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雷雷?鮑春宇?李新月



[摘 要]鋼琴作品《東山魁夷畫意—濤聲》通過三個維度展現出人與自然相互依存、和諧統一的生態審美價值,將鑒真的堅強意志品質與大自然的力量之美表達得生動傳神,體現出東方藝術的生態神韻。
[關鍵詞]東山魁夷畫意;濤聲;生態審美;協調統一
[中圖分類號] J601[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7-2233(2023)10-0-04
一、音樂、繪畫、題詩完美結合,體現人與自然協調統一
“濤聲”的創作靈感源于東山魁夷的印象主義風景畫,作曲家利用聲音的五大藝術屬性—音高、強弱、節奏與速度、音樂的擴張度、聲音發音的速度,完美地激蕩人內心對自然生態之美的感悟。將聽覺美與視覺美結合,將動態美與靜態美同存,借鑒中國畫中題款的做法作了題詩,引出審美者對鑒真東渡日本歷史事件的記憶,表達對鑒真高尚品格的敬仰,一心向善、普度眾生的追求。
二、音樂塑造出三個主題形象,體現人與自然力量的焦灼共生
“濤聲”中三個主要音樂形象,即“鑒真形象”“濤聲形象”“登殿主題形象”,是由作曲家用標志性的音樂表現手法塑造出來的。本文分析了這三個形象的音響構成是如何模仿人物形象、自然聲響和人文景觀的,自然生命的急與緩、強與弱、動與靜的旋律如何在音樂結構中呈現出來。從中體悟到人的堅強意志品質與自然力量的和諧共生,通過藝術審美加以升華,并賦予旋律以生命的音流。
三、中國五聲調式與日本都節調式的完美融合,體現了文化交融的生態胸懷
中國古典佛曲《目連救母》《等樂殿》的五聲音階音調與日本都節調式在該作品中被頻繁結合運用,這與中日建交的歷史背景有關。兩國藝術家通過民族藝術的融合來體現文化友好交流意愿,這也傳達了求同存異的大國情懷。
《東山魁夷畫意》這部作品創作于1979年,正式發表于1982年,是汪立三音樂創作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部創新性作品,具有開拓的意義。
從《東山魁夷畫意》這部作品 “畫意”兩字中能解讀出,音樂是取意于東山魁夷的風景畫,但又受到風景畫自身所局限。東山魁夷的風景畫采用西方寫實的手法來捕捉日本自然環境的情調之美,這些未被污染的純凈大自然正是畫家創作的靈感來源。汪立三先生正是在賞析這幾幅風景畫時,找到了心中渴望的美好自然景觀,用音樂去表達對美好自然的謳歌之情。
縱觀人類音樂發展歷史,關于音樂起源的學說之一就是對自然聲音的模仿。 在歐洲,主張此學說的英國的音樂出版家克羅威斯特(Frederick Crpwest,1850─1922年)認為自然界有許多具有音程、節奏的聲響,人類從蟲叫﹑鳥鳴﹑風聲及水聲等自然聲響中得到靈感并創造出了音樂。在中國文化中,古人認為,音樂也是由模仿現實生活中的自然音響而來。《呂氏春秋·仲夏記·古樂篇》中認為:“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嶰溪之谷,……以之阮隃之下,聽鳳凰之鳴,以制十二律。”“帝堯立﹐乃命質為樂。質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
自然之美從古至今一直是藝術家表現的重要內容。描繪自然、表達自然的表象背后,更能滲透出藝術家深邃的哲學內涵思想。自然環境作為人類生產生活的必需參與者,蘊含著最為豐富、最具多樣性的審美價值。以中國為發源地的東方傳統哲學思想更將人的道德修養比擬為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因此,借景抒情、借物言志等藝術手法在文藝作品中屢見不鮮。這種人與物之間相互交融、相互印證的關系,使得東方的藝術作品能在更大的空間范圍內表達人與自然相互依存、和諧統一,呈現出特有的生態審美價值。
