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欣
(作者單位: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
災難是兼具破壞性、波及性、難預測性三重特征的突發性事件。災難帶來的后果是不可逆轉的,輕則造成財產損失,重則危及生命安全,甚至還會引起社會恐慌、時局動蕩。災難新聞,就是對擾亂社會秩序、破壞正常社會系統的災難的新聞報道。在災難報道的過程中,往往伴隨著受災者隱私權與媒體報道權、公眾知情權之間的倫理沖突,一直為新聞學界與業界關注。尤其是在互聯網環境下,新媒體平臺讓新聞的采訪報道變得方便、迅速,但由此帶來的“對于時效性的愈發追求”“數字隱私權”等新議題與傳統媒體時代的新聞倫理問題相互交織,引發了傳媒學界和業界對于傳統倫理問題的新思考。
“二次傷害”(secondary injury)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美國,指的是由于手術或者醫生的操作不當而引起的病人身體或者心理上的某些新的不適與創傷[1]。隨后“二次傷害”概念逐漸擴散至其他領域。我國新聞傳播學中最早使用“二次傷害”這一概念的是發表于2004的論文《突發性新聞報道中的“二次傷害”現象分析》,研究者趙平喜將“二次傷害”定義為突發性災難事故或犯罪事故中遭受權益侵害的受害者及其家屬,在接受新聞報道尋求精神慰藉和輿論支持過程中再次遭受權益侵害的現象。著名學者陳力丹教授認為:由于傳媒報道犯罪案件的受害人不當而造成對他們的“二次傷害”,這種情形在我國傳媒界時有發生[2]。由此可見,“二次傷害”更像是一個集合概念,由媒體不當報道、曝光帶來被采訪者的身心創傷,如媒體逼視、隱私侵犯等都可稱之為媒體“二次傷害”。本文主要聚焦于災難報道中所涉及的媒體二次傷害問題。
過往對于災難新聞倫理的研究不在少數,但研究關注議題重復率高,探討過程中也多泛泛而談,部分研究者對報道的問題集中于理論和思想層面,應對措施停留在理論層面,與現實脫節——多以道德呼喚式的方式提出將客觀真實、生命至上、最小傷害、人道主義原則同新聞實踐相結合;呼吁堅守從業道德和從業規范,從根本上規避和防控新聞倫理失范。
但實際上,倫理問題沒有完全正確的答案,實踐情境中的新聞報道是充滿了張力、矛盾的抉擇,并非依靠原則性的指引就能完全解決。本文并不寄希望于一篇論文就能突破原有研究的局限,只希望能提供審視災難報道中媒體二次傷害的其他視角,比如媒體的二次傷害是否真實存在?在何種情境之下才能判定其存在?以及在數字新聞的時代,災難報道是否能適應新聞學的情感轉向趨勢?如何以故事化的敘事方式喚起公眾情緒進而形成抵御災難的共同體?
3.1.1 媒體在場:二次傷害是否真實存在
在災難發生后,新聞媒體為了還原事件真相和挖掘事故背后的原因,往往會試圖采訪失去親人的家庭成員或伴侶,而這個過程被稱為“死亡敲門”,在這個過程中記者行為給遇難者親屬造成二次傷害的行為就被稱為“侵擾悲痛”[3]。記者是否能在災難初期采訪受災家屬往往是引發爭議的焦點。
在災難發生后,受難當事者及其家屬群體通常被認為經歷事故打擊,處于一種悲傷、脆弱、敏感的狀態而不宜接受采訪打擾。事實上,受難者及其家屬也是有主體性的個體,他們在悲傷之余或許亦有傾訴的需求。通過與媒體記者接觸提供更多的細節信息能增加事件的能見度,揭露事件真相,使受難人員得到更好的善后待遇等。另外,受難者及其家屬的情緒需要紓解,通過向記者講述親友經歷,使個人的故事變成公眾對于災難的集體記憶,是一種特殊的紀念方式。在市場化報紙興盛的年代,許多國內媒體模仿國外媒體的操作開設了訃聞欄目,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新京報》的“逝者”版。“在創辦初期,記者聯系采訪對象時,大多不愿接受采訪,但隨著‘逝者’版的推出,有了一些影響后,不少逝者親友覺得在報刊上刊發報道是一種很好的懷念方式,接受采訪的多起來了,并同意見報。”[4]災難報道類似于另一種形式的訃聞,通過媒體記者的報道,使災難中的個人與社會相聯結。
