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檳城，對他鄉(xiāng)一眼如故

李紅婷

檳城，是馬來西亞華人占比最高的州屬。

歷史上，檳城是英國在馬來西亞的第一個橋頭堡。1786年英國人萊特開辟檳城后，華人便開始大規(guī)模地移民檳城。經(jīng)年來，華人力量構(gòu)成了這個城市社會發(fā)展的主流歷史，也塑造了其獨特的城市風格。中華遷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自北向南于檳城找到了落腳點，又在此世代繁衍，潛移默化中將這一方水土變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

“筑”起的南洋舊夢

從吉隆坡中央車站上車，在大巴車上搖晃5個多小時，傍晚我到達檳城時，正值夕陽落入海平面。

鄧麗君在《南海姑娘》里有句歌詞唱道：“椰風挑動銀浪，夕陽躲云偷看”，描繪的就是馬來西亞這個迷人的沿海小城，細膩柔和的歌聲似乎也與這座城市給人的第一印象相符。檳城并不是一個外表繁華的城市，但在檳城，卻完整保留了許多具有濃郁傳統(tǒng)中國風格的歷史建筑，華人會館、宗祠、廟宇散落各處。在光影斑駁的老街區(qū)里隨意走走，傳來的都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閩粵小吃攤的吆喝聲，入眼的是密密匝匝的紅頂矮房騎樓群，新舊各式建筑雜糅其間，色彩絢麗。

檳城華人多半原籍閩南，以姓氏血緣為紐帶形成宗族組織，為族人提供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他們在南洋積極打拼，積聚了強大資金又以此為力量資助祖國革命事業(yè)與原鄉(xiāng)的發(fā)展。閩南人對于感恩有著自己獨特的認識，在功成名就時，往往會將其歸因于故土、祖先庇佑，或神靈顯靈。邱、楊、謝、林、陳作為開創(chuàng)了檳城輝煌的5家華人大姓，各設(shè)了5家公司（即宗祠），供同姓族人聚會、祭祀使用。

龍山堂邱宗祠是檳城華人宗祠中最輝煌、壯觀的一座。建筑工程始于1853 年，仿照清代宮廷而建，是當時下南洋的華人憑借自己對中國故鄉(xiāng)的建筑記憶打造出來的，不僅形式獨特，且其木雕、石雕、彩繪、灰塑和瓦作等均由清末閩南工匠創(chuàng)作，潮州的木雕加上廣府的泥塑，形態(tài)配置正是閩南風格的典范。祠堂分為正中的“正順宮”及兩側(cè)的“福德宮”與“浴谷宮”，側(cè)面一排房子中有間叫做“宗議所”，現(xiàn)在還是邱氏家族長老開會議事的地方。底層又設(shè)了展覽廳，以圖展示了邱氏六百年來的譜系與遷徙歷程，還列出至今列代字輩的排序。

祠堂兩面墻上有“功名榜”，這些密密麻麻、金光燦燦的牌匾上記錄的除了不止傳統(tǒng)科舉考試的成績，還有一些現(xiàn)代的“功名”：1931年馬來西亞大學(xué)工程系、1939年香港大學(xué)醫(yī)學(xué)系、1956年英京帝國學(xué)院法學(xué)系……這些學(xué)士、碩士和博士就如前清的舉人、秀才與進士，皆為邱家爭光，因此都值得刻匾存范。在這里，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與現(xiàn)代的高等教育接軌，在異鄉(xiāng)開出了帶有華人印記的花朵。

在檳城，幾乎所有的中式建筑都關(guān)于記憶，所有的鄉(xiāng)愁都讓人覺得柔軟。傍晚的火燒云燒紅了天空，燒紅了檳城處處似曾相識的街景，也燒紅了百年來華人游子在異鄉(xiāng)卻不甘只為異客之心。

赤道海隅的中國味蕾

除了建筑，食物也成為了檳城華人具象化的故鄉(xiāng)記憶。

明清到民國時期，不少福建、廣東等地的中國人因為戰(zhàn)亂等現(xiàn)實原因選擇到南洋討生活，由此開啟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人口遷徙——“下南洋”。彼時下南洋的大多數(shù)華人干的都是割橡膠、挖錫礦、修鐵路等重體力活。人們每天在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xiāng)超負荷工作，大約也只有通過熱氣騰騰的家鄉(xiāng)飯食，才得以慰藉生活之艱與思鄉(xiāng)之苦了。