“濤聲”是這部鋼琴組曲《東山魁夷畫意》的第四部分,筆者認為,在這個最激動人心的樂章中,作曲家通過三個維度,表達出人與自然相互依存、和諧統一的生態審美觀。
一、音樂、繪畫、題詩完美結合,
體現人與自然協調統一
整套組曲共四個樂章,對日本異國風光進行描繪,展現了一組四季更迭的四幅畫面。分別為“冬花”“森林秋裝”“湖”“濤聲”。在“冬花”中我們聆聽到了來自生命的新音樂;在金秋的歲月中,仿佛跟隨著一匹白馬陶醉于“森林秋裝”里;在“湖”中好像一面明鏡映照了他的遐想和他的信念。
在“濤聲”這一部分,全曲達到了高潮。它取材于東山魁夷先生為鑒真法師東渡日本后親自規劃修建的佛教寺廟唐招提寺所作的兩幅壁畫之一,原畫作沒有畫出鑒真的具體形象,只描繪了隨波蕩漾在海中的一葉小舟,海潮洶涌、波瀾壯闊的大海、崢嶸的海礁這樣的自然景色,汪立三先生在這一部分一改之前的細膩柔美之風格,轉而用音樂展示兇險的海浪襯托鑒真和尚的勇敢與執著,謳歌佛學大師的高尚人格。
同時,“濤聲”借鑒國畫中題款的做法作了題詩,通過語言文學去豐富人們的想象,幫助人們理解作曲家的意圖與作品,標題后所題的詩深刻地貫穿于全曲的內涵之中,時而像航標浮現于遠方,時而在險峻的風浪中挺立不倒,時而預告著彼岸的勝利,引導人們對樂曲產生豐富的遐想,也是作曲家創作的實感流露。
濤 聲
(《東山魁夷畫意》組曲之四)
“古老的唐招提寺啊
我遙想
一葦遠航者的精誠
似聞天風海浪
劃入暮鼓晨鐘”
在詩作的提示下,鋼琴的音色賦予了詩作更多的想象,表現出了音樂波濤澎湃的強大音流、鐘鼓的轟鳴聲和立體畫面式的音響效果,氣勢宏偉、主題寬廣、莊嚴肅穆,讓人聽起來肅然起敬,具有鮮明的對比色彩。
由此我們看到,繪畫是靜態的美,而自然環境卻因為時間和光線的變幻瞬息萬變,藝術家心中的美景正是因為它的善變才顯得越加唯美。在變幻之中體現著自然風景的魅力。而音樂藝術能利用聲音的五大藝術屬性—音高、強弱、速度與節奏、音樂的緊張度、聲音發音的速度恰到好處地將作曲家心中的力量之美完美地激發出來,從而啟發賞美者內心激情的涌動。因而音樂聲響對人的感染魅力不僅毫不遜色于繪畫作品,并且也是其他藝術形式所無法替代的。尤其是中國音樂,悠久的中華文明孕育了東方音樂所獨有的“中和之美”,作曲家用音樂的表達形式體現著對自然的審美情感和對人物道德情感的“中和”表達。它含蓄、包容,卻能直通人的心靈,能夠與人類靈魂展開跨越時空的對話。汪立三先生本人也是一位能夠自己作畫的作曲家,因此更加懂得鑒賞美術作品。他通過將動態美與靜態美并存,用聽覺美與視覺美融合的方式打動人們的心靈,從而讓人們通過聆聽音樂而感受到東方世界美麗磅礴的自然之美和堅毅不屈中國佛教先賢的偉大形象。
二、音樂塑造出三個主題形象,
體現人與自然力量的焦灼共生
(一)“鑒真形象”
在開篇第一小節便得以體現,第三拍附點的出現給人以穩定的感覺,汪立三先生為了表現色彩性的變化,還運用了特殊的中低音區的不協和和弦。第二小節模仿鐘鼓之聲的是用琴弦充分共鳴的兩個和弦中音域在低音區的音塊來表現,反復出現在曲中的很多地方,用鋼琴最低的五個白鍵作為設計來展現鐘聲。這種創作手法比較少見,鐘鼓之聲的音響效果既壯偉雄厚,又震人心脾。用自由度較高的節奏型的自由化,和聲配置的迥異,達到鐘鼓聲轟鳴的效果。這樣整體的音響效果塑造了鑒真和尚偉大的形象(見譜例1) 。
譜例1:
(二)“濤聲形象”
