胡彥昭 李守培



關鍵詞:明代;射禮;書院;武藝;倫理
文章編號:1001-747X (2023)05-0583-11 文獻標志碼:A 中圖分類號:G852.9
DOI:10.16063/j.cnki.issn1001-747x.2023.05.008
2023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強調:“在新的起點上繼續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我們在新時代新的文化使命”。在中國文化的發展歷程中,書院是極其重要的標識,它始于唐、興于宋、承于元、繁榮于明、普及改制于清,存世1千余年,對于推動古代教育和學術思想的發展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中國文化教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明代是書院發展的繁榮時期,呈現前所未有之盛局。射禮作為我國古代重要的禮儀活動和教育手段,在倡導“法古為治”的明代,受到普遍重視和廣泛開展,并成為書院極具代表性的教育內容之一,《岳麓書院志》就稱,“射禮廢而天下無君子矣,文武二而天下無全才矣”。鑒于此,本研究立足史料基礎,深入探討明代書院射禮的形成邏輯、文化結構及歷史價值,旨在全面、準確地呈現明代書院射禮的發展原貌,凸顯傳統書院教育特色,助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繁榮發展。
1明代書院及其射禮發展概況
錢穆先生認為,“中國傳統教育制度,最好的莫過于書院制度”。書院在中國文化教育史上占有重要而獨特的地位,它融教育、學術、藏書于一體,在人才培養、學術創新、文化傳承等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明代是書院發展的輝煌時期,書院數量龐大,在276年間(1368—1644年)多達1962所,超過唐宋以來歷代書院的總和。此外,書院分布更加廣泛,遍布于今江西、湖南、陜西、河南、浙江等23個省區,明中葉以后迎來發展的高潮(見圖1),并呈現向邊陲地區推廣之勢,如西北的寧夏、甘肅,東北的遼東地區等首次出現書院。同時,各地書院密度加大,尤其西南地區的云、貴、川等地,推行成效顯著。此外,書院東傳朝鮮,更是彰顯中華文化氣象。
明代書院的繁榮發展,離不開衛所軍事制度的作用。所謂“衛所制”,是明朝最主要的軍事制度,具有“寓兵于農”的特點。全國遍設的衛所為滿足轄下軍民文化教育需求,將官較多參與書院建設。在此背景下,專門從事軍事教育的武書院應運而生,《九江府志》載,“肄武書院在府治東九江衛門內東南隅。嘉靖六年,兵備何棐以武臣子弟無教,乃創正廳,旁翼兩廊,前為大門,計楹三十余,中甃甬路,圍以石垣……習武經、六藝焉”。武書院的創立,極大拓寬了書院的文化內容,具有里程碑意義。自此,武書院與文書院并立而行,形成文、武書院并峙的教育格局。
射禮之精神,在于文武合道。射禮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禮儀活動和教育手段,具有擊射中鵠的尚武精神與修身觀德的教化意義。明朝對鄉射禮極為重視并普遍舉行,洪武二年(1369年)明太祖“詔令天下府州縣立學校,以禮樂射御書數設科分教”,施學校射儀,要求各地“于學后設一射圃,教學生習射。朔望要試過”。在此背景下,注重“尊德性”與“道問學”相統一的文書院,將射禮作為重要教學內容之一。正德年間,岳麓書院“興射圃,備弓矢。蓋以茲射也……其于修盛德、遠不肖、習威儀而張本乎六合之事”。嘉靖年間,崇正書院建射圃“為息游之士觀德而肄習”。萬歷年間,虞山書院要求諸生“此間既有射圃,今后射禮宜間一行之”。此外,有些書院雖未見有射圃的記載,但將“射”作為教學內容,嘉靖十四年(1535年),會稽徐子理到甘泉書院“肄射講業”。
