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歸來，我只想做個普通人

佳山 丹顏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作為雙料大學教授的兒子，我應該是個學霸，但事與愿違……

活在父母的光環下

據我媽講，我5歲時就能給外公讀報紙了，他們高興地以為，我長大了一定青出于藍。可我并沒有按照他們期望的樣子長大。

爸媽都是搞外語的，我爸是小有名氣的翻譯家，我媽常年參加省高考英語自主命題，所以，我接觸英語很早。6歲時，為了鍛煉我的語感，爸媽在家用英語對話。同學們都羨慕我有這樣的父母，可對我來說，生在這樣的家庭是一場災難。父母的光環太耀眼，相比之下，我實在是太平庸了，童年也因此倍感壓抑。有次看到電視上報道抱錯孩子的新聞，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也被抱錯了，要不怎么一點兒都沒遺傳到爸媽的聰明呢？

我媽特別關注我的學習，每次輔導學習時，教授風度全無地罵我：“我怎么生出你這樣的笨孩子！”我不敢回嘴，只能等我媽發泄完再默默改掉錯題。我爸神色復雜地看我一陣，眼里分明寫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學三年級，我第一次數學考了滿分，興沖沖地把試卷拿給他們看，我媽頭都沒抬：“有什么可得意的，我中考數學都是滿分。”我頓時興致全無，低頭走了。

父母盼我克紹箕裘，可他們已是我一生不可企及的高度。我試著努力讓他們看到，我在區英語演講比賽中拿到了二等獎，可我媽說：“你爸當年可是聯合國特選的翻譯。”然后強調：“全國就選了兩個！”如果說我爸是一棵橡樹，我媽就是一株木棉，我充其量不過是兩棵大樹之間旁生的鴨掌柴。在參天大樹面前，沒有人能看到一株小樹的努力生長。

高中時，我開始叛逆，故意把英語考得很差，結果引來我媽新一輪的暴怒。新來的外語老師是我爸帶過的研究生，一次，她在課堂上講起我爸擔任同聲傳譯的軼事，同學們都怪笑起來，指著我說：“他就是裴教授的兒子啊。”那一刻，我感覺特別丟臉，自己就是這個家的污點。我和爸媽之間隔著學霸和學渣的鴻溝，彼此不交融。

2002年，我勉強考取了本市一所普通大學。這讓爸媽很沒面子，同事的孩子大多都考入名牌大學，還有不少收到國外名校的邀請函。盡管如此，他們依舊沒放棄改造我。大三那年，爸媽逼我考了托福，通過關系幫我聯系英國的學校，讓我去讀研。我堅決不從，他們只好作罷。

失去一切但要找回自己

大四那年，我沒進父母安排的外貿公司實習，而是自己聯系了青島一家科技公司。進公司沒多久，我就戀愛了。子姍是公司的文員，比我早一年進公司。她很文藝，特別善解人意，好像一陣清新的海風吹進我的世界。和她在一起，我特別放松。我學的是生物科技，實習結束后，和幾個朋友決定一起創業，包了一百多畝地，搞蔬菜種植。子姍也隨我回了我的城市。

我和子姍的事，我媽沒有明確反對，只是說：“你們還年輕，你創業，子姍也要提升。”我明白，在我媽眼里，關于我的一切都必須是閃閃發光的，子姍的大專學歷配不上我。子姍乖巧地答應下來：“阿姨說得對，我的確應該提升一下。”我苦笑，子姍太不了解我媽了。

子姍住進了我們家。她想進外貿公司，我媽親自上陣，輔導她英語。我相信我媽對未來兒媳婦是真心真意的，可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很快也刺痛了子姍。

起初，子姍會委婉地和我說一些，但我那時每天窩在大棚里忙得昏天黑地，沒有心思聽。我渴望成功，為了我和子姍的未來，更為了在父母面前證明自己。直到有一天，子姍留下一張字條不辭而別。我瘋狂地給子姍打電話、發短信，很久，她才回了我5個字：君家婦難為。

