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山間的狂歡

張斌

2015年，挪威政壇第三大黨在國會中發起一項動議，謝絕國際奧委會厚誼，阻止奧斯陸申辦2022年冬奧會。雖位居第三，但小黨權重，手握幾個重要政府關鍵部門，時常左右大局，此番體察民意，順勢而退，讓國際奧委會一度陡然局促。原本有個如意算盤，2022年奧斯陸，2026年北京，冬奧會在世間騰挪身姿和節奏皆合奧林匹克大家庭傳統系統的利益最大化。結果，人們不得不重溫了那句最撫慰人心的老話——一切都是最好的選擇。如今兜兜轉轉，有意競逐2030年冬奧會的城市名單中已不見奧斯陸，倒是另一座冰雪勝地利勒哈默爾與一眾曾經的奧林匹克城市一道展現了日漸清晰的愿望，有望讓國際奧委會面子和里子都好看起來。

1952年奧斯陸，1994年利勒哈默爾，挪威人已然兩度盡責辦過冬奧會。再辦盛會，理由千百個；隱身而退，一個理由足夠了，不想麻煩，不想做精明人意識之中的虧本買賣。無緣身為東道主，并不會影響挪威持續保持冬奧會競賽的盟主地位，全民天經地義投身參與冬季運動，每個冰雪季無不在狂熱和震顫中度過，本土冬奧會的價值意義不再那么緊要，現實中有更多計較也在情理之中吧。

奧林匹克，人類慶典，遲早會重回現代滑雪運動誕生地挪威的，大體相當于世界杯回到巴西的儀式感。有無冬奧會，挪威人冰雪生活都自成體系，怡然自得，春寒料峭中剛剛歸于平靜的霍爾門考倫（Holmenkollen）滑雪節便是最鮮活的寫照。霍爾門考倫，奧斯陸一座海拔近四百米的小山，公共交通早就輻射至此，方便近萬名將滑雪視為生命和宗教的狂熱人士每年3月上旬匯聚于此，參賽、歌唱、暢飲，在雪山和森林之間，狂歡一周。

《紐約時報》記者聞風而至，為了向美國讀者詮釋好這一場山間的狂歡，將滑雪節比作挪威的超級碗或者紐約馬拉松的沸騰。長期在挪威訓練的英國滑雪高手希望可以用更傳神的方式來定義霍爾門考倫的春日盛景，“就像是一群傾巢而出的維京人，在樹林里酩酊大醉，為在木質雪板上漂浮而過的人們喝彩”。這基本上符合常人對于挪威人的刻板認知，他們平時彼此之間并不說話，只是在酒后，才開口交流。如果以上這些還不夠的話，還有世界四大滑雪節之說可供思忖，其間與霍爾門考倫并肩的還有哈爾濱冰雪節，此處顯然需要想象力的。

說到冬奧會，最好的賽場地標建筑當屬大跳臺了，也就是從跳臺滑雪翩然而下的那個長長跳臺，奧斯陸和利勒哈默爾自然都有氣宇軒昂的大跳臺，前者便是立于霍爾門考倫山間，總覽滑雪節各式賽場，后者的大跳臺因為作為1994年冬奧會開幕式場地而成為盛會永久記憶，愛好者們至此皆懷著朝圣心態。以往的跳臺都比較素樸，宛若巨人靜臥在山崗之上，北京冬奧會給中國第一個標準大跳臺頂部加裝了美麗的環形建筑，博得“玉如意”美名，以至于張家口之外的人們不曾牢記賽地原本的名字——古楊樹。如果日后有心人比照霍爾門考倫滑雪節打造北京冬奧會運動遺產項目的話，古楊樹賽場該是不二之選，三個大項賽場緊密相擁，地面空中相得益彰。

記得多年以前采訪中國冬季兩項昔日傳奇選手，得知二十多年前，中國女子項目一度很是耀眼，贊助充沛，四處參賽，在德國比賽賽場沿線十幾萬人踴躍觀賽。無法經常置身冰雪賽地的我們斷然想象著美妙的運動場景，何以人山人海呢？與我們完全不同的運動世界。霍爾門考倫滑雪節該是那個世界中的典范之一吧，十天賽期中，越野滑雪、跳臺滑雪、冬季兩項以及青少年越野接力賽一一登場，挪威人在這個銀白世界中歡快地度過僅次于國慶的第二大節慶。登陸滑雪節官網，賽場的生動撲面而至，頁面上無需更多文字鋪陳，“買票”和“申請擔任志愿者”兩個鏈接分外鮮明。

1892年，滑雪節在霍爾門考倫誕生，歷史學家判定這是奧斯陸地區最悠久的滑雪賽事，始終得到挪威王室厚愛，長久以來冠軍榮耀中便包括國王在現場與百姓一道獻上的掌聲和歡呼。每年早春時節，王室成員必定會身著志愿者綠色服裝獻身王室包廂，與民同樂，一道期待著滑雪節中最盛大的賽事——50公里越野賽滑向終點。近兩屆冬奧會閉幕式上，國際奧委會定會為最后結束的男子50公里和女子30公里舉辦最風光的頒獎儀式，而夏奧會閉幕式則是給馬拉松跑者以最高禮遇，一冬一夏，盡是在禮贊人類的運動根本。

一百多年前，滑雪節初創之時，參加50公里越野賽的大多是山上的伐木工人，這艱苦的賽程其實不過是他們平日里從山間滑向奧斯陸的距離，趕往首都，搭乘火車，便可通達世界了。那年月，選手們大約要用五個半小時才能完成50公里滑行。如今，好手們兩個小時之內便能抵達終點，他們中的佼佼者早已是這個國家里最知名的運動驕傲，從奧斯陸通往霍爾門考倫的公交站廣告牌上到處可見他們的身影。挪威人以超長越野賽為傲，認定這看似平淡的漫長競技中飽含了挪威人勇敢堅韌的國民性格。能拿到滑雪節50公里越野賽冠軍簡直是人生華彩時刻，很多選手常年專門訓練這一項目，有選手奪冠后玩笑說，自此不必起床了，因為人生不再有目標了。

今年，滑雪節做出重大調整，給了男女平權在雪道上的新詮釋，領先冬奧會，率先將女選手們30公里賽程躍升為50公里。在爭論中，挪威滑雪社區最終還是欣然接受了這一躍升，女子選手能力不是問題，只是需要一個全新的開始而已。今年在抵達終點時，很多女選手清晰地聽到了諸多助威團隊高唱的頌歌，其中最具有感染力的一句歌詞會被無數次重復——“她就是可愛的小姑娘，她比女王還要出色”。據說有心人從亢奮的歌聲中聽出了酒精味道，暢飲之后的挪威人激情飛揚，而每年早春抵達霍爾門考倫要的就是這分自由暢快。滑雪節遇到周六，現場觀眾會有一份巨大的福利，華夫餅和當地烈酒可以限時免費。

滑雪節與正式比賽不同，更像是眾人的節日，現場觀賽者甚至被允許在賽道的特殊位置上，無限接近正在比賽的選手們。挪威觀眾最常做的三件事是：為自己人加油，近距離地咒罵瑞典人，為落后的選手們提供食物補給。滑雪節上，每一個挪威人都在盡力活出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