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妮
(云南大學歷史與檔案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91)
景觀一般是指一定區域呈現的景象,即視角效果。這種視角效果反映了土地及土地上的空間和物質所構成的綜合體,是復雜自然過程和人類活動在大地上的印記,本義是“土地的集合體”1[美]約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遜著,俞孔堅等譯:《發現鄉土景觀》譯序,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iv頁。,是現代地理學研究的主體對象之一,世界范圍內的地理學家施呂特爾、帕薩格(德國)、索爾(美國)、阿努欽(蘇聯)、達比、霍斯金斯(英國)等均對此展開過研究。2參見安介生、周妮:《江南景觀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3~14頁。然而,在現代地理學景觀研究出現以前,歷史時期的中國早已形成關于景觀的認知及研究記錄。這些認知及研究記錄保存于浩瀚的歷史典籍之中,流傳至今,為今天的景觀研究提供了豐富資料與重要參考。目前,學界已有關于地理景觀的研究多直接從現代景觀認知出發,定義和研究歷史時期的景觀,3葛綏成:《景觀的研究》,《地學季刊》1934年第一卷第四期,第1~11頁;段義孚著,趙世玲譯:《神州 歷史眼光下的中國地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吳必虎、劉筱娟著:《中國景觀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于風軍:《符號、景觀與文化空間》,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安介生、周妮著:《江南景觀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王永莉:《意象、景觀與環境感知——唐邊塞詩地理意義考察》,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僧海霞:《區域視野下的信仰與景觀——以清代陜西太白山神信仰為中心》,陜西師范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王大賓:《技術、經濟與景觀過程——清至民國年間的河南農業》,陜西師范大學2016年博士學位論文等,均直接使用現代地理學景觀概念,開展景觀研究。缺乏對現代景觀研究出現以前中國古代已有景觀認知及研究的深入分析與討論,忽略了中國古代景觀認知及研究形成和發展的歷史過程。而如安介生等言“景觀的形成,首先是一個歷史地理學或時間地理學問題”1安介生、周妮:《江南景觀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鑒于此,筆者通過梳理我國歷史文獻中有關景觀認知及研究的相關詞匯與資料,如“景”“景物”“景象”“景色”“風景”“景致”“勝景”等,以時間為線索探討中國古代景觀認知及研究的發展過程及階段性特征。
“景”作為表述光與影等外在景象的文字,至遲在春秋戰國時期即已得到使用,如《子華子》中記載,子留子的徒弟公子賓胥在見子華子時言:“流光馳景,卻顧于斷溪絕壑之下,云雨之所出也。”2程本:《子華子》卷下,明萬歷刻子惠本,第21頁a。所言“馳景”意為日光飛馳的過程,“景”字在其中即指代日光。
《管子》卷四又有“景不為曲物直,響不為惡聲美”之言,唐房玄齡校注補充道:“物曲則影曲,聲惡則響惡,亦況天道福善禍淫隨事而至也。”3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四,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35頁。顯然,此處之“景”是作“影”來使用的。卷二一“如景之隨形”4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二十一,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221頁。中的“景”,亦為“影”,表達的是“影”的含義,后來逐步演變為成語“如影隨形”,說明古代漢語中“景”與“影”是通假字,含義相同。又《墨子》卷十有“景到”一詞,畢沅注其為“影倒”,“景”仍為“影”之意。5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卷十《經說》,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63頁。可見,就文字本身而言,“景”與“影”是作為通假字來使用的;但在字意上,又是用來指代“光”與“影”這種外在現象的。