我的愛情沒了，一起失去的還有我的公司。3個月后，合伙人突然帶著余款不知所終，資金鏈斷裂，我賠得一塌糊涂。我媽大概這輩子從來沒經歷過失敗，對我非但沒有任何安慰，反而句句戳心，說我根本不是創業的料，天天催我出去找工作。我心煩意亂，找朋友喝酒散心，回來晚了些，我爸接連打了幾十個電話。我受夠了，他們的愛讓我窒息！這個家，我一秒都待不下去了。我從家里搬了出來，租了一套小公寓，我只想逃離。

從哪里跌倒就從哪里站起來。收拾好心情后，我一頭扎進蔬菜種植的老本行，并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出個樣兒來！這些年，我吃了不少苦，但一直告訴自己：這是你熱愛、擅長的事，不去想別的，只專心做事就夠了。與此同時，我開始試著擺脫父母的束縛。爸媽一開始會不高興，慢慢也接受了。5年后，蔬菜基地形成了一定規模，我終于成功了。也許是我長大了吧，我媽和我說話的語氣漸漸軟下來，偶爾對我也展露些欣賞的笑容。

做個幸福快樂的普通人

34歲那年，我遇到了離異的果果，干涸的心又泛起了漣漪。果果能說會道，潑辣能干，先是開了小店賣服裝，后來又在平臺上帶貨，偶爾幫我直播賣菜。在她的影響下，我活泛了不少，和她的感情越來越深。

半年后，果果要我帶她見家長。說實話，我不想。不是因為果果離過婚、只有高中學歷，而是我不希望果果像子姍那樣受委屈。見我不太積極，果果“逼”我帶她登門：“丑媳婦不怕見公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只好和她講了我的故事，她說：“佳山，我當初上不起學，早早出來打工，吃了很多苦。所以特別羨慕你們大城市的孩子。現在才知道，原來每個人心里都有無法言說的苦。不過，我一直相信一句話：辦法總比困難多。”我點點頭，也堅定了決心：“咱倆的事，咱自己說了算。”

我記得小時候在父親的書架上，讀到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一句話：“你的孩子，其實不是你的孩子，他們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兒女。父母的光環屬于他們，我無法企及；可我有我的夢想，他們也無法禁錮。”帶果果見父母的前一天，我特意回了趟家，把那本書抽出來，翻開放在父親的書房。同時，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就算父母不同意，也要和果果結婚。

果果嘴甜，還有一手好廚藝，見面那天讓爸媽樂得合不攏嘴。回去的路上，我收到我媽發來的信息：“果果很好，我和你爸都很喜歡，你也該成個家了。”那一瞬，我忽然想起我媽這幾年看我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那是一位老年母親對兒子渴求的眼神。父母同意了，但我猜他們不是對果果多滿意，只是怕我犯起倔來，就此單身，孤獨終老。

2018年底，我媽胳膊骨折住進高干病房。果果跑前跑后伺候，變著花樣兒給她做好吃的。出院后，我媽把我和果果叫到一起，把一個金鐲子套在她手上，說：“這些年，佳山一直背著包袱上路，過得不開心，是我們給他的壓力太大了。往后，你們倆好好過日子，過屬于你們自己的日子。”我和爸媽幾十年的心結就這么突然解開了。我假裝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后來我媽跟我說，這幾年，她一直在思考，以前對我管束太多，對不住我。現在看我走出了自己的路，很欣慰。住院期間，隔壁床的阿姨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兒女都出國了，身邊只有一個護工。她看著果果每天跑前跑后的，特別羨慕。這事對我媽觸動特別大，讓她更加后悔。我笑著擁抱她：“都過去了。”

2020年3月，女兒茜茜出生了，我媽問是否需要幫我帶，我婉拒了，不是不信任她，而是我真的想和果果用自己的力量把孩子撫養大。我希望茜茜不必像我一樣拼命去超越誰、成為誰。只要她健康，只要她遵從自己的心意，做一個善良的普通人也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