為了使“濤聲”的日本風格更為顯現,汪立三先生用來表現大海的深不可測、波濤洶涌的是日本民族風格傳統“都節調式”“mi-fa-la-si-do-mi”的基本音調、持續不停地利用分解和弦、分解琶音、分解八度、十六分音符組成的六連音音型、緊湊的節奏,與固定的左手節奏相呼應,彰顯日本韻律。日本民族風格的旋律通過右手隱伏的聲部體現,這種持續連音的出現給人的聽覺仿佛大海就在眼前,海浪時而沖破高峰,時而低入海平面,聽起來驚心動魄,將驚濤拍岸活靈活現地呈現(見譜例2) 。
譜例2:
“鑒真形象”與“濤聲形象”經歷三次交相出現,在大海波濤一次比一次猛烈兇險的攻勢下,鑒真和尚經歷了失敗、彷徨,以及聽到了天空忽然間隱隱地傳來玄妙神秘的聲音的鼓勵,最后在第三次電閃雷鳴、狂風大作的濤聲里,他一臉剛強,鎖緊眉頭,怒目相視,緊緊地注視著前方,任由海浪翻天覆地,聲嘶力竭,手中緊緊握著仿佛就要勝利的在狂風暴雨中晃動的搖櫓,心中深懷著永不泯滅的堅毅信念,以高尚、執著的追求感動了自然天地萬物,最終奏響了“天地之和音”。
(三)“登殿主題形象”
第113至122小節中,采用佛教音樂“登寶殿”作為主題素材,是整首樂曲的最高潮,不同調性的疊加得以運用,混置四度、五度、八度和弦,在高音平行區奏出產生模仿鐘聲明亮清脆泛音效的鑒真主題,奇光異彩,惟妙惟肖。和弦在低音區是模仿大鼓,在高音區是模仿唐代的打擊樂器編鐘,好像在為唐招提寺的建設普天同慶,舉國上下一片歡騰,仿佛天地間輝煌燦爛。鑒真和尚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神圣、肅穆、高貴、莊嚴的圣殿,在美麗的火焰中完成了進一步的禮儀,留下了它背后的高超、玄秘與潔凈。單聽高聲部的旋律是典型的民族五聲調式結構的獨立音調,但作曲家為了營造一種特殊的音響效果,在沒有脫離前面以二度進行為主的特點利用兩個聲部的二度交錯來表現。在鐘聲之下,鐘鼓之聲的效果用D宮調的調式的合音奏響,呼應于上聲部的鐘聲。細細品味,著實蘊藏著濃郁的民族風格,淋漓盡致地體現了神圣的中國佛教文化,讓人感覺神圣不可侵。結尾的八度帶有一種竭盡全力和喘息急促的意蘊,音響效果深厚,再一次出現鋼琴最低的五個白鍵,在結束段中模仿鐘聲用以不同調的平行復合來體現,高音部塑造的鐘聲與中國五聲調式的轉化相結合,意味深遠,音流好像就在眼前,使得聽者對畫面的遐想濃烈地延伸,久久不散(見譜例3) 。
譜例3:
在“濤聲”中,我們能聽到鑒真和尚執著堅定的內心力量與海浪、礁石、寺廟的鐘聲以及佛教音樂融為一體,體現出人的強大意志力與自然生態共生的永恒之美。可見,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汪立三和東山魁夷兩位藝術家已經用敏銳的洞察力和感受力從聽覺到視覺再深入到心靈,向人們展示了一位跨越國界的東方勇士和壯麗山河的生態審美畫卷。
從而我們不難看出,在藝術家心中,偉大人格的魅力堪比自然界一切勢不可擋的力量。最終將焦點歸于人類的精神—無私的、忘我的意志和純凈的追求,達到了“感物之心性”,提升內心修養的境界。
三、 中國五聲調式與日本都節調式的完美融合,
體現了文化交融的生態胸懷
這幅畫作雖然描繪的是東方海景,但是卻采用西方印象派的繪畫風格,東山魁夷的畫作喜好用黑、白、藍、綠這些偏于冷色調的顏色,并且對顏色明暗、深淺的對比有著自己的見解。汪立三先生則通過特殊的和弦、調式來表現作品中和聲語言豐富的色彩性。將建立在五聲音階基礎上的中國古典佛曲《目連救母》《等樂殿》的音調作為引用素材,融入用“都節調式”構成的音型織體,巧妙地結合日本傳統音樂的風格,從而表達了中日文化的源遠流長。“都節調式”其實是起源于中國傳統音階的變形,正所謂“去四七小調式音階”,是一種有“半音的正聲音階”即“la-si-do-mi-fa-la”的基本音調,并不是西洋七聲音階的縮減。
