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倩 胡偉華
翻譯學作為一門開放性、包容性極強的學科,必然會走向跨學科融合。科學技術的應用推動著翻譯學向縱深發展,譯者對翻譯過程中的心理表征、認知加工等認知因素的探索,進一步促進了翻譯學與認知科學的跨學科研究,跨學科研究又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研究基礎和框架,認知翻譯學由此產生并逐漸為學者所關注。情感是人類認知組織的核心,與認知的發展和變化息息相關,因此,翻譯過程中的情感因素在認知翻譯學研究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作為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的經典名篇,《阿Q正傳》中的主要人物情感豐富多變,尤其是作者魯迅對主人公阿Q經歷的細膩描寫深受中外學者關注。本文基于英國漢學家藍詩玲和中外合作譯者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譯本,從認知翻譯學角度出發,基于詳略度、聚焦、凸顯、視角四個認知識解角度探討翻譯過程中情感再現的處理。
翻譯過程研究最初主要從強調信息加工作用的經典認知視角來研究翻譯過程。但這種觀點無法準確表達人類行為背后的整體認知框架,特別是其忽略了情感在翻譯過程中的作用[1]。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心理學研究逐漸發現情感是人類認知組織的核心,會影響人的思維認知方式[2]。在翻譯領域,情感對于翻譯過程和翻譯結果的意義缺乏系統討論。而翻譯與認知的研究相對集中于機器輔助、翻譯的客觀環境、譯者素質等客觀因素,有關翻譯過程中的非理性因素情感研究較少,翻譯過程中的情感識解與再現問題研究更是沒有。文學文本除了需要傳遞信息外,更需要表達情感,而人類的情感認知在語篇構建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情感要素不應被忽略。釋意學派創始人Lederer在其著作中多次談及翻譯的情感要素,認為譯者對文本的情感反應是翻譯文本情感性的先決條件,并將情感視為譯者決策的必要因素[3]。她還進一步指出,只有當譯者感受到文本的情感并體驗到文本的“情感成分”時,文本的情感才能被翻譯出來。
包含情感內容的信息會被人腦自動激活,并對后續的語言認知加工活動產生影響[4]。情感作為認知的重要部分,既可以成為認知的動力,也可以成為認知的阻力。翻譯過程中的情感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譯者的認知。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會不斷受到各種情感因素的影響,促使譯者在翻譯的具體行為中表現出不同的選擇,它既可能影響原語文本中的語言表達、情節的變化、人物角色的闡述識解,亦可能左右目的語讀者的期待,在譯語話語構建時的情感再現還可能影響譯者基于自身的生活經歷、認知識解的角度等眾多客觀或主觀因素而對原文進行的認知、重組和再闡釋。“識解”指人們對客觀世界感知體驗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抽象表征,亦指人們為達到某種目的而采取不同解釋手段的一種認知能力。Langacker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出發,認為“識解”是人類基于不同的認知基礎,對同一場景形成不同的圖式與意象,最終產出不同語言表達形式的能力[5]。他進一步總結發展了識解的四個維度,即詳略度、聚焦、突顯和視角[6]。王寅指出“這一機制不僅可用于分析語言層面的表達,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它為解釋人類主觀性提出了一個可行的分析方案,而且還適用于研究翻譯的認知過程”[7]。翻譯與識解活動相互貫通,一方面,翻譯關涉語意的轉換與重構,另一方面,識解機制能揭示翻譯過程中策略選擇的認知動因與規律[8]。
基于上述有關認知、翻譯與情感的思考,本文將從認知識解的詳略度、聚焦、凸顯、視角四個維度具體圍繞中國經典文學作品不同譯者的英譯本,探究不同風格譯者翻譯過程中的情感識解與再現。