武書院以軍事教育為主,“射”作為武書院習武練武、培養軍事后備人才的重要方式,深受書院教育者的重視與支持。嘉靖四十年(1561年),巡按御史王得春重修遼陽武書院,設箭道、揖讓堂、講武堂等建筑,“聚武士之秀者讀書、習射其中”。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李輔重修遼陽武書院“取本科鄉試武舉群居其中……嫻習騎射,精通韜略”??梢?,“射”作為明代書院治學育人的重要手段之一,在文、武書院并峙的格局下,呈現繁榮發展之勢。
2明代書院射禮的形成邏輯
2.1倡科舉、興六藝的國家意志,奠定了明代書院射禮的政治基礎
國家意志是建構在民眾群體意志基礎上的,直接反映在國家政策之中。明朝建立后,統治者以“恢復中華”相標榜,實施了一系列適應封建王朝發展的制度與措施,如將“科舉”作為選拔人才的重要方式,推行“科舉必由學?!钡奈慕陶?,在學校教育和科舉考試中,設文、武2方面內容。此外,洪武二年(1369年),統治者詔令天下府州縣立學校,以“禮樂射御書數”設科分教,恢復“六藝”之學??梢?,統治者為培養所需人才,以“倡科舉、興六藝”的國家意志,不斷規范著學校教育的發展方向。
明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年),官學與科舉結合的弊端不斷凸顯,在官學弊病百出且又不能得到有效糾正的情況下,書院作為官學教育的重要補充,承擔起“補偏救弊”的重要作用,正如思想家王陽明所言:“書院之設,何哉?所以匡冀夫學校之不逮也”?!吧洹弊鳛闀航逃闹匾獌热葜唬谟稀俺婆e、興六藝”的國家意志方面,發揮的作用愈加明顯。例如:遼陽武書院“取本科鄉試武舉群居其中……俾各嫻習騎射,精通韜略”,獲“乙丑會武,中式二十人”之佳績。崇正書院“有講堂名‘科第……兩廡設德行、言語、文學、政事四科;左設射圃”。可見,崇正書院建射圃、授4科,施文、武2大類教育,在科舉取士的時代,培養適用于國家發展需要的人才。此外,射禮積極融入書院教育,以恢復“六藝”之學,如白鷺洲書院注重“三綱五常之教……詩書六藝之習”。尹臺在教學中強調,“故學之于誦習,而有詩書六藝之文……學之于敬孝禮讓,而有朝聘喪祭、鄉射飲老之儀”。由此可見,明代書院射禮正是在積極回應“倡科舉、興六藝”的國家意志中,為自身的形成發展奠定良好的政治基礎。
2.2明代書院的高度官學化發展,穩固了明代書院射禮的經濟支撐
書院官學化始見于南宋、發展于元代、突顯于明清,是書院發展史上的必然趨勢。書院雖不同于官學、私學,但與其保持密切聯系,在培養人才、滿足士人文化需求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正因如此,統治者往往在官學衰落、私學不興之時,將其納入官學體系,以培養所需人才。據不完全統計,明代僅長江流域官辦書院就占書院總數的57.2%,遠遠高于元代的17.2%。因此,官學化是明代書院發展的顯著特征。明代書院官學化的主要措施之一,是官方加強對書院經費的管理和控制,通過學田制等系列舉措,掌握書院發展的經濟命脈,與此同時,也為書院的正常發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支持。
經濟是書院開展一切教育活動的前提條件和物質基礎,明代婁性在《白鹿洞學田記》中道:“書院不可無田,無田無是院也。院有田則士集,而講道者千載一時;院無田則士難集,院隨時以廢,如講道何哉?”明代書院的高度官學化發展,為射禮的形成發展提供了經濟支持。正德年間,陳伯獻在《重修宣成書院立田》中寫道,“巡按御史謝公天錫聞之……乃籍救荒谷贏余,置田一百一十畝,以歲之人而給其需。遂修射圃,置穿亭”。可見,地方官員通過捐贈學田的形式,給予宣成書院經濟支持,為其修建射圃。此外,“嘉靖十五年,御史陳蕙置田八十畝為贍。十七年,御史洪垣贈買田三十三畝”,相繼修拓甘泉書院,并建“射圃在純正門西”。明代書院在日益官學化的進程中,不斷得到地方官員的支持,使其可用“官費”修建射圃,支持射禮活動的開展。由此可見,明代書院的高度官學化發展,穩固了明代書院射禮的經濟支撐。
