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葉帽

朱聞麟

“什么，這個時節(jié)到哪兒去弄柳葉帽，你是不是瘋了？”

聽到柳星在電話里提出這樣的請求，李順第一感覺就是柳星在說瘋話，還是寒冬時節(jié)，沿途的柳樹都似老婦的長發(fā)，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柳條，在風(fēng)中飄蕩。

“李哥，我沒瘋，也知道不合時節(jié)，可他就是想要，要的火急火急的，怕晚了就成遺恨了。你是智多星，我才找你的，你得幫著出出點子。”柳星在電話那頭解釋，能聽得出來，他是真的著急。

“我又不是神仙，能插柳成蔭，變出一頂柳葉帽來。還有，他是誰啊？是你家小孩嗎？他要得急，你可以給他慢慢解釋，告訴他，等到三月份，順著江岸走一趟，要多少有多少，現(xiàn)在真的沒辦法，到時候，我親手做頂最新最美的柳葉帽給他。”

“三月份……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我現(xiàn)在比他還急呢。”聽到電話那頭柳星有點哽咽，李順心頭一緊，“到底是誰跟你要柳葉帽啊？”

“是村頭的柳公，今早看到窗外射進來的陽光，睜開眼睛后就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說要戴柳葉帽。”

原來是柳公！老爺子高壽，今年九十有二了，是他們村里的老壽星。前陣子，他聽柳星說過，身體一直硬朗的柳公，有一天突然臥床不起，柳星把他送到醫(yī)院好好做了一番檢查，最后也沒查出得了什么病，只說是年紀大了，身體各器官功能都衰退了，也沒必要住院，回去好好靜養(yǎng)吧。

醫(yī)生這話聽上去好像沒什么問題，但是不能細想，柳公這把年紀，很難說哪天脫了鞋就再也穿不上了。

聽到是柳公想要戴柳葉帽，李順不禁想到了自己兒時，和柳星他們一群光屁股小孩，總是圍著柳公，叫嚷著讓他講故事。柳公講的那些故事里，李順、柳星他們聽得最多的，就是柳葉帽的故事。直到現(xiàn)在，李順都覺得柳葉帽這個故事最好聽，百聽不厭。

柳葉帽的故事其實就是柳公自己的故事。

那時候，柳公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突然有一天，村里來了十幾個身穿軍服、背著長槍的人，他們住進了村頭那座廢棄的破廟里。柳公向了解內(nèi)情的大人打聽后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江南抗日支隊，是來打鬼子的。

確定那些人不是壞人，柳公大起了膽子，跑進了破廟，與那些人算是認識了。接下來的日子里，柳公發(fā)揮自己孩子王的號召力，領(lǐng)著小伙伴們到田里挖野菜、下河去摸魚蝦，把這些“戰(zhàn)利品”送給廟里的戰(zhàn)士們。

也是在這段時間，柳公聽到抗日支隊的隊長給戰(zhàn)士們講愛家愛國的故事，也看到過他們操練，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心里生出一個愿望，他想等自己再長大一點，也加入抗日支隊，也要去打鬼子。

還沒等柳公實現(xiàn)這個愿望，村里的寧靜被打破了。那是一個夏日午后，此起彼伏的蟬鳴聲中，響起了幾聲刺耳的槍聲。

“有鬼子！”聽到槍聲，戰(zhàn)士們立馬沖出破廟，按照隊長的指揮，大家分散埋伏在水田邊，以田埂做掩護，把槍架在上面，靜等著鬼子的出現(xiàn)。

“要是有柳葉帽，戰(zhàn)士們就更隱蔽了。”沖在最前面的隊長的一句話，提醒了也埋伏在旁邊的柳公，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貓著腰，飛奔跑回村里，叫上小伙伴們，他在前頭手腳并用地爬上村頭的那棵大柳樹，使勁折下長長的柳條拋到地上，早已等在樹下的小伙伴們撿起柳條，熟練地盤起了柳葉帽，一頂、二頂、三頂……