戰國末期,《荀子》中有 “故濁明外景,清明內景”之句。此處之“景”字,據盧文弨校正,為“光色”之意。但彼時仍多將“景”字用以作為“影”字的通假字。如《荀子》卷七曰:“名聲若日月,功績如天地,天下之人應之,如景響”,注言:“景,俗作影”。6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七,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17頁。這里的“景”通“影”,實際上仍是作為“影”字使用,但從中可以看出,“景”字與“響”字又組成了新的詞匯“景響”,用來比喻人與事的影響力。而卷十五所言“水動而景搖”7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十五,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05頁。中“景”字,仍是作為“影”字使用,并用以指代“光”與“影”這種外在現象。可見這一時期歷史典籍中,“景”仍作為“影”字的通假字使用,但又出現了新的變化,不僅使用比之前更為普遍,而且還與其它字組成新的詞匯或詞組。
秦時期,《呂氏春秋》記載有“其日有斗蝕,有倍僪,有暈珥。有不光,有不及景”8呂不韋編,許維遹集釋,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六,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50頁。之句,依據前后文義,“景”仍為“影”。同時期歷史典籍關于“景”與“影”字的使用較之前更為普遍,且更多地與其它字詞結合,用來表述某種外在現象或動態過程,用來比喻和表述某種事理。
東漢時期,班固《漢書·武帝紀》有“遭天地況施,著見景象,屑然如有聞。震于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六《武帝本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91頁。之句見于記載,出現了“景”與“象”組成的新詞匯“景象”,結合前后文意,此處所言“景象”,可以理解為“跡象”,即漢武帝看到的或聽到的一種自然現象。后元元年(前87年)二月,漢武帝下詔曰:“朕郊見上帝,巡于北邊,見群鶴留止,以不羅罔,靡所獲獻。薦于泰疇,光景并見,其赦天下。”10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六《武帝本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1頁。又出現“景”與“光”組成的詞匯,根據前后文義,漢武帝詔書中所提到的“光景”,應當也是指一種自然現象。因此,“景”的原義指日光,與別的字組成新詞匯后,其含義大為拓展,如以上所言“景象”與“光景”,開始用來指代自然現象(自然景觀)。
而“景”字作為“影”字使用,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變得更為普遍,如在言及如何判斷是否冬至時,曰“極于牽牛之初,日中之時景最長,以此知其南至也”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六《武帝本紀》,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1頁。,此中的“景最長”即為“影最長”,意為以牽牛之初,中午時太陽的影子最長作為判斷。《天文志》中亦多次使用“晷景(影)長”進行說明。同時,多次使用“倒景”一詞指代“倒影”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十一《律歷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984頁;卷二十五《郊祀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60頁;卷五十七《司馬相如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598頁;卷五十九《張衡列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934頁;卷八十七《揚雄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27頁。。又有“芬樹羽林,云景杳冥,金支秀華,庶旄翠旌”言及其時之景觀,依據前后文義,顏師古注曰:“言所樹羽葆,其盛若林,芬然眾多,仰視高遠,如云日之杳冥也”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二十二《禮樂志》,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46頁。,曹道衡《兩漢詩選》解釋道:“言樹立了許多以翠羽為飾的傘蓋旌旗,其眾多猶如樹林,遠望一大片極深遠猶如云日(景)。”4曹道衡:《兩漢詩選》,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頁。均將“日”與“景”互通使用,說明至東漢時期,“景”字所指雖仍多為“日”“光”“影”,但其在各種典籍中使用更加廣泛。不僅如此,還與其它字組詞用來比喻某種景觀。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許慎在對當時及其之前的一些文字進行考究時,言“景”為“光也。從日,京聲”5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12頁。。說明其所在時期及其之前時期,景的本義為光。但是在實際使用中,不僅因“光”所具有的本意延伸出了“影”義,“景”字與“影”字還與其它文字組成新的詞匯詞組,在文獻典籍中得到更為廣泛的使用。
因此,“景”字雖然原義為“日光”,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至東漢時期,逐漸開始與其它字,如“象”“光”“云”“倒”等組成新的詞匯,用以表述人們的景觀感受和認知。