2.3書院與學術思想的繁榮互促,豐富了明代書院射禮的文化內涵
一切精神文化都需要一種物態載體,書院正是這樣一個載體,承載著中國傳統學術思想。南宋時期,書院與理學2大文化奇觀,就已形成一體化發展態勢,從形式到內容,表現出互為依托、互為表里的結構形態。明中葉以來,以王陽明、湛若水、劉宗周等為代表的思想家從批判官方哲學人手,承擔起重建理論、重系人心的歷史重任,構建了諸如陽明、甘泉、蕺山等學術流派。他們以書院為基地,傳播理學思想,書院又以理學為精神,踐行治學之道,雙方在交融互滲中,形成了南宋以來書院與學術思想再度繁榮的局面。
明代書院與學術思想的繁榮互促,使射禮呈現濃厚的理學特色、人文特征。致力于書院講學的王陽明提倡學子修習射禮,并將射禮修習之根本落諸于人的內心存養,力求內心臻于“心端、心敬、心平、心專、心通、心純、心宏”七者完備之態。正所謂“君子之學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心端則體正,心敬則容肅,心平則氣舒……七者備而君子之德成”?!案嗜壬闭咳羲?,足跡所至必建書院,著名的甘泉書院就是他聚徒講學、著書立說之地,“射”則是甘泉書院教學內容之一,嘉靖十四年(1535年),會稽徐子理“間至肄射講業”,通過肄射與講學相結合,使學生更好地掌握“進德修藝”之本領。蕺山學派創建者劉宗周則認為,教育以“慎獨”為明心養性、培植道德之方法,他所創建的蕺山書院實施“分段教學”,啟蒙階段以“六藝”為主,并將“射”作為修身養性之要。因此,明代書院射禮在書院與學術思想的繁榮互促中,不斷豐富著“射以觀德”的人文內涵。
2.4武書院以文助武的教育模式,強化了明代書院射禮的價值取向
中國教育向來有強調“文武雙全”的傳統,正如《唐六典》所載,“凡習學文武者為士”。明代書院在注重以武輔文、弘揚文人習武傳統的同時,創造性地建立了專門從事軍事教育的武書院,《九江府志》載,“嘉靖六年,兵備何棐以武臣子弟無教……命知文學者一人領其教,習武經、六藝焉”。肄武書院以招收武臣子弟為對象,以培養軍事人才為目的,其教學雖以“知文學者教之”,但教習內容為武經、六藝。此外,遼陽武書院“公將以吉日聚武士之秀者讀書、習射其中”??梢姡鋾和耆煌谇笆觥耙晕漭o文”的文書院,而是為培養軍事后備人才,開創了“以文助武”的教育模式。
射禮雖屬武事,然其武藝中更滲透文德,正如孔子所言:“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明代書院射禮在武書院“以文助武”的教育模式下,強化了“文武合道”的價值取向。遼陽武書院設“觀德廳三間,箭樓一座,大門三間,武弁群英坊一”“坊北為箭道,長二百步有奇,廣十之一。道盡為揖讓堂,蓋取射禮雍容尚德之義”??梢?,遼陽武書院建有觀德廳、箭樓、箭道、揖讓堂等建筑,意在使學子習“射”之時,既能養成高超的習射技藝,又能體悟“雍容尚德”之意蘊。此外,武書院在“以文助武”的教育模式下,注重教習武舉考試內容,以提升學生應舉能力,遼陽武書院考慮到“今制武科取士,較之以騎射,試之以論策……其于古人所以取士雖不盡同,所以補其偏而救其弊者,亦庶乎合文武而一之也”。武書院將“射”作為武科遴選人才的重要內容,通過與武經韜略相結合,培養“文武雙全”的軍事后備人才。由此可見,明代書院射禮在武書院“以文助武”的教育模式下,不斷強化著“文武合道”的價值取向。
3明代書院射禮的文化結構
3.1射禮之物態層:由單一到多元逐步豐富的物質載體