3.1.2 媒體缺席:有違于新聞倫理
盡管媒體記者在報道災難事件時難免會因為追求時效性與曝光度在采訪過程出現各種紕漏與瑕疵,但若因此不采訪受難者及其家屬,更會造成新聞媒體缺席而嚴重傷害新聞倫理。記錄、報道、傳播,告訴大眾事件進展以及災難為何會發生,這是新聞媒體在災難與危機中的基本規范,然后在操作規范下,在公共價值與隱私、禁忌等方面作出平衡,最后形成且印證一套可實踐的新聞倫理。簡單來說,新聞倫理不是報道與否的問題,而是如何報道的問題,諸如鏡頭披露程度、個人隱私保護、征得被訪者同意、把握好采訪時機、情感處理的分寸等,都應該受到新聞倫理的約束。即便是傷痛性的情感報道,也有助于形成社會共情,讓讀者分擔家屬親友們的痛苦,感受災難的悲劇氛圍,進而強化避免災難的大眾共識,形成關于災難的公共記憶[5]。
公眾知情權與個人隱私權的沖突時常見諸新聞報道、熱點討論。數字媒體時代,隨著社交媒體被廣泛應用,通過社交媒體記錄分享個體的生活的方式隨處可見,個人隱私的邊界相比于過去已經比較模糊。一旦發生災難事件,媒體報道遇難者時,對于遇難者個人在社交媒體上披露信息的使用,在法律和新聞操作上都是一個需要討論界定的問題。例如,在2014年上海外灘踩踏事故中,某一媒體的相關報道就因文章內較多采用遇難者生前在社交媒體上披露的信息、照片引發公眾質疑,某遇難者所在大學官方微博發文呼吁讓逝者安息,不要深挖受逝者的隱私,不要刊登逝者照片,尊重逝者、保護逝者。覺得媒體可以使用社交媒體內容的人認為,雖然披露的信息具有私人性,若是本人在公眾號、朋友圈、微博等社交平臺上公開的信息,就不在隱私權保護范疇內。對此,互聯網研究學者丹納·博伊德(Danah·boyd)認為僅僅因為某些東西是可以公開獲取的,并不意味著人們希望它被公開[6]。盡管個人在社交媒體上公開的信息被默認為不屬于隱私,但原本僅有較小關注度的公開信息在通過媒體放大曝光之后成為人盡皆知的新聞,這可能與當事人公開信息時的意愿不符,因此,不能假定他們默認了媒體可以使用這些內容。根據學者王敏提出的個人隱私保護的標準,從隱私保護核心原則出發,首先應體現對人的尊重,承認隱私的核心是人,其次是對公共利益的維護、公私分野的認可,即涉及公共利益的人或事不予保護[7]。這一原則若置于災難報道中,則是要判斷當事人發布的隱私信息是否涉及公眾利益部分,而不能簡單根據是否符合市場的情感消費需要就加以利用。但也并非不能應用當事人公布的信息調動大眾的情感需要,只是需要謹慎操作,結合實際的情景處理,比如不要無節制引用社交媒體內容,不要主觀聯想,也不要故意拼湊,要原本清晰地闡明內容局限性,廣泛征求相關方的合理建議,通過多元化渠道的采訪證實社交媒體信息,確保社交媒體信息的準確性和完整性。
3.3.1 形塑災難共同體的情感敘事
新聞報道是人執筆的,必然包含著人的情感。新聞本質上就是人的東西,新聞即人。自從新聞誕生,作者主觀的情感與新聞力圖呈現事實的客觀需求便是一組始終相互拉鋸的矛盾。盡管傳統的觀點將新聞中的情感介入與客觀理性視作對立的矛盾,但事實上,新聞業并不完全排斥“情感”,也沒有完全將“情感”拒之門外。克里斯·彼得斯認為,新聞和情感之間有著千絲萬縷難以割舍的聯系,作為“人的東西”,新聞不可避免地要受人的情感的影響,情感性是新聞的天然屬性,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新聞情感風格也趨于多元化[8]。新聞“情感”形式多元,風格迥異,包括記者的情感體驗、當事人的情感表達、其他消息源的情感表達,甚至是調動公眾情感的敘事方式,至于應排除哪些層面的情感,迄今未有明確說法[9]。