東漢以后,“景”字更多地與其它字組合成新的詞匯,如“景物”“景色”“風景”“景致”與“勝景”等,用來表述和呈現古代現實生活中所見到的景觀。
通過對秦漢以來歷史文獻的梳理,認為漢末曹魏時期的《三輔黃圖》6按,因《三輔黃圖》撰者不詳,其成書時間亦不詳,后之學者考證其成書時間,有言為漢末者,有言為漢魏之間者,有言為梁陳者。何清谷先生在校注《三輔黃圖》過程中,認為陳直先生所言東漢末曹魏初較為合理(參見何清谷:《〈三輔黃圖〉的成書及其版本》,《文博》1990年第二期)。本文以何先生所言為參考,因此將“景物”一詞出現時間言為漢末曹魏時期。應當是最早使用“景物”一詞的歷史文獻。撰者在言及當時“駘蕩宮”名稱來源時,提出“駘蕩宮”三字的含義是因“春時景物駘蕩滿宮中”得名。7佚名撰,何清谷校注:《三輔黃圖校注》卷三《建章宮·駘蕩宮》,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1頁。所言“景物”,依據前后文義,應當是對駘蕩宮內所有景物的概稱,而釋義中的“春時”指時令季節,是作為定語修飾駘蕩宮的景物,以突出駘蕩宮春季景物之美。說明“駘蕩宮”名稱來源,是在對不同季節景物進行仔細觀察后,以最佳景物視角效果來描述這一景觀的。可見,早在漢末至三國時期,甚至更早時期,人們即已開始關注典型季節中的典型景物,并以之描述個人或群體的景觀感受與認知。
這一時期,“風景”二字也開始使用,《管氏指蒙》中有“形如鸚鵡,魚尾相似,少年風景,如何可永”8管輅撰,王伋注:《管氏指蒙》卷上,《續修四庫全書》第一〇五二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00頁。之句,所言“少年風景”,依據前后文義,是作者用來描述對所見景物的一種景觀感受,是一種比喻。可以看出,“景物”和“風景”從出現起,“景物”一詞即側重于表述景觀的外在狀態;而“風景”二字,則側重于表述人們對景觀的內心感受。1按,關于“風景”,將在后文展開詳細論述。
兩晉時期的景觀認知,多使用“景物”一詞表述,如習鑿齒、陶淵明、虞預等在創作時即曾多次使用“景物”一詞。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文人學士在文學、詩詞、游記等作品與典籍中普遍使用“景物”一詞。一方面,在歷史典籍中,使用“景物”一詞,與其它詞匯一起表達某種景觀認知。如虞預《會稽典錄》序中曰:“叔寧之作,其談山川景物、朝章國故,更有其粲然者。”2虞預:《會稽典錄》序,民國間四明張氏約園刻四明叢書本,第1頁b。將“山川”與“景物”置于一處,表達相同含義的同時,又有遞進之意,即從小到大,從點到面,呈現從山川到所有景物的遞進。另一方面,在文學、詩歌創作中,“景物”一詞單獨使用,含義直指為所有景物,與文人學士的景物感知更加密切地聯系在一起。如習鑿齒在《襄陽耆舊記》序中描述襄陽境內的景觀時,言“山川如舊,景物宛然”3習鑿齒:《襄陽耆舊記》序,清乾隆任氏敏家塾刻心齋十種本,第1頁b。,此中“山川”與“景物”均指當地的景觀,但也有區別,“山川”指向比較具體,“景物”的含義則較為寬泛。所言“景物”是現實中的景物,而“如舊”和“宛然”,是作者對所見景物的內心感受。陶淵明《時運》詩言:“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獨游,欣慨交心。”4陶淵明:《時運一首》,袁行霈撰:《陶淵明集箋注》卷一,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8頁。描述了陶淵明在暮春時節出游的情況,表達暮春時節的景物讓作者心情大好。一方面,因暮春時節的景物非常好看而讓作者心情大好;另一方面,因作者心情大好而感覺周邊的景物更加好看。所言及的“景物”一詞及相關內容,既有對所見景物的描寫,也有對所見景物之感受的描述。可見,兩晉時期,隨著時間的推移,“景物”一詞被賦予更多含義,且在不同文體中都得到了更多使用。
南北朝時期,鮑照在《舞鶴賦》中言:“冰塞長河,雪滿群山。既而氛昏夜歇,景物澄廓。”5鮑照:《舞鶴賦》,鮑照著,丁福林、叢玲玲校注:《鮑照集校注》卷一,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頁。在對“冰塞長河”與“雪滿群山”的描寫中,抓住了“長河”中“冰”、“群山”上“雪”兩處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事物,將景象與景物相對應,不僅以白描的手法呈現出一派美麗的冬天景象,字里行間也滲透出作者對所見景物的視角感受,使人讀起來有身臨其境之感。延續了陶淵明將自己對景觀的感受用語言文字描寫到作品中的做法,不僅豐富了傳統景觀認知的內容,也拓展了文學作品中的創作方法,體現出情景交融的藝術特色。無獨有偶,這一時期文人學士筆下,出現了諸多描寫優美自然風光的作品。
如酈道元《水經注》“江水注”部分言及“三峽”時曰: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泝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6酈道元撰,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卷三十三《江水》,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87頁。