物態文化層是指人類物質生產活動及其產品的總和,是文化中可感知到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實在的事物。明代書院射禮的物態文化層(外顯層),主要包括人員、場所、弓矢禮器、射學著作等。從書院射禮的發生、發展看,宋元時期已出現射禮活動,但此時“射”更多強調擊射中鵠的技藝,缺少進退周旋、歌詩奏樂的禮儀,呈現尚武的軍事性質,如南宋樓鑰在《建寧府紫芝書院記》中所言:“今禮壞樂亡,射、御號為武事”(見圖2)。因此,宋元時期的書院射禮,多注重“習射御,備武事”的簡單教育要求,表現出“重射”“輕禮”的軍事特點,故在物質配備方面較為單一化。
明朝重建禮制,大興射禮。岳麓書院山長陳論、吳道行指出,“夫射,男子之所有事也。文以觀德,武以御寇,合文武之道而一之者也……我朝稽古興化,凡秀民之育于庠序者,并令習射而周旋于禮樂之間”。在此背景下,明代書院射禮不斷發展,并由“重射”向“重禮”轉變。首先,反映于最外顯的物態層,是其物質載體的豐富化、多元化。在射禮人員方面,出現了專門人員負責專門崗位,并在職責分工上較為精細化,虞山書院習射執事員役就包括:“通唱一人、司正一人、副司正一人(已上俱禮生充)、請射者二人(武生充)、樂生四人(以書院歌生代)、布侯者一人(以下俱哨隊長充)、司旌者一人、約矢者二人(兼司鹿中)、司鼓者一人、司鐘者一人、司豐者一人、司爵者一人”[34]80(見圖3)。專職人員的配備與職責分工的細化,表明書院射禮活動日愈偏重儀式化、禮制化[34]8(見圖4)。
在射禮場所方面,射圃是舉行射禮的專門場所,明代書院射圃較宋元時期顯著增多,如岳麓書院、虞山書院、甘泉書院、明德書院、朔方書院等均建有射圃。此外,射禮的弓矢禮器配置也趨于完備。正德初年,陳論任岳麓書院山長,創興射圃,增設射器,“弓一十六,決一十六,矢六十四,布侯一,乏一,旌一,樸一,福一,鹿中一,豊一,篚一,觶一,蹲一,洗盆一,卓一,籌八十,斯禁一,鼓一,鐘一,磐一,琴一,瑟一,簫一,笙一”(見圖5)。萬歷年間,虞山書院的射器包括:侯一、侯架一、旌一(以雜帛為之)、弓六、矢百、決十二(角骨為之,著右手大指以鉤弦者)、抬十二(以皮為之,著左臂以遂弦者)、鹿中一(作鹿形,前足跪,鑿背容算)、籌八十(算也,長一尺四寸)、豐一(將飲不勝者,設豐承爵,形如豆,舊圖刻人形,謂豐國之君嗜酒忘國,壯之以為酒戒)、爵八(以飲者勝,受一升,上兩柱名止貪,取飲不盡之義)、觶五(以飲不勝者,角為之,容三升,口徑五寸,中深四寸,底二寸)、乏一(一名容,狀如屏,為獲者蔽體御矢,以木為之,崇廣七尺)、篚二(竹器方制,載爵與觶)、壺二、洗一(洗盆,或銅錫,或磁,洗爵、觶,架以木)(見圖3)。這一時期,書院教育家也紛紛著書立說,其中不乏射學著作,如致力于書院講學的陳鳳梧著有《射禮集要》;王廷相著有《鄉射禮圖注》;王陽明過江西龍南,見有行射禮的觀德亭,故作《觀德亭記》。可見,明代書院射禮的物質載體實現了由單一到多元逐步豐富的轉變,為其自身的繁榮發展奠定了物質基礎。
3.2射禮之制度層:并“武”入“禮”形成禮制化群體規約
制度文化層是指人類在社會實踐中建立的規范自身行為、調節相互關系的準則。明代書院射禮的制度文化層(中間層),主要體現在射禮的競賽程序、方式等方面。明朝建立后,國家由戰爭狀態轉向文治之世,“偃武修文”提上政治日程。明太祖鑒于“先王射禮久廢,弧矢之事專習于武夫,而文士多未解,乃詔國學及郡縣生員皆令習射,頒儀式于天下”。“射”由此成為學校教育的必修課。注重道德教育的書院,一方面受“大政方針”影響,積極推動書院射禮發展;另一方面將射禮之功能與書院育人目標相結合,使射禮“武”的屬性更多融入“禮”的規訓中,以培養德藝兼備之才。
