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績：若頑若愚似矯似激

程應峰

王績生前，自撰墓志銘，文如下：

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自為之字曰無功焉。人或問之，箕踞不對，蓋以有道于己，無功于時也。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起家以祿位，歷數職而進一階。才高位下，免責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于是退歸，以酒德游于鄉里。往往賣卜，時時著書。行若無所之，坐若無所據。鄉人未有達其意也。嘗耕東皋，號東皋子。身死之日，自為銘焉。曰：有唐逸人，太原王績。若頑若愚，似矯似激。院止三逕，堂唯四壁。不知節制，焉有親戚。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無思無慮，何去何從？垅頭刻石，馬鬣裁封。哀哀孝子，空對長空。

這個自號“五斗先生”的王績，自己給自己寫墓志銘，將自己寫得超然出塵，活脫真實。

王績出身官宦世家，是隋末御史王度之弟，自幼好學，博聞強記。公元600年，王績15歲，游歷京都長安，拜見權傾朝野正在宴飲的大臣楊素。楊素不知王績的底細，看到他時，便流露出了倨傲的神情。王績趨步上前，說：“我聽說周公接納賢才時都是吐掉嘴里食物快步迎客，明公您若想保住榮華富貴，不宜以這樣倨傲之情對待賢士！”此語一出，滿堂皆驚。賀若弼知他是當朝御史王度之弟，便快步走下座位，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牽著王績的手坐了下來，對越公楊素說：“此足方孔融，楊公亦不減李司隸！”賀若弼話畢，楊素自忖碰到了一個如孔融的天才，自己竟也被恭維成李膺，不由神情大好，立即以禮招待王績。王績坐定后，從容不迫地跟眾賓客談文章，論時事。他言辭新雅，邏輯清晰，論辯滔滔，初顯過人才學，教一座愕然。

座上有寫過“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的文壇領袖薛道衡，是楊素寫詩酬唱的好友。王績看見他后，將自己的《登龍門憶禹賦》奉上，向薛道衡請教。薛道衡讀后，不由得驚嘆一聲：“今之庾信也！”庾信是誰？南北朝時期文學的集大成者。隨后，薛道衡也吟誦了一遍自己的得意之作《平陳頌》，誦畢，王績竟將《平陳頌》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這還了得？薛道衡連連驚呼：“此王仲宣也！”王仲宣又是誰？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其辭賦為建安七子之冠。就這樣，王績被在座眾人順理成章地冠以“神仙童子”的聲名，廣傳天下。

王績20歲時，應孝廉舉，中高第，授秘書正字。但他生性簡傲，嗜酒如命，不愿在朝供職，改授揚州六合縣丞。然而，在六合縣縣丞任上，他只喝酒，不管事，還寫下了《醉后》一詩：“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足見他嗜酒到了什么程度。因嗜酒誤事，他屢次遭人詬病，受人彈劾，他知道自己將被解職，便托辭說得了風疾，掛冠而去。時隋末大亂，他感慨系之：“網羅在天，吾且安之。”意思是天羅地網遍布，哪里才是我安身立命之所呢。

這次歸隱后，他春耕秋種，采集草藥，研習《周易》《莊子》《老子》，一有余暇，便邀約真誠實在的鄰居河渚先生仲長子光對酌閑飲，養鳥賦詩。《野望》就是這次歸隱的作品之一：“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詩人閑游在秋天的傍晚，欣賞著落日余暉下的山中美景，不由得就勾畫出了一幅田園牧歌式的秋山薄暮圖。

一晃20年過去，時序更替，江山易主。公元625年，王績的舊友薛收衣錦還鄉，專程去看望了尚在隱居的王績。兩人見面，王績大發感慨：“你現在是借風而飛的鳥，而我則是一條車轍溝里的魚！”薛收聽懂了王績的心聲，回朝就推薦了他。就這樣，王績被朝廷征召，以原官待詔門下省。按照門下省例，日給良酒三升。其弟王靜問他：“待詔快樂否？”王績說：“待詔俸祿低，又寂寞，只有良酒三升使人留戀。”待中郎陳叔達聞之，主動給王績增酒到一斗，如此一來，有人便稱王績為“斗酒學士”了。期間，他寫下了《獨酌》：“浮生知幾日，無狀逐空名。不如多釀酒，時向竹林傾。”他有心告訴世人，人這一生，相對于歷史長河來說，不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時日，在這為數不多的歲月里，為什么還要苦苦地去追求功名利祿而不辭辛勞呢？還不如多釀一些酒，開懷暢飲，徜徉于竹林山間，度此余生，豈不是很快樂的事情嗎？

貞觀初，太樂署史焦革以釀酒聞名，王績便自求任太樂丞，直到焦氏夫婦相繼辭世。“焦家酒”斷供后，王績感嘆：“這是老天爺不想讓我暢飲美酒了呀！”王績因此再次托病棄官還鄉。回到東皋后，他將焦革制酒之法撰為《酒經》一卷；又收集杜康、儀狄等善于釀酒者的經驗，寫成《酒譜》一卷。在所居之東皋，為杜康建造祠廟，并把饋贈過美酒的焦革也供進廟中，尊之為師，撰《祭杜康新廟文》以記之。

這以后，但凡有人以酒相邀，他都會快意前往。為此，他寫出了著名的《醉鄉記》：

醉之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其土曠然無涯，無丘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其寢于于，其行徐徐，與鳥獸魚鱉雜處，不知有舟車器械之用。

昔者黃帝氏嘗獲游其都，歸而杳然喪其天下，以為結繩之政已薄矣。降及堯舜，作為千鐘百壺之獻，因姑射神人以假道，蓋至其邊鄙，終身太平。禹湯立法，禮繁樂雜，數十代與醉鄉隔。其臣羲和，棄甲子而逃，冀臻其鄉，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寧。至乎末孫桀紂，怒而升其糟丘，階級千仞，南向而望，卒不見醉鄉。武王得志于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職，典司五齊，拓土七千里，僅與醉鄉達焉，故四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厲，迄乎秦漢，中國喪亂，遂與醉鄉絕，而臣下之愛道者往往竊至焉。阮嗣宗、陶淵明等十數人并游于醉鄉，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云。

嗟乎，醉鄉氏之俗，豈古華胥氏之國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予得游焉，故為之記。

王績好酒，在自釀美酒之余，亦好彈琴，曾改編琴曲《山水操》，為世人欣賞、稱道。可以說，煮酒彈琴，盡興而歌，是王績歸隱生活中另一個不一樣的側影。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