吳叔庠《與朱元思書》曰: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漂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1吳叔庠:《與朱元思書》,高步瀛選注,孫通海點校:《南北朝文舉要·梁文》,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96頁。
陶弘景《答謝中書書》曰: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2陶弘景:《答謝中書書》,高步瀛選注,孫通海點校:《南北朝文舉要·梁文》,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45頁。
酈道元、吳叔庠、陶弘景均用簡潔流暢的文字、自然凝練的寫作手法,描繪了當時所見或所聞的優美自然風光、自然景觀以及個人的所思所想。除所列作品外,還出現了許多描繪我國大好河山的詩歌、散文、游記等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大多語言精練,行文流暢,清新自然,令人有美不勝收之感,極大豐富了歷史時期從“景”到“景物”的景觀認知內涵,對后來的文學作品、書畫藝術創作和現代景觀研究等產生了深遠影響。
至唐時期,雖然正史及地理志書中仍未直接出現關于“景物”“風景”等詞的記載,但是隨著詩歌創作的空前繁榮,不僅對前代表述景觀認知的“景物”“風景”等詞匯使用更為廣泛,還出現了不少新的表述景觀認知的“景色”“景致”“勝景”等詞匯。
以《全唐詩》中收錄的詩歌為例,張九齡的《與王六履震廣州津亭曉望》《初發道中贈王司馬兼寄諸公》、杜審言的《望春亭侍游應詔》、崔知賢的《晦日宴高氏林亭》《三月三日宴王明府山亭》、韋應物的《酬劉侍郎使君》、顧況的《湖南客中春望》等近五十首詩歌使用了“景物”一詞。且在具體的使用中,“景物”一詞不僅使用頻率較之前更為頻繁,其含義也較之前時期更為豐富。
一方面,既使用“景物”描述眼前所見之實景;另一方面,又以豐富的語言營造詩歌的意境,出現大量情景交融、以景抒情、因情寫景的作品,使從“景”到“景物”的景觀認知內涵更為豐富。
如司空圖《沉著》一詩曰:
綠林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3司空圖:《沉著》,陳玉蘭評注:《二十四詩品》,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8頁。
既對所見的秋季景物進行了概括性地描述,又以“綠林”“野屋”“落日”“鴻雁”“碧云”“夜渚”“大河”等具象化的景物為例營造意境,借景抒情,借景寫意,以表現詩人在特定環境下的景物景象感受,即見綠林、野屋、落日而感氣清寧靜;脫巾獨步而專注于聆聽鳥鳴之聲;見鴻雁不來想到遠行在外,引出對故鄉、親人的思念之情;見“碧云”與“海風”“夜渚”“月明”,引發出詩人對創作佳句的期待之情。通過自然景物的觀察與書寫,將詩人多種思緒融入其中。
同時,詩人還在對景物的觀察中,將視角集中于景物的變化上,以托物比興的手法表達個人的景觀感受和認知,如司空圖的另一首詩《紅茶花》曰:
景物詩人見即夸,豈憐高韻說紅茶。牡丹枉用三春力,開得方知不是花。4司空圖:《紅茶花》,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三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264頁。
司空圖通過對具體景物“紅茶”與“牡丹”的對比觀察,描述出自己的景觀感受,認為紅茶花如此之美,連雍容堂皇的牡丹花借三春之力盡情開放,與紅茶花相較,竟然不是花了。以對比手法描述景物,更加烘托出紅茶花的美麗和詩人對紅茶花的喜愛,從而引發讀者的想象。
劉禹錫《秋詞》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1劉禹錫:《秋詞二首》,《劉禹錫集》卷二六《樂府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49頁。
自春秋戰國時期宋玉在《九辯》中寫下“悲哉,秋之為氣也”2宋玉:《九辯》,吳廣平注譯:《楚辭》,岳麓書社2001年版,第253頁。的句子后,歷代出現了許多以悲秋為題材的詩歌作品。然而,劉禹錫卻另辟蹊徑,一反常調,抓住晴日秋空所見到的景物特點,描繪出秋高氣爽、晴空萬里、白云浮動、一鶴排云而上的優美景觀,以極大的熱情謳歌秋天景色的美好,表現出一種激越向上之情和充滿詩情畫意的景觀感受。而隨著唐代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文人學士的活動范圍逐步拓寬,還出現了許多把不同區域景物進行比較的詩歌,如杜審言的《旅寓安南》一詩曰:
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故鄉逾萬里,客思倍從來。洛陽鐘鼓至,車馬系遲回。3杜審言:《旅寓安南》,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十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34頁。
描寫了詩人旅寓安南期間,因當地氣候與洛陽不同而景物迥異的情形。詩人將視角放到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景物上,即在仲冬時節,當地出現了山果成熟、野花盛開、大雨中升起濃霧、輕霜下響起驚雷等景觀,不由得使詩人聯想到遠在萬里的家鄉,思鄉之情油然而生。