明代書院射禮通過并“武”人“禮”的功能嬗變,逐步衍生出一套禮制化的群體規約,促使書院射禮走向了儀式化、制度化發展道路。例如:在射禮程序方面,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儀節流程,充分展現出“其容體比于禮,其節比于樂”的禮儀精神。對此,明代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常熟知縣耿橘在《虞山書院志》中較為詳實地記載了這一儀程(見圖6),故對當時射禮活動的真實記錄作出整理、比較、分析后,可總結、歸納出明代書院射禮的具體程序包括:(1)備禮。陳設器具、組織人員等準備工作,“先一日,執事者置射器于射圃。至日,請射者引主射正官及各官子弟……各就品位”。(2)配耦。習射者兩兩匹配(互為對手),“執事者各司其事,射者各比耦”。(3)布侯。將箭靶(侯)置于指定位置,“司正命布侯……布侯者遂布侯”。(4)揚觶。監禮者舉起酒器(古代飲酒時的一種禮節),對參禮者的品格提出要求,“幼壯孝弟,耆耋好禮,不從流俗……在此位也。好學不倦,好禮不變……在此位也”。(5)誘射。射者升堂作示范之射,“誘射者執弓出,次揖,當階揖,升階揖,然后就射位……如右中一矢,視司旌者舉旌。左亦如之”。(6)數獲。統計射中箭數,分別勝負,“如右勝一矢,進誘射者前報曰:右賢于左一奇……如左右均,報日:左右均無賞罰”。(7)正射。各耦比射,正式比賽,“請射者二人……向鵠正立。樂奏《采蘩》之詩,發矢。……二耦如初耦之儀”。(8)飲酒禮。設豐酌酒,不勝者飲酒,“射畢。飲不勝者”。(9)禮畢。收起弓矢、侯、豐、鹿中等器具,完成射禮,“布侯者遂徹侯,司豐者遂徹豐,司正者遂退鹿中。禮畢”。
縱觀明代書院射禮儀程,無論是“誘射”的示范之射,還是“正射”的各耦比射,其教習重點并非習“武”之射,而是習“禮”之射,即容體節律要始終合于禮樂,目的是使學生在禮制化的群體規約中,不斷提升道德修養。此外,從競賽方式看,射禮的整個競射儀節與儒家經典《儀禮》所記載的鄉射禮相似,相較之雖減省了部分程式,但其核心環節如誘射、正射、飲酒禮等均保留,體現出對于“禮”的追求。因此,明代書院射禮通過儀式化、秩序化的競賽儀程,效仿鄉射禮之“三番射”的競賽方式,構建起禮制化的群體規范,使學生在“弓矢”之間,遵“禮”而行、循“樂”而動,從而培養“知禮明德”的書院人才。
3.3射禮之行為層:知識教育與身體規訓構建規范化行為模式
行為文化層是指人類在長期社會交往中約定俗成的風俗和習慣,它是一種社會的、集體的行為。明代書院射禮的行為文化層,主要體現在行為規范等方面。射禮作為明代書院教學內容之一,注重知識教育與身體規訓相統一?!靶膶W集大成者”王陽明曾致力于書院講學,一方面他以射悟道,作《觀德亭記》,從知識教育層面,引導學生“射以修心”以至“觀德”,強調“故君子之于射,以存其心也。是故躁于其心者其動妄,蕩于其心者其視浮,……不存也者,不學也”;另一方面他精通武事、擅長射藝,并將“射”作為日常治學內容,教導學生在“弓矢取挾”的身體實踐中,做到“內志正,外體直,持弓矢審固,而后可以言中”,從而達到“君子之學”的身體規訓目的。
明代書院射禮在知識教育與身體規訓中構建了規范化行為模式,使學生在“張弛”之間遵守禮儀規范、涵養道德品性。在虞山書院舉行射禮時,為學生專門準備“射詩”,即《采蘩》詩之歌(見圖7),目的是配合“身體規訓”更好完成射禮活動。具體來看,學生在行射禮時,首先要“執弓出,次揖,當階揖,升階揖”,以示對對手的尊重,完成以上動作后,要“向鵠正立”,然后在“樂奏《采蘩》之詩”中,完成以樂節射,最后在“勝者乃揖不勝者,依次而升”中,完成“飲不勝者”。由此可見,虞山書院射禮在“《采蘩》之詩”的知識教育與“揖讓之禮”的身體規訓中,構建了一套從“置射器”至“行射禮”再到“禮畢”規范有序的行為模式。這套規范化的行為模式旨在塑造學生良好的道德品格,使其在“張弛”之間,既能“觀德”亦能“養德”,正如明代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在《紹興府學鄉射圃記》中所言:“射藝類也,君子之所不可闕,故可以正心志,可以習容體,可以立德表行,其道大矣”??傮w來看,明代書院射禮通過知識教育與身體規訓相結合,追求“知行合一”,構建規范化、倫理化的行為模式,以此促進學生德藝并重、知行共進。
3.4射禮之心態層:由“崇德尚禮”到“學為圣賢”的精神追求