中國人的胃離不開中華食材，檳城的美食基因與中國南部沿海地區(qū)一脈相承。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巷子里都有“中式美食聚集點”，比如汕頭街夜市、多春茶座、東方海鮮舫、槐記賽味燒臘等等。走進去，便會發(fā)現(xiàn)全是中國味道：福建蝦面、炒粿條、蠔煎、潮州煎蕊、汕頭四果湯……都是檳城響當當?shù)恼信撇恕?/p>

炒粿條是檳城華人的代表性美食，類似于粵菜中的干炒牛河。雖然源自潮州老家，但經(jīng)過幾代人的流傳形成了本土風格。檳城的炒粿條比較寬厚，主要用魚露和醬油調(diào)味，因此顏色比較淺。另外還放蝦、魚丸、蟹棒、豆芽、韭菜、雞蛋，若是配上檳城特色辣椒醬，更是美味無比。

而早期移民來檳城的福建人則開創(chuàng)了蝦面的歷史，在賣了魚或是在剝了蝦仁出售后，把剩下的小蝦、蝦殼、蝦頭等拿來熬湯下面。檳城蝦面的湯底濃稠有質(zhì)感，輔料豐富，鮮蝦、蟹柳、雞蛋、豆芽、蔥花、辣椒醬等佐料將蝦湯中海的味道與面條勁道的口感襯托得更加出眾。

從前的華人在南洋土地上篳路藍縷，用自己的雙手為東南亞經(jīng)濟貢獻力量，如今的檳城街頭華文廣告招牌隨處可見，你可以買到《星洲日報》《中國報》和《光華日報》等華文報紙，電視上播放著閩南話、粵語和客家話的方言節(jié)目，和我說著普通話的不知已是第幾代的馬來華人正在炒裸條：“雖然我從未踏足過家鄉(xiāng)，但一直都感覺離家鄉(xiāng)很近。”

當英國人、印度人在檳城匆匆而過，華人卻早就把這里當成了“家”。

流動的故鄉(xiāng)

在檳城海邊的灘涂上，搭建了許多高腳屋。屋子用一根根套著鋼管的木柱撐起，房屋底部距離黑色的泥灘和綠瑩瑩的海水有2米左右。屋子大多分里外兩間，約有三四十平方米，屋子的建筑材料，有的是木板，有的是水泥，更多的是鍍鋅波紋鐵皮。屋子一棟挨著一棟，排成列，中間是通行的木橋，木橋一端接著岸邊，另一端向海里延伸百余米。

這里是檳城著名的華人聚居區(qū)——姓氏橋。從前從事貿(mào)易與漁業(yè)的華人搭起橋板，在此聚集。一開始，華人先輩大都住在靠近碼頭的宗祠屋，以方便在碼頭或者附近工作。隨著日子久遠，逐漸在今日之地建起木橋與簡易房屋，姓氏橋具有非正式的碼頭接駁功能，也供舢舨停泊或者工人短暫休息。而后，隨著愈來愈多同鄉(xiāng)居民搬入，每一條橋就如一個集體社會，日漸形成固定的居所。

檳城的姓氏橋原有8座，2005年姓郭橋和平安橋被拆除。現(xiàn)在從渡輪碼頭不遠處開始，分別是姓林橋、姓周橋、姓陳橋、姓李橋、雜姓橋和姓楊橋，其中姓陳橋最長，碧海藍天觀景一流；姓李橋木屋建筑最有特色，格局整齊劃一，獨樹一幟；姓周橋則最熱鬧，橋上至今還居住著70多戶人家，大多籍貫來自福建泉州同安縣。

夏日的午后，踩著厚厚的木板隨性而至，走進一個個岔道深處，路過售賣著小商品的店鋪、路過坐在家門口閑聊的華人老者，透過窗口，還能看見許多人家里擺放著祖宗的牌位，門口貼著福字，紅燈籠高高掛起。姓氏橋見證了檳城作為港口城市的繁盛與衰落，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中華文化和南洋文化的融合，新一代華裔穿越了祖輩下南洋的艱辛故事，在這座華人移居的海邊城市，逐漸扎穩(wěn)了炎黃子孫的根。

小城故事多，檳城記憶長，這片與大海相連的聚居區(qū)，如今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名單，一代又一代的檳城華人也在這里繼續(xù)書寫著屬于自己的身份標簽。 （除特別標注外，本文圖源：Flic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