杜荀鶴《送蜀客游維揚》一詩曰:
見說西川景物繁,維揚景物勝西川。青春花柳樹臨水,白日綺羅人上船。夾岸畫樓難惜醉,數橋明月不教眠。送君懶問君回日,才子風流正少年。4杜荀鶴:《送蜀客游維揚》,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九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972頁。
詩人借送別友人之事,將西川(四川)的景物與維揚(揚州)的景物進行比較,認為盡管四川的景物已經很豐富了,但揚州的景物更勝一籌。所言“景物”一詞,實際上已經有了“風景”之意。“景物”與“風景”相較而言,“風景”含義更為寬泛。“景物”一詞,從一般意義上講,更多指“實景實物”,而“風景”一詞,卻含有“風土人情”之意。正如作者詩中提到的“花柳”“綺羅”“船只”“畫樓”“小橋”“明月”等揚州景物,四川亦有,只是相同的景物在不同地方有著不同的地域性特色,因此詩人通過對比景物在不同地方呈現的不同地域性特征,呈現出揚州與四川不同的風土人情。
然而,“風景”一詞雖在三國時期即已出現,但兩晉南北朝時期卻極少使用。直至唐代,才在詩歌創作中大量出現——白居易的《憶江南》、李百藥的《雨后》、宋之問的《始安秋日》、杜審言的《登襄陽城》、崔融的《吳中好風景》、張說的《出湖寄趙冬曦》、王維的《座上走筆贈薛璩慕容損》《贈裴十迪》《林園即事寄舍弟》、劉長卿的《送裴使君赴荊南充行軍司馬》《晦日陪辛大夫宴南亭》、李白的《金陵新亭》、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等百馀首詩歌直接使用了“風景”一詞。
而通過以上百馀首詩歌可見,隨著對景物觀察的深入和詩歌創作的需要,“風景”一詞得到更多使用,且含義更為豐富,既可以指代眼前所見的實際景物,又可以指代不同時間和不同空間出現的實景實物,還可以指代因看見眼前所見之景而引發的心中所思之景——詩歌創作中的“意境”。由此,也使古人的景觀感受和認知在各種文學藝術作品中更為充分地表現和保存。
如劉長卿《送裴使君赴荊南充行軍司馬》一詩曰:
盛府南門寄,前程積水中。月明臨夏口,山晚望巴東。故節辭江郡,寒笳發渚宮。漢川風景好,遙羨逐羊公。1劉長卿:《送裴使君赴荊南充行軍司馬》,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一四七,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484頁。
借“漢川風景好”表達對朋友的送別之情。詩中所言“風景”既包括月明高掛時的夏口、日落時分的巴東等優美的自然景觀,又包括故節辭別江郡、渚宮吹起寒笳等心中所聯想到的景觀以及羊公祠等歷史悠久的人文景觀,最后得出“漢川風景好”的結論,以表達送別時對朋友的羨慕之情、期望之意和祝福之愿。
李嶠《送李邕》一詩曰:
落日荒郊外,風景正凄凄。離人席上起,征馬路旁嘶。別酒傾壺贈,行書掩淚題。殷勤御溝水,從此各東西。2李嶠:《送李邕》,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十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95頁。
依然是表達對朋友的送別之情,但李嶠營造了一種非常凝重的送別氛圍,如“日”前加“落”,“郊”前加“荒”,“席”前加“離”,“馬”后加“嘶”,“酒”前加“別”,“書”后加“淚”,無不起著烘托當時送別場景的作用。但“日”“郊”“席”“酒”“書”這些外在景物本無悲喜之說,詩人顯然是附加了自己的內心情緒,通過使用感受性的字詞來描述特定環境下的“景物”,意在表達自己當時所遇及觸景所思。因此,僅僅用“景物”一詞來表述是不夠的,而使用“風景”一詞,作者就能對自己的景觀感受進行更多的寫意表達。以此來看,“風景”一詞確實呈現出了比“景物”一詞含義更為豐富的一面。
如前所述,唐代以后,“風景”一詞越來越多地被用來描寫文人學士的景觀感受,具體而言,就是由于不同個體的人生際遇不同、詩歌創作的時期不同和選題選材的不同,其表達的景觀感受在詩歌中呈現出不同的特點。比如同是寫江南景物的作品,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詩人在各自的詩歌中又體現出不同的景觀感受。
如李白的《金陵新亭》曰:
金陵風景好,豪士集新亭。舉目山河異,偏傷周顗情。四坐楚囚悲,不憂社稷傾。王公何慷慨,千載仰雄名。3李白:《金陵新亭》,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十《詩文拾遺共五十七首》,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01頁。
天寶十五載(756),李白到達金陵,安史之亂極大地破壞了唐朝的安定和統一,使中原一帶百姓慘遭戰亂之苦。李白在詩中寫道,金陵人杰地靈,風景優美,豪士眾集,如今(指李自作詩之時)會聚到新亭,放眼中原,滿目瘡痍,河山不復繁華如舊,周頤情結大傷,大家坐在這里如同當年的楚囚一樣悲怨,誰真正為國家的命運著想呢?當年東晉的王導何其慷慨,千秋萬代留下美名。目睹眼前之景,詩人浮想聯翩,憂憤之情溢于言表,充分表達了詩人李白憂國憂民的家國情懷。
如杜甫《江南逢李龜年》曰: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4杜甫:《江南逢李龜年》,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二十三,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060頁。