心態文化層是指人的社會心理和社會的意識形態,包括人的價值觀念、審美情趣、思維方式,這是文化的核心、精華部分,它側重于文化構成的抽象形式,而非構成文化的具體內容或各要素本身。明代書院射禮的心態文化層(精神層),主要包括其所反映的價值觀念、精神追求。明代書院射禮在遵循“崇德尚禮”精神要義的同時,注重從涵養學生道德品性、提升禮儀修養的實踐角度出發,使其在“一張一弛”的禮射中,實現內在德性與外在容禮的統一,目的是讓“學為圣賢”的精神追求根植于學生內心,樹立起成圣成賢的人生目標,并為之努力提升自身德性修養,從而漸趨圣賢之境。
“圣賢”是儒家推崇的理想人格,亦是明代書院射禮所追求的精神目標。王陽明尤其注重書院學生的成圣教育,明武宗正德年間,他給龍崗書院制定的“教條”中指出,“故立志而圣,則圣矣;立志而賢,則賢矣”。此外,他還強調“心之良知是謂圣。圣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明代書院射禮緊緊圍繞“學為圣賢”的教育理念展開,使學生在崇德尚禮的儀式中,體悟“圣賢”的高尚品德。耿橘在《虞山書院會約》中強調,“圣人六藝無一件不精,然皆所以養德,故日據于德,游于藝。此間既有射圃,今后射禮宜間一行之”??梢?,虞山書院舉行射禮將“圣人”視為榜樣、“養德”作為標準,使學生在禮樂相合間,把握“學為圣賢”的進身之道,以期實現“修齊治平”的理想境界。由此可見,明代書院射禮不僅是一門“禮樂”之學,更賦予其“學為圣賢”的精神內涵,使學生在“進退周還必中禮”的禮樂范式中,不斷向著圣賢境界邁進。
總體來看,明代書院射禮通過多元化的物質實體、禮制化的群體規約、規范化的行為模式、圣賢化的精神追求,構筑了極具特色的文化結構。這一文化結構由物態、制度、行為、心態等4個層次構成,各層次之間既相互獨立,又彼此關照,表現出層層遞進、互為支撐的邏輯關系。具體而言,明代書院射禮的物態層為制度層、行為層、心態層提供物質基礎,是這3個層面的物化形態;制度層則以群體規約的身份,約束并規范著明代書院射禮心態層、行為層、物態層的發展,并促使明代書院射禮走向禮制化的發展道路;行為層則依附于物質載體,通過規范化的行為模式,對心態層、制度層、物態層產生文化延續的作用,以保障精神目標的順利實現;心態層是明代書院射禮的精神追求,是對物態層、制度層、行為層凝結與升華的結果,同時,還能夠反作用于物態層、制度層與行為層,促進三者不斷發展。由此可見,明代書院射禮通過各層次間的相互作用、相互影響,構建了一個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的射禮文化結構體系(見圖8)。
4明代書院射禮的歷史價值
4.1寓“圣”于射:由“希圣希賢”到“內圣外王”的修身之道
孟子謂:“人皆可以為堯舜”,這是從倫理道德出發,鼓勵人人修習圣賢之學,個個進身圣賢之境。書院作為儒家教育的典范,秉承仁德為本、學為圣賢的教育理念,在注重傳授儒家經典的同時,強調學生須立志“成圣成賢”。致力于書院講學的王陽明,其求學間道的經歷經過了任俠、騎射、辭章、神仙、佛氏“五溺”而“始歸正于圣賢之學”,并在《應天府重修儒學記》中提出,“士之學也,以學為圣賢”的號召。與此同時,他積極探尋“修齊治平”的圣賢之道,并將射禮作為“成圣成賢”的重要手段,在不斷深化“君子之學”人文內涵的同時,更是將其回溯本心,希望學生在追求“射不主皮”(重在合于禮樂,不以氣力為主)的觀德之射中,達至崇高的圣賢境地。