與前三個樂章采用上行二度的小調相反,最后一個樂章采用了大調仍呈現上行二度的關系。開篇敘述了男性化、堅定、沉著的鑒真主題形象。第二主題用日本的都節調式,急促的節奏和不間斷的音型表現從海底沖上來比喻生與死對抗的波濤形象。在第三次波濤襲來之際,全曲進入高潮。接著一連串的五聲音階如中國的古箏音響,后面出現高音鐘聲與低音鼓的轟鳴對唱,構成了“天地之和聲”,象征著鑒真大師克服一切艱難險阻,完成偉大的使命,把仁愛之心、大美之意傳遞到大海另一邊的日本。樂曲完美地熔鑄了中日兩國的音樂基本元素,表現著中日兩國友好的歷史淵源,體現東方藝術神韻之美。
“濤聲”是整部作品的重中之重,此曲創作手法之妙,音樂意境之美,內容涵蓋之深,使之成為中國鋼琴音樂新時期的“第一個里程碑”,被譽為鋼琴“交響音詩”。從賦予音樂旋律發展到音樂節奏的骨架,都傳遞著對自然世界磅礴氣勢和對鑒真和尚普度眾生崇高精神的謳歌。
汪立三先生透過東山魁夷的畫作看到了畫家筆下恬靜唯美的日本自然風光。遠離無助窘迫的現實生活和塵世繁雜喧囂的政治斗爭,正是當時作曲家本人美好的向往與憧憬。作曲家在內心憧憬著未來將綻放的靜謐之美和和諧之意。而這些美好的生活離不開我們繼承先人的品德與修養、開拓和創造美好的生活環境。它更是作曲家用音樂語匯對先人的品格與偉大自然之美相呼應的藝術感悟。
結 語
汪立三先生所創作的鋼琴作品《東山魁夷畫意—濤聲》集繪畫、詩歌于一體,把對歷史事件、自然生態、偉人品格之感悟折射到了他的創作之中;在音樂本體方面,用標志性的音樂符號塑造出三個音樂形象,以巧妙的結構安排,用音樂為審美者講述了鑒真東渡的磨難旅程和堅定決心;采用將中國的五聲調式與日本的都節調式相結合的創作手法,在中日剛剛建交的20世紀表達兩國互通的友好關系。對祥和溫良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期待,傳遞出返璞歸真的理念,審美自然、尊重自然、保護自然,人與自然互相依存、互為對象、互為證明。這正是“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而音樂則出自于“天地之和也”,即中國儒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傳承。
作者最終的目的是“感物之心性”,不單單是用音樂語匯對自然景觀加以描繪。在中國藝術中,琴、詩、書、畫都強調心性的作用。以詩言志,借物抒情的手法自古以來常被文人墨客大量采用。天地、萬物、情感、人仁、心性、禮樂、道德、藝術構成了有機的一體。在這套組曲中,作曲家借助對“冬花”“森林秋裝”“湖”以及第四樂章“濤聲”中對濤聲、鐘聲、鼓聲等元素的音樂語匯的表現,來表達作者心中向往的高尚品格。因此,在“濤聲”中我們看到借助對自然環境的描寫來表達鑒真大師東渡日本傳經布道的博愛與勇氣的謳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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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尤 雷)
[收稿日期] 2023-09-04
[作者簡介] 孫雷雷(1977— ),女,博士,東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長春 130000);鮑春宇(1992— ),女,碩士,中心小學音樂教師(大連 116001);李新月(1992— ),女,碩士,高新區實驗學校音樂教師。(鞍山 1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