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日讀書興味長。
癸卯新春,我應邀到一所學校講座,即興提了一個問題:“你家里有書房嗎?若有請舉手。”在座二百多名教職工,舉手不到三十人。而我當時正薦讀《蘇東坡的朋友圈》,五十多萬字,近六百頁,又有幾人讀完了呢?
當然,我也不必感到失望。
就像我自己,喜歡讀書,但也是人到中年才擁有一間十多平方米的書房。那部米黃色封面的《蘇東坡的朋友圈》,與其他五千余冊書籍一起擺放在書房里。家有書房,過的是不一樣的人生,它就像一處心靈避難所,讓我對痛苦有了更強的耐受力,幫我進入更廣的精神領域思考,幫我處理很多負面情緒,幫我抖落開生活工作那些細碎的不為人知的感受,幫我獲得安慰,讓我有一點點穩定感。
《蘇東坡的朋友圈》是劉墨先生最新的一部著作。先生是現居京城的獨立學者、藝術家,我的書房里,除了蘇東坡全集、沈從文別集,就數珍藏他的作品最多,其著述與畫冊有二十余冊,且皆簽過名。無意契合,先生在第一本《八大山人》和《蘇東坡的朋友圈》題簽了同一句話:“九妹惠存。”惠存舊好,追思昔游,已經隔了十年時光。于是,他的著述、他的書畫,以及與他的交往,就像是在歲月里生長出來的,雍容、清貴、嫻雅,與山川、煙云、夢境,渾然一體,存念于心。
我曾經去過先生書房,那是我見過的最大一處書房。因先生家住頂層一套復式樓,一樓客廳,二樓畫室,三樓書房,后來連畫室墻壁也變成齊天花板的兩壁書墻,以及樓上樓下地板到處堆放的一摞摞書,重疊、組合成一座書城,藏書數萬冊,如同圖書館的深邃與神秘。因為長年累月地生活在書房里,書房構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龐大的那個部分,甚至,幾乎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僅在這一點上,就注定了他的世界絕不會平淡無奇。
新冠疫情突發后,先生宅家讀書繪畫,兩年寫就《蘇東坡的朋友圈》。印象尤其深刻,他把書稿交給出版社后,在書房里,與所讀書籍拍攝了一張合影,書與人同高,兩者在形式上無限遠,在精神上無限近。我作為觀者看到的,已經無關黑白與色彩、繁復與樸素、具象與抽象、燃燒與冷寂、古代與當下、東方與西方。諸種的對立消隱了,剩下的只有文化,以及在讀書寫作的后面,別藏了一脈幽隱深摯而又刻骨銘心的才情。
那個時候,我也在寫蘇東坡。甚至為了寫作,四處尋訪蘇東坡,到了黃州、蘇州、常州、揚州以及汝州三蘇墳等。書稿尚未出版,但那些行旅充沛、豐盈和浪漫,潛伏著許多無法言說的情感。
然而,先生寫蘇東坡卻成為另一個蘇東坡。在《蘇東坡的朋友圈》出版后,他率一眾弟子到杭州尋訪蘇東坡遺跡,品西湖龍井,孤山賞梅,專意參加吳山城隍閣壽蘇會。他南下去了海南儋州,雨中漫步東坡書院,尋訪載酒堂,漂洋過海攜回一頂東坡斗笠。他又到常州藤花舊館,拜謁蘇東坡終老地,見到蘇東坡第三十世孫、蘇過后代蘇東,興意盎然揮筆題寫“蘇東坡藝術研究院”。在各地追慕而至的蘇迷心目中,先生給他們帶來了光和火。這光和火是什么呢?是先生全憑自己的學識、思想和文字,就可以締造出一個光芒萬丈的宋代文藝圈。“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先生亦是,在他的筆下,蘇東坡是大文豪也是普通人,也會怕,也會慫,也會絕望,因而蘇東坡的朋友圈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堪稱一種文化上的“逆襲”,在紙頁上暗自發光,照徹每個讀者的生命。
“幾年前借了友人的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賓館里,算好時間,抄了一份東坡十六賞心樂事,也就在旅途中跨了年。”這是先生寫在《蘇東坡的朋友圈》后記中的一句話。他當時行旅湘西,在我,都歷歷在目,別有一種感動。有了這些際遇,為先生,更為我們深愛過的蘇東坡,我相信自己此生原為讀書來。
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