射禮作為明代書院道德教育的重要手段、效法圣賢的有效途徑,通過寓“圣”于射,將“圣賢”作為學習榜樣和精神感召,使學生在“希圣希賢”的追求中,把握“圣賢”之道,在“發而不中,反求諸己”的自察自省中,“將修己功夫做到極致而成為內圣”,進而實現“修己以安人”的外王之道。明代陳論、吳道行在《重修岳麓書院圖志》中對射禮進行了深遠的觀德考量,認為“蓋以茲射也,匪日嬉游為樂,將少長是序;匪日僥幸為得,將心體是正;匪日致遠為功,將中的為善;匪勝己是怨,反諸己為賢;……其于修盛德、遠不肖、習威儀而張本乎六合之事”(見圖9)。希望學生通過修習射禮,做到“反諸己為賢”,進而“修盛德”,將自己鍛造成為文德武功兼備的“圣賢”之才。此外,明德書院創建者韓浚認為,由“希圣希賢”到“內圣外王”的修身之道,絕非輕易實現,即“堯舜以來,圣賢之統,非異人任也”。因此,他在書院中修建射圃,舉行射禮,使學生在效仿“圣賢”的禮射中,不斷提高德性修養,以期達到內圣、外王的理想目標??梢姡鞔鷷荷涠Y通過寓“圣”于射,不斷向學生傳遞“希圣希賢”的修身觀念,使其在講求“射不主皮”的觀德之射中,將“修己安人”的功夫做到極致,進而通向“內圣外王”的理想境界。
4.2寓“禮”于射:由“禮樂教化”到“明德至善”的育人智慧
《禮記》云:“禮者,天地之序也”?!岸Y”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貫穿于古代教育乃至整個社會,以“傳道濟民”為宗旨的書院,更是將“禮”融入教學。明武宗正德年間,湛若水在西樵建講舍,對來學士子要求“先令習禮,然后聽講”。王陽明在《稽山書院尊經閣記》中強調習“禮”的重要性,“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射禮作為明代書院學禮的重要方式之一,通過對其“武”的屬性進行“飾之以禮樂”的改造,使之更多具備“禮”的意涵,目的是讓學生在寓“禮”于射的禮樂教化中,追尋禮的要旨、形成禮的規范,進而達至學禮明德、臻于至善的境地。
明代書院射禮融射箭、禮樂、宴飲于一體,通過寓“禮”于射,實施禮樂教化,幫助學生增進儀禮修養、提升道德品性,繼而走向最理想的“至善”之境。虞山書院舉行射禮時,要求學生的每個動作均要符合容儀之節、體現禮樂之道,如執弓出時,要做到“次揖,當階揖,升階揖”的禮儀規范,再進行搭弓行射;行射禮時,要做到“內志正,外體直”的身心一統,再考慮能否中靶。此外,還需在“《采蘩》之詩”中完成以樂節射,在“揖不勝者”中完成升堂飲酒,最終通過寓“禮”于射的禮樂教化,達到書院山長耿橘所提倡的“六藝無一件不精,然皆所以養德,故據于德,游于藝”,不斷臻于禮制完備的要求。總的來看,明代書院射禮由“禮樂教化”到“明德至善”的育人智慧,主要是圍繞儒家禮樂思想展開,“以禮來規范形體的正直、以樂來引導心志的中正”,通過一整套禮儀規程,使學生在寓“禮”于射的禮樂教化中,最終實現學禮明德、臻于至善的理想境界。
4.3寓“樂”于射:由“習容講藝”到“投之以樂”的比賽理念
“樂”是中國先哲的一種為學之道,也是明代書院射禮的一種價值追求。宋明理學奠基人程顥指出,“學至于樂則成矣。篤信好學,未知自得之為樂。好之者,如游他人園圃;樂之者,則己物爾”。王陽明進一步強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梢?,“樂”應是為學之時的極佳狀態,也是提高精神境界的有效途徑。明代書院以“射”治學的同時,積極融入“樂”元素,將射禮之“衍生品”投壺作為學生的游藝活動,使其在寓“樂”于射的投壺比賽中,提升禮儀修養,實現身心愉悅。
投壺由射禮演變而來,是一項兼具禮儀教化與休閑娛樂的活動。呂大臨在《禮記傳》中道:“投壺,射禮之細也……且以樂賓,且以習容,且以講藝也”。投壺在周代即已興起,自兩漢以降,其娛樂性不斷增強,并在“法古為治”的明代得到進一步強化。明代書院以“射”育人的同時,積極引入投壺活動,使學生在寓“樂”于射的投壺比賽中,既能起到習容講藝、正心觀德的效用,又能達到投矢助興、愉悅身心的目的。始建于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的萬松書院,以朱子論定的《程董學則》為禮儀規范,要求學生課余參加彈琴、習射、投壺等游藝活動時,須做到“各有儀矩”。此后,隨著投壺活動的不斷開展,其趣味性、娛樂性得到書院師生的大力推崇,比賽理念也逐漸由“習容講藝”(注重容體儀節)趨于“投之以樂”(注重投壺取樂)。正德三年(1508年),王陽明創辦龍岡書院后,與學生攜酒食夜入山林,“鳴琴復散帙,壺矢交觥籌”;嘉靖三年(1524年)講學于紹興稽山書院時,“酒半酣,歌聲漸動。久之,或投壺聚算,或擊鼓,或泛舟”。王陽明將“教”與“樂”融為一體,在寓教于樂中,與諸生體驗投壺之趣。由此可見,明代書院將投壺作為學子的游藝活動,使其在寓“樂”于射的比賽中,實現了由“習容講藝”向“投之以樂”的轉變,但此時的“投之以樂”并非就是純粹的“樂”,亦有著正己修身的教化之效。