這首七絕,作于唐代宗大歷五年(770)春天。杜甫認識李龜年大約在開元十三年(725)、十四年(726)間,當時杜甫在洛陽的岐王李范和殿中監崔滌的府邸里多次聽過李龜年唱歌。安史之亂爆發以后,百姓流離失所,杜甫和李龜年也一樣,長期輾轉流徙各地,飽嘗了流離顛沛之苦。不意兩人竟在潭州相遇。他鄉漂泊,老來重見,既有飽經磨難的傷感,又有老友重逢的驚喜,更有對社會安定的渴望。
如白居易《憶江南》之一曰: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1白居易:《憶江南》,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二十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07頁。
白居易青年時期曾漫游江南,旅居蘇杭,對江南有著相當的了解,又先后擔任過杭州刺史、蘇州刺史。他后來定居洛陽,猶憶江南舊游,于是創作了《憶江南》。詩歌描寫了對江南景物的回憶,江南的景物是很多的,作者在這里重點選擇了江花紅勝火和春水綠如藍等景觀,襯以日出和春天的背景,運用比喻的手法相映襯,生動地描繪出江南春意盎然的大好景象,充滿了對江南優美風光的贊美和喜愛。
同時,伴隨唐代詩歌創作的不斷發展,詩人們觀察生活的視角更為細致,不僅從景物的外形上進行觀察,還從景物的色彩等方面進行識別。“景物”“風景”等詞匯似乎不能完全滿足創作的需要,因而出現了分類更為細致的景觀認知表述詞匯,如“景色”“景致”“勝景”等等。
首先,“景色”一詞在宋之問的《夜飲東亭》、韋元旦的《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宮應制》、張說的《遙同蔡起居偃松篇》、賈至的《對酒曲二首》、錢起的《送冷朝陽擢第后歸金陵覲省》、元稹的《重夸州宅旦暮景色兼酬前篇末句》、喻鳧的《元日即事》、韓偓的《永明禪師房》《薦福寺講筵偶見又別》等十多首詩中均有使用,且多是用于描寫色彩比較明快亮麗的風景。如“岑壑景色佳,慰我遠游心”2宋之問:《夜飲東亭》,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十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18頁。“鳳城景色已含韶,人日風光倍覺饒”3李嶠:《人日侍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制》,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十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23頁。“景色歡娛長若此,承恩不醉不還家”4韋元旦:《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宮應制》,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十九,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73頁“年光悲擲舊,景色喜呈新”5喻鳧:《元日即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四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268頁。“景色方妍媚,尋真出近郊”6韓偓:《永明禪師房》,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六八二,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7823頁。等所描繪均為美好亮麗的風景。
其次,“景致”一詞在白居易的《題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韻》《杭州景致》、高駢的《途次內黃馬病寄僧舍呈諸友人》、張祜的《春游東林寺》、錢昱的《涵虛沼留題》均有使用,且更加注重于表述風景的精致程度。如“規模何日創,景致一時新”7白居易:《題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韻》,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四三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864頁。“一到東林寺,春深景致芳”8張祜:《春游東林寺》,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卷二十九,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106頁。“景致逼神仙,心幽道亦〔玄〕”9錢昱:《涵虛沼留題》,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卷四十六,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447頁。“紅葉寺多詩景致,白衣人盡酒交游”10高駢:《途次內黃馬病寄僧舍呈諸友人》,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九八,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918頁。等均將所見到的景物用“景致”一詞來表述,以更加準確地表達他們當時對景觀的認知,以契合其內心審美要求和詩歌創作需要。說明唐時期隨著詩歌創作的繁榮,表述景觀認知的詞匯又有增多,詩人們更加追求詩歌語言的豐富多樣。