魯迅的作品憑借豐富充沛的情感表達及傳神的人物描寫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脫穎而出。其中,《阿Q正傳》更是魯迅作品中充滿矛盾、飽含復雜情感的代表之一。小說以辛亥革命前后的農村未莊為故事背景,塑造了受社會沉重壓迫、精神扭曲的經典形象阿Q。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阿Q正傳》中主要人物的情感豐富多變,故事情節隨著阿Q的每一次“精神勝利”跌宕起伏。
《阿Q正傳》作為中國經典文學名篇,得到了英國新生代漢學家、翻譯家藍詩玲的關注,尤其是2009年其將魯迅小說的翻譯引進世界著名的“企鵝經典文庫”,更加肯定了魯迅小說在世界文壇的地位。此外,畢生致力于中國經典文學外譯的中外合作譯者楊憲益、戴乃迭夫婦,也翻譯了《阿Q正傳》,且該譯本一直受到國內外翻譯界的高度重視。
詳略度作為認知識解的維度之一,主要用于描述某一情景的詳細及具體程度。具體可以使用顆粒度的粗細程度來進行觀察和描寫同一情景。比如,高度具體的表達可以用細粒度來描述場景細節;對于不太具體的表達,使用粗粒度的描述以顯示事物的總體特征。
(1)原文: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2005:510)
藍譯:He glanced across at Wang,catching one after another and popping them between his teeth.(2009:435)
楊戴譯:He saw that Whiskers Wang,on the other hand,was catching first one and then another in swift succession,cracking them in his teeth with a popping sound.(2001:45)
藍譯本對王胡捉虱子的動作進行了簡化翻譯,接連使用三個動詞glanced、catching、popping,通過粗粒度將王胡的動作連貫了起來。楊戴譯本對王胡捉虱子的動作進行了細化處理,采用細粒度描述的方法,添加了in swift succession和cracking...with a popping sound,將高語境原文中王胡潛在的動作描述出來,另外,還增加了聲音的翻譯處理,使讀者能感受到王胡熟練于捉虱子的平淡,再現了一旁阿Q爭強好勝卻又拙于捉虱的憤憤不平的情感。藍譯本和楊戴譯本通過調整詳略度的識解方式,使譯文呈現出不同的特點。藍譯本從整體出發,原文中捉虱動作一氣呵成,通過簡單的連貫描寫使得譯文易于被讀者感知。楊戴譯本提高了原文精確度,精準地將阿Q捉不到虱子、咬得不如王胡聲響大的急切、失望、憤恨的情感再現出來。
聚焦指人們在觀察事物時會將注意力集中于事物的某個或若干個屬性上面[9],如在描述同一事物時,有人側重其外形,有人側重其功能屬性。目的語讀者受認知背景的限制,有時無法理解某一特定文化背景下的情感概念及其欲表達的情感內容,因而譯者有必要對原文的情感內容進行識解重構,通過聚焦特定文化概念下的情感表達,以此來激活目的語讀者的相關認知域。
(2)原文: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2005:536)
藍譯:...someone in his line of business wouldn’t shit on his own doorstep.(2009:496)
楊戴譯:...the eagle does not prey on its own nest.(2001:104)
原文中趙太爺想利用自己的封建勢力強占阿Q手頭的東西,卻又擔心與阿Q結下恩怨被上門報復的情感通過原文對話一覽無遺。中國有“兔子不吃窩邊草”,不在鄉里作惡,不侵犯鄰里的傳統認知。最后趙太爺通過“老鷹不食窩下草”安慰了自己和家人。楊憲益作為中國本土譯者,熟知中國傳統文化,因此,楊戴譯本對原文中出現的特定表達選擇了保留,通過直譯的方式讓目的語讀者感受漢語的表達,遵循中國人的傳統認知域。但是這對于沒有相應漢語背景的英語母語讀者而言,反會增加其認知增量,不利于其透徹理解原文。藍詩玲的閱讀受眾為英、美、澳等國家受過教育的英語母語讀者,更加重視目的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她通過轉換識解方式,將原文聚焦點進行了調整,不再直譯“老鷹不食窩下草”,而是通過英語國家常用習語“shit on one’s own doorstep”調整了聚焦點,在不改變原文意思的情況下,激活了英語母語讀者的認知域,從而達到再現原文趙太爺想要強占阿Q所得的險惡之情。