4.4寓“祀”于射:由“祭祀圣賢”到“學統道統”的身份認同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射禮作為祭祀文化的重要載體,自發軔之初便帶有“巫術性”色彩。西周以降,射禮逐漸成為學校祭祀的重要形式之一,誠如王安石所言:“在庠序之間,固常從事于射也。有賓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而射亦未嘗不在于禮樂、祭祀之間也”。明朝恢復禮制、興復射禮,規定“天下府州縣學訓誨生員,每日講讀經書罷,于學后設一射圃,教學生習射。朔望要試過”。在國家意志的影響下,明代書院根據自身實際,融“射”與“祀”于一體,構建了寓“祀”于射的教化格局。
書院祭祀是體現書院文化教育功能的重要形式,也是書院規制的重要內容。射禮作為明代書院祭祀禮儀之一,以射圃或先賢祭祠為中心,以先圣先賢為對象,以學統道統為紐帶,使書院學生在寓“祀”于射的儀式中,將奉祀的“圣賢”作為書院的典范、精神的感召,從而實現“學統道統”的身份認同。所謂“學統”,指學術正統、傳統,而“道統”則指儒家的傳承譜系。岳麓書院以朱熹、張栻為祭祀對象,通過寓“祀”于射,在展示本學派圣賢的同時,以此標榜學統、道統。陳論在岳麓書院興復射禮、創建射圃時說:“周時,士在庠序者,有賓客之事則以射,有祭祀之事則以射……我朝稽古興化,凡秀民之育于庠序者,并令習射而周旋于禮樂之間”,故而“興射圃,備弓矢”,以遵循古制,并在射禮器具方面專門配置“豊”(古代祭祀時的禮器)。此外,明嘉靖年間,臨汝書院為祭祀先圣先賢,追溯學統、道統,增建五賢祠,并將射禮作為“祀典”的重要儀式之一,“夫司世教者譬之射,然射有的,祠其圃也。陸先生口(原文缺)的而巧,二吳先生望的而趨,陳、吳二先生則又望三吳持弓審固者,并諸先生一堂……而祀典告成事”。由此可見,明代書院在寓“祀”于射的儀式中,將祭祀的對象神圣化、感召化,從而使學生將外在的弓矢之禮,轉化為內在的敬畏之情,以此強化“學統道統”的身份認同。
5結語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文化源遠流長,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書院作為中國歷史上獨具特色的文化教育組織,在培養經世安邦人才,傳承、傳播中華文化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射禮作為中華禮儀文化的重要形式,在明代受到普遍重視和廣泛開展,并成為書院極具代表性的教育內容之一,為培養知禮明德、知行合一的高素質人才起了重要作用。明代書院射禮所蘊含的射以觀德、文武并進以及中華民族特有的體育人文精神,無疑對我國體育教育事業發展具有啟發意義,也是對文化復興、文化自信這一時代課題的具體參照。對明代書院射禮的形成邏輯、文化結構及歷史意義展開系統研究,不僅是對中華射禮文化的豐富與拓展,更是對如何挖掘傳統書院教育資源、更好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深入思考,在實踐應用中也必將體現出其獨特價值與現實意義。
作者貢獻聲明:
胡彥昭:搜集文獻資料,設計論文框架,撰寫、修改論文。
李守培:提出論文選題,調整論文框架,指導、完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