其三,較之“景色”與“景致”,“勝景”一詞在唐代詩文中的出現,更為明顯地反映出古人表述景觀感受在用詞上的精細化趨向。“勝”字有時與“景”組詞,有時與“跡”組詞,從具體詩文分析,“勝景”與“勝跡”一般指歷史悠久、知名度高、參觀人數眾多的人文景觀或自然景觀,相對而言,“勝跡”側重于表述以人文景觀為主的景觀,“勝景”側重于表述以自然景觀為主的景觀。如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詩曰: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11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李景白校注:《孟浩然詩集校注》卷三《五言律詩》,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31頁。
在這首詩中使用的“勝跡”一詞,就是指前代以人文景觀為主的景觀。
韓翃《送李湜下第歸衛州便游河北》詩曰:
莫嗟太常屈,便入蘇門嘯。里在應未遲,勿作我身料。輕云日下不成陰,出對流芳攪別心。萬雉城東春水闊,千人鄉北晚花深。舊竹青青常繞宅,到時疏曠應自適。佳期縱得上宮游,旅食還為北邙客。路出司州勝景長,西山翠色帶清漳。仙人磯近茱萸澗,銅雀臺臨野馬岡。屢道主人多愛士,何辭策馬千馀里。高譚魏國訪先生,修刺平原過內史。一舉青云在早秋,恐君從此便淹留。有錢莫向河間用,載筆須來闕下游。1韓翃:《送李湜下第歸衛州便游河北》,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二四三,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729頁。
即使用“勝景”一詞,指代當地眾多比較優美或者名氣較大的景觀。同時,通過對“勝景”進行全景式的描寫和個景上的刻畫,對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季節、不同環境下的景觀特征進行描述,更加烘托“勝景”的與眾不同。可見在詩人心中,“勝景”已經不再指一般意義上的普通景觀,而是指景觀中之優勝者。
至宋代,“風景”“景色”“景物”“景致”“勝景”等詞匯在文學、詩詞作品中得到更多使用。歐陽修、范仲俺、王安石、蘇東坡等文人學士均創作了不少描寫景觀的名篇佳作。2按,與唐及唐代之前各個時期不同,宋代所修地理總志直接記載了“景物”,因此為突出這一變化,筆者此處不再展開對數量眾多、與唐詩存在相似性質的文學作品進行分析。不同的是,這一時期在唐代地理志書書寫的基礎上,出現了《太平寰宇記》《元豐九域志》《輿地廣記》《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等地理總志。這些地理總志對于各地景觀情況的記載,較之唐朝以前的記載更為詳細,并且出現了新的分類書寫方式。
其中,王象之撰寫的《輿地紀勝》注重對各地景觀人文內容的書寫,在當時的府、州、軍一級政區目錄下,分出“府(州或軍)沿革”“縣沿革”“風俗形勝”“景物上”“景物下”“古跡”“官吏”“人物”“仙釋”“碑記”“詩”“四六”等十二個專欄3按,此處所言十二個專欄是大多數府、州、軍的分類,個別如臨安府,還包括監司沿革,官吏分為了上、下兩部分,詩分為了御制詩、總臨安府詩、潮詩,最后合計共有十六個專欄。,對各地自然景觀、人文景觀進行專門描述。值得注意的是,其將“景物”作為單獨的類別,對相關景觀進行單獨記載。以其對當時臨安府(今杭州)區域內景觀的記載為例,收錄在“景物上”的有:巽亭、介亭、嗥亭、竹閣、柏堂、梅巖、桐溪、苕溪、葛塢、麥嶺、粟山、紫溪、朱墅、錦溪、錦塢、毳巖、寶山、鼎湖、醴泉、玉泉、珠飯、石塘、錢塘、龜川、龍山、龍洞、龍井、虎林、鷲嶺、鰲亭、胥山、孤山、六井、長橋、定山、夢泉、浮山、上湖下湖、北湖、西湖、西巖、東梓、杭印、蜀山、吳山、浙江、海潮、王洲、孫洲,等等。4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二《兩浙西路》,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2~58頁。所言“景物”,既有桐溪、苕溪、浙江等自然景觀,又有巽亭、介亭、錦塢、毳巖等人文景觀。不僅如此,《輿地紀勝》還記載了當地具有季節性特點的海潮景觀。
較之唐代,宋代文獻關于景觀信息的記載在廣度和深度上均有較大拓展,見于記載的“景物”數量大幅提升。如唐代《元和郡縣圖志》所載杭州境內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僅有靈隱山、界石山、浙江、由拳山、湖洑山、天目山、海水、臨平湖等十處5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02~604頁。,而宋代《輿地紀勝》所載其時臨安府境內的景觀,合計有一百五十馀處6按,此數據的最終形成必然受南宋杭州成為都城的影響,因此筆者同時以《元和郡縣圖志》所載唐代黔中道自然山川、人文古跡與《輿地紀勝》所載宋代黔州、辰州等(即唐、宋時期大致相同的,又均非都城的地域)境內“景物”進行比較,得出結論與此一致。。不僅明確了“景物”分類,而且在自然山川、人文古跡等書寫方面,既將唐代的涵括其中,又做了較大增補,更對各州郡內的主要景觀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梳理與分類。