折得差不多了，柳公爬下了柳樹，忍著渾身被毛蟲刺得火辣辣的疼，收齊伙伴們手上的柳葉帽，攬在手臂上又貓著腰沖回了水田間。

柳公在前，小伙伴們緊跟其后，他們雖然還是半大孩子，但是非常勇敢。他們裝作在一起嬉笑打鬧，迷惑不遠處的鬼子。柳公不失時機地把一頂頂柳葉帽拋向各處，準確地扔給埋伏在田埂邊的戰(zhàn)士們。

看到孩子們嬉戲的場景，鬼子根本沒想到田間會有伏兵，等他們進入伏擊圈后，隊長一聲令下，槍聲四起，鬼子一個個應(yīng)聲倒下。

這場伏擊戰(zhàn)以全殲敵人而結(jié)束，怕鬼子的大部隊會來反撲報復(fù)，取得全勝的抗日支隊不敢久留，只好迅速轉(zhuǎn)移。臨走前，隊長還夸柳公，說這次伏擊成功，柳葉帽立了大功。

抗日支隊走后，柳公也曾打聽過，知道他們?nèi)ジh的地方完成更加重要的任務(wù)了，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但柳葉帽的故事卻已深深扎在他的心底。

從此，柳葉帽就成了柳公這一生難忘的回憶，村里幾代人都知道柳葉帽的故事，他們都知道，那是柳公生命的勛章。

已經(jīng)搬去城里的李順掛掉電話，急忙趕回村里。等他看到柳公時，柳公的意識已經(jīng)有點混亂了，一直嘟囔著要戴柳葉帽，說隊長他們都戴著柳葉帽，在向他招手，要他立刻歸隊。

柳星把李順拉到屋外，說柳公前幾天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今天早上卻胃口很好，吃了不少東西，怕是回光返照，他央求李順想辦法幫柳公完成最后的心愿。

念念不忘地要柳葉帽，時間又是那么急，這個季節(jié)恐怕真的柳葉帽是沒辦法弄到手了，假的不知有沒有，上淘寶搜了一大圈，一時也沒找到。這東西應(yīng)該是太過冷門了，李順想，看來自己這個智多星也無法完成這一任務(wù)了，無奈之余，只能發(fā)了條朋友圈，說了自己的苦惱，還寫了一句：“此時要是有頂柳葉帽，該多好啊！”

李順萬萬沒想到，朋友圈才發(fā)出去，微信上就來了個語音。

對方告訴李順，他知道有個地方，有棵生長得特別好的柳樹，即便還沒有春暖花開，依然是青青柳葉掛枝條呢。

天下還有這樣的奇事！李順開始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不想對方隨后發(fā)來一張照片，照片上果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柳樹，隨后還發(fā)了個定位，還說：別說一頂柳葉帽，就是一百頂柳葉帽都做得成。

李順和柳星兩個人不敢耽擱，按照定位，開車走了一個來小時，還真找到了那棵大柳樹。望著那滿樹綠蔭，兩個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欣喜若狂地直奔柳樹，很快各自折了一大把柳條，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車上。

別的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這棵樹為什么依然翠綠，該不會專門為柳公而留的？

兩個人正聊著天，告訴李順大柳樹消息的好友發(fā)來了一條語音，他說自己在熱電廠工作，知道這棵大樹下有條熱氣管道，應(yīng)該是有了管道這股暖氣的保證，柳樹像是忘了季節(jié)似的，幾年來它總是四季翠綠。

一刻也不敢耽擱，李順開車，柳星在車上編起了柳葉帽。聽著柳公講的故事長大，他們自然都會編柳葉帽。沒花多少工夫，一頂柳葉帽已在柳星的手上。

終于回到村里，遠遠地見一群人正沿著村道點蘿卜燈，李順叫一聲“不好”，柳星也明白過來了，一定是柳公走了。

手忙腳亂停好車，他倆一路跑進柳家院子，往中堂一看，那里已多了一塊門板，門板上蓋著被單，不用想，被單下就是柳公，他沒能等到他們回來。

兩個人放慢了腳步，來到門板前，恭恭敬敬地向柳公鞠了躬，把剛編好的柳葉帽輕輕地放到被單上，青青綠綠的柳葉格外醒目。

兩個漢子都哭了，淚眼蒙眬之間仿佛看到柳公正戴著柳葉帽，向前奔跑，追隨著他的戰(zhàn)士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