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身邊朋友中,我估摸,讀過《太上感應篇》的人當寥若晨星。也是啊,這么一件老古董應被塵封于蛛網密布的舊屋,自然鮮有人光顧。即使它曾晶瑩如玉,也灰頭土臉,湮沒不彰了。
我初聞《太上感應篇》,是讀了茅盾小說《子夜》。作品里有個老地主吳老太爺,來到上海,十里洋場的一切令他眼花繚亂、心慌氣短,一本《太上感應篇》天天抱在懷里,作為精神支柱來抵御外面的世界。老頭最終受不了種種刺激,一命嗚呼。《子夜》中,吳老太爺和《太上感應篇》具有濃郁的象征意味,腐朽、僵化、沒落,一起被時代激流滌蕩。
再次與《太上感應篇》相遇,是讀《紅樓夢》。被謔稱“二木頭”的賈府小姐迎春懦弱怕事,與世無爭,手邊的書就是這部。依迎春的年齡,應該和黛玉一樣看《牡丹亭》《西廂記》一類的青春之書才對,卻與吳老太爺這個老朽有相同的讀興,這無疑加深了我對此書的壞印象。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與之劈頭相撞,沒想到所謂的“書”,全文才一千二百多字,不禁好奇,很快就讀了一遍。看完之后,大為驚奇,竟然與以前所想象的大相徑庭!雖不敢說其字字珠璣、句句閃光;且開篇所云“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明顯存在因果報應觀念;通篇也不乏糟粕混雜其間;然而其勸善向好的核心意旨毋庸置疑,且有不少金粒熠熠生輝。看來,預設立場、人云亦云實為讀書之大忌。

“太上”,是指太上老君,道教至尊。“感應”,即天人感應。關于《太上感應篇》的作者,眾說紛紜,成書年代也莫衷一是,但大約成于北宋末,興于南宋初。宋理宗題字“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刊于卷首,并賜禁錢百萬刊印,使得此書廣為傳播,至明清已臻巔峰,在民間廣有影響,被譽為“古今第一善書”。作為道旨來講,行善積德的最高境界是得道成仙。“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這個求仙途徑,與那些符箓、服丹、練氣、誦經等玄虛的手段迥異,而是善行善舉,現實而接地氣。文中列舉了二十六條善行和一百七十條惡行,包括社會道德、家庭倫理以及草木鳥獸等諸方面,作為人們趨善避惡的行為指南。
文中有些勸善的言辭,如“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懷幼”“濟人之急,救人之危”“受辱不怨,受寵若驚”“施恩不求報,與人不追悔”“不履邪徑,不欺暗室”等等,雖然觀點無誤,卻也并不新鮮。但有些話說得很具體,觸及人性細微之處,稍加思之,令人悚然汗下。比如“不彰人短,不炫己長”,日常生活中反過來把“不”字去掉的人是否比比皆是?再如“形人之丑,訐人之私”,私底下、飯桌上嘁嘁喳喳議論別人的丑聞、隱私,且津津樂道者,是否所在多有?“縱暴殺傷”“決水放火”這樣的極端惡行固然稀有,但如下陰暗的心理行為還是并不鮮見:“見他榮貴,愿他流貶。見他富有,愿他破散。見他色美,起心私之。負他貨財,愿他身死。”所謂“愿”,是說這種惡可能只在心里,但心生了念往往會化為行動,惡念便會變為惡行。此文涉及人生的方方面面,像一盞探照燈,將角角落落的人性之惡照得無處遁形,不由得讓人反躬自省。
另外,《太上感應篇》還有一點特別可貴,且具現實意義,即尊重萬物生命,崇尚與自然和諧共生。如“昆蟲草木,猶不可傷”,再如“射飛逐走,發蟄驚棲,填穴覆巢,傷胎破卵”“無故殺龜打蛇”“用藥殺樹”等,射殺飛禽,追捉走獸,掘挖蟄蟲,驚走棲鳥,填埋動物的洞穴,弄翻鳥兒的鳥窩,毀傷懷孕的獸,打破鳥兒的蛋……這些對動植物的破壞傷害行為,不管是出自成人還是兒童,都是不可寬恕的惡行,必將受到懲罰。
俞平伯曾祖、清末學者俞樾評曰:“此篇雖道家之書,實不悖乎儒家之旨。”作為道家的一部經典,作者不詳的《太上感應篇》雖遠遜于李耳的《道德經》,卻不可忽視它曾經在歷史在民間產生的巨大影響,認真讀一讀,“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刮垢磨光,可令之重新煥發光彩,裨補世道人心。
(源自《今晚報》,潘光賢薦稿,有刪節)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