凸顯關注語言結構的不對稱性,主體在認知識解某一場景的過程中,會對同一認知矩陣內的認知域進行突出描述,形成凸顯。同一件事物能以不同的方式凸顯,認知主體優先處理不同的事物及其關系會導致不同的識解結果,最終在表達式中呈現不一樣的效果。
(3)原文: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和尚動得,我動不得?”(2005:523)
藍譯:“Sauce for the goose,sauce for the gander!” he quipped,delighted his remarkable exploits were getting the recognition they deserved.(2009:466)
楊戴譯:Seeing that his feat was admired,Ah Q began to feel elated.“If the monk paws you,why can’t I?” said he.(2001:55)
文中阿Q經歷了生平第二次屈辱,在別處受的氣通過戲弄小尼姑轉移了情緒。酒店圍觀者笑得越是大聲,他就越是變本加厲。因漢、英語言的思維差異,楊戴譯本凸顯漢語的因果順序,按原文順序將阿Q的一系列動作和情感譯出,顯示出對原文的尊重;藍譯本選擇對原文因果表達順序進行識解轉換,將扭住小尼姑面頰的結果前置,將阿Q因眾人起哄而感到興奮刺激后置,顛倒了順序,遵循英語表達中的前因后果、先輕后重的表達習慣,以凸顯行為動作的原因。相比于楊戴譯本,藍譯本通過凸顯內容的轉換,使原文中阿Q嘩眾取寵、得意忘形的情感不僅得到了充分還原,其狂妄自負的內心情感也得到了突出。
視角指人們觀察和描述某一事物所選取的角度,體現觀察者與觀察對象之間的相對關系。視角涉及認知主體觀察事物的時空角度和立場態度、價值取向等心理情感因素,視角選取同時也決定了語言的表達方式[10]。擴展到翻譯活動中,譯者作為認知主體基于已有的認知途徑或認知習慣從不同的視角進行觀察,會選取不同的目標作為認知參照點進行識解重構,最終通過譯文體現出差異,原文中情感的再現也會出現偏差。
(4)原文:趙太爺愈看愈生氣了,搶進幾步說:……(2005:513)
藍譯: Mr Zhao bore furiously down on him...(2009:425)
楊戴譯:...and advancing menacingly a few steps...(2001:16)
由于漢、英傳統權力制度的相似性,雖兩民族在人文地理、認知模式和語言思維方面存在較大差異,但對于社會地位域和權力域的概念隱喻,即“上、下”二詞的表達卻基本對稱甚至重合[11]。藍詩玲作為英國本土譯者,遵循了上下權力關系的思維模式,通過bear down on表現出趙太爺與阿Q的空間位置與權力對比,即趙太爺處于高位,阿Q處于低位,形成趙太爺從上往下壓制阿Q的空間視角,從而再現甚至增強了趙太爺因阿Q公然冒犯本姓的震怒之感。楊戴夫婦作為中外譯者合作的典范,兼具中英本土文化,他們沒有選擇明顯的上下概念視角來表示二者社會地位和權力的高低,而是使用了advance一詞表示趙太爺大步向前逼近阿Q的水平視角,通過遵循原文的漢語表達以直接再現趙太爺的憤怒。上下尊卑的認知理念會潛移默化地滲透到不同譯者的思維模式中,并通過概念結構在語言中表現出來,但即使有相同的認知域,不同的譯者依然會選取不同的識解視角重構原文情感,且不同視角下的情感再現都各有千秋。
認知翻譯學的跨學科背景是識解理論適用于研究翻譯認知過程的具體體現。情感是人類認知組織的核心,再現原文的情感關涉譯者的認知處理方式。本文嘗試用識解理論,從詳略度、聚焦、凸顯和視角等識解維度探討中國經典文學作品《阿Q正傳》英譯情感再現背后的認知理據。研究結果表明,英漢母語者在認知識解的方式上存在一定差異。譯者為重現原語文本中的關鍵情感,會從不同的識解維度做出相應調整,以符合目的語讀者的認知模式,讓目的語讀者產生與原語讀者相同的情感體驗與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