比王象之稍晚的祝穆在《方輿勝覽》中則將所載景觀分解為“山川”“宮殿”“宗廟”“館閣”“井泉”“堂亭”“樓閣”等多個門類進行詳細考證和描述。雖未直言景物,但卻與王象之一樣十分注意對各區域“勝”的書寫。兩者雖均未言“勝”為何,但就所記錄的內容而言,應當是從唐代以來使用的“勝景”一詞分解出來的,漸漸地形成了以“勝”為“景”的書寫習慣。因此,古人言及景觀時所用的“勝”字,可以理解為“景”或“勝景”。這一時期,無論王象之還是祝穆的記載,均為彼此依據歷史文獻、道聽途說、親身經歷等各種途徑所了解的各區域較為著名的景觀,是對其所在時期及其以前時期全國范圍內不同區域“勝景”的分類與總結。一方面,開始并初步完成了對歷史時期景觀的分類;另一方面,開始了對景觀的專門書寫,形成了較為系統的景觀認知記載及研究資料。
王象之、祝穆之外,宋代陳田夫編撰了《南岳總勝集》一書,對南岳所在區域之景觀(既包括自然山川景物,也包括寺觀等人文景物)進行了專門書寫,并在開篇寫道:“溪山之勝,林壑之美,人所同好也。”1陳田夫撰:《南岳總勝集》卷上,清嘉慶宛委別藏本。在對南岳之“勝景”進行總體評價的同時,說明了撰寫該書的理由。又有佚名氏言“杭(州)山水明秀,民物康阜,視京師2按,北宋京師汴京,即今河南開封。過十倍”3佚名撰:《都城紀勝序》,《都城紀勝》,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揚州詩局刻楝亭藏書本,第1頁a。,將其所見集錄于《都城紀勝》中,記錄了杭州的街巷、房舍、諸行、酒肆、食店、茶坊、園苑、舟船、鋪席、坊院等景觀。
在宋代關于景觀分類與專門書寫的基礎之上,元明清時期的景觀認知記載及研究資料更為豐富,相繼出現《大元混一方輿勝覽》《大明一統名勝志》《嶺海名勝記》《蜀中名勝記》《四川名勝記》《桂勝》《關中勝跡圖志》《揚州名勝錄》《惠陽山水紀勝》《泰山紀勝》《帝京歲時紀勝》等專門記錄全國及不同區域景觀的典籍。這些典籍依據歷史文獻記載,詳考不同時期、不同區域的景觀,形成了更為系統的景觀認知記載及研究成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徐霞客,自幼好學,對圖經地志尤為用心,致力于詳考當時全國范圍內的各類景觀,寫有天臺山、雁蕩山、黃山、廬山等名山游記十七篇和《浙游日記》《江右游日記》《楚游日記》《粵西游日記》《黔游日記》《滇游日記》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遺有六十馀萬字游記資料——經后人整理為《徐霞客游記》,是系統考察我國地貌地質的最早著作,記錄和描繪了我國大好河山中豐富的景觀資源,是記錄和研究我國景觀最為豐富與詳細的典籍之一,其優美的文字也使之成為我國文學史上的佳作,在歷史、地理、文學等學科研究上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在世界上產生了深遠影響。
此外,這一時期新著典籍較之前代的記載,呈現更為詳實的特點,不僅注重景觀記錄的完整性,而且還對相關景觀進行深入細致的考證且更加注重語言修辭。以清代《泰山紀勝》為例,該書通過對泰山景觀中經石峪、水簾洞、回馬嶺、御帳崖、五松樹等景物的描繪,以豐富的文學語言更加生動地呈現出泰山的奇麗風光與文化內涵。
同時,伴隨著人們景觀認知與研究的深入,使得明清時期各地在編寫地方志時,均將景觀的書寫作為一個重要方面,在地方志的開篇,多以圖文并茂的形式,呈現所屬地域的“八景”,突出地方“勝景”,體現出人們對景觀認知的記載與研究更加具體深入。
在現代地理學景觀研究出現以前,歷史時期的中國早已形成關于景觀認知的記錄。“景”作為指代光與影的文字,在春秋戰國時期廣泛使用。至兩漢與三國時期,與“物”構成“景物”一詞,并在各個歷史時期延續使用。兩晉南北朝以后至宋以前,又與“象”“色”“風”“致”“勝”等組成新的詞匯,相繼出現“景象”“景色”“風景”“景致”等新的詞組指代景觀,并在后來的文獻典籍中廣泛使用。宋朝時期,隨著《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等地理總志的出現,“景物”成為一個單獨的門類,既包括自然山川,也包括人文古跡;“勝景”也自這一時期開始成為重點書寫對象,產生多篇關于不同區域“勝景”記載的專門文獻。元明清時期的景觀認知記載及研究資料更為豐富,這些典籍依據歷史文獻記載,詳考不同時期、不同區域的景觀,形成了更為豐富系統的景觀認知記載及研究成果,并在各區域形成了特有的“八景”文化,《徐霞客游記》是系統考察我國地貌地質的最早著作,記錄和描繪了我國大好河山中豐富的景觀資源,是記錄和研究我國景觀最為豐富與詳實的典籍之一,在歷史、地理、文學、藝術等學科研究上都有著重要參考價值。總之,經過不同歷史時期的發展,“景”字與其它文字組成的“景物”“風景”“景色”“景致”“勝景”等多個詞匯,豐富了景觀書寫的含義,有關景觀認知的記載及研究逐漸成為歷史時期我國地理總志、地方志書寫中的一個重要內容。這些關于景觀認知的記載及研究,對后來的地理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現代景觀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