在災難新聞的報道中,情感與客觀呈現的矛盾顯得尤為突出,災難發生時,新聞報道首先需要滿足的就是提供客觀真實的災難細節、解釋事故成因,但另一方面記者作為有血有肉的主體,難免在災難現場中被激發出同情、悲傷等情緒。事實上,在報道中采用悲情框架已經是全球新聞媒體的廣泛做法,如“9·11”事件一周年之際,美國各大電視臺播出非虛構節目,其中美國廣播公司(ABC)的著名記者戴安娜·索耶講述了幾十個不幸失去父親的寶寶的故事,母親失去親人的絕望、尋親的癡情、茫然無助的惶恐以及為愛而生的勇氣都在鏡頭前毫無遮攔,令人既感嘆命運的無常,又感動于生命的堅強[10]。不僅是電視媒體,其他媒體的記者在災難新聞的寫作中也會有意無意選取情感介入方式。凱倫·沃爾-約根森(KarinWahl-Jorgensen)曾全面而系統地分析了普利策獲獎新聞中的情感策略,在此基礎上提出“情感性的策略儀式”(the strategic ritual of emotionality)概念。他認為新聞記者的敘述情感的實踐是系統化、制度化的,但新聞記者講述新聞故事時不可避免地會摻雜個人情感[11]。
災難發生時往往伴隨著全社會的人道主義情感體驗,透過對遇難者個人故事的回顧,哀悼鮮活生命的逝去,會讓災難從一個抽象的事件變成一個可以觸摸共情的事件,使個體的故事與災難的公共記憶相交織,新聞報道有效建立起與受眾間的情感溝通,形塑與他人共感的災難共同體,這也是學者們給予經典災難報道《永不抵達的列車》高度倫理評價的理由。基于“情感社區”重構連接鏈,以跨時空聯系幸存者[12],而且,情感社區具備誘發親社會行為的功能,對重構社會關系、重塑社會包容性至關重要,有助于形成高度一致的“情感團結”,也是推動事故原因調查、追責、善后和隱患排查糾正的重要動力。
3.3.2 復雜新聞實踐場域中的報道策略
在針對災難故事化的操作實踐上還有一種爭議,即災難報道為何不能提供除了悲情化敘事以外的其他報道框架,比如能更加體現客觀理性的事故解釋、科普類的報道。實際上,這種想法也反映了近十年間,民眾對媒體在災難中公共職能的角色認知的轉變。縱觀過往的災難事件報道,專業媒體充當的往往是公眾“代言人”的重要角色。然而,如今公眾更愿意相信權威的“官方發布”而非媒體報道。自2002年《重特大事故安全管理條例》出臺以來,我國的應急管理體制由過去的“條塊結合”轉變事件導向的應急治理管理,中央縮減了層層分制,收回了緊急管理權[13]。與此同時,政務媒體發展迅速,地方各級政府借助多元渠道直接發布信息,使“權威發布”直達民眾而無須經過媒體的轉述、解釋,這就弱化了媒體在應急事故中發揮的功能。如今,媒體報道便更偏向于展現情感撫慰的功能。而且對于空難、鐵路事故等成因復雜、處理規制相對完善的“現代災難”而言,到達現場的記者并沒有擁有更高的調查權限,也通常不擁有專業事故調查組的專業知識和能力,記者只能依靠有限的現場資源獲取信息源。如果不關注幸存者故事,忽視遇難者家屬的不幸,就無法寫出情感細膩、感人肺腑的故事。因此,媒體轉而報道遇難者的故事,這既是正常操作,也是話語智慧。報道遇難者的故事,原本就是接近新聞“現場”的一部分,也是突破諸多限制的一種相對(僅僅是相對)安全的表達[5]。
本文就災難新聞二次傷害是否存在,數字時代的隱私權與知情權沖突,災難新聞是否可以故事化等方面討論了近年來災難新聞的爭議點,這并非在為新聞媒體開脫,只是嘗試在道德呼喚、理論批判的層面以外探討二次傷害議題有無被遮蔽的其他部分。新聞倫理是新聞業發展過程中逐漸衍生完善的價值取向與道德規范,無論紙上如何探討,倫理問題總歸是實踐中的問題,沒有標準的答案。即使有原則指引,操作過程依然是充滿張力矛盾困難的抉擇,要時刻與實際相結合,思考災難報道的意義,鞭策新聞媒體作出更加平衡公正的報道,在災難中承擔凝聚大眾的使命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