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鯤,何經綱,劉韻雅
(1.成都中醫藥大學,四川 成都 610000;2.何經綱中醫診所,廣東 茂名 525000)
產后身痛是女性產褥期常見疾病之一,主要癥狀表現為全身性的肌肉、關節酸楚疼痛。本病雖不危及生命,但纏綿難愈,可以貫穿整個產褥期,嚴重影響女性產后恢復;加之現代女性生活、工作壓力大,若病情不能得到及時緩解,可進一步發展為身心疾病。中醫對產后身痛的認識可以追溯到隋?巢元方?諸病源候論?中的“產后腰痛”,唐?昝殷在?經效產寶?中也對“產后遍身疼痛”進行了詳細論述[1]。桂枝新加湯原為?傷寒論?中治療汗后身痛的一首經方,但在辨證論治下可以治療產后身痛。本文主要論述桂枝新加湯證的病因病機、桂枝新加湯的組方思路,以及將本方運用于產后血虛身痛的理論依據。
?傷寒論?第62條曰:“發汗后,身疼痛,脈沉遲者,桂枝加芍藥生姜各一兩人參三兩新加湯主之。”[2]張仲景在治療外感病經發汗后出現身疼痛、脈沉遲的患者時,將桂枝湯進行改造,芍藥、生姜各加重一兩,外加人參三兩,命名為新加湯。該湯證在原文中雖然僅有寥寥數十字,卻字字珠璣,總能提示其病因病機所在,為臨床診療提供思路。
1.1 脈沉遲 脈象能提示疾病發展的基本情況,但不同時代的脈學對脈象的論述多有差異。現代醫家多認為沉脈主病在里,遲脈主病有寒,但在仲景脈學中,沉遲脈卻提示營血虧虛,何以見得??傷寒論?云:“其脈沉者,榮氣微也。”[2]?傷寒論?第50條曰:“假令尺中遲者,不可發汗。何以知之然?以榮氣不足,血少故也。”[2]由此可知,此為太陽病,前醫發汗太過,致使營陰外越而虧損,出現脈沉遲。
1.2 身疼痛 古今研究傷寒之醫家,多認為脈沉遲主營氣虛,然而對于身疼痛的病機卻莫衷一是,其觀點主要可以分成以下幾類:
(1)表邪未盡而痛 成無己認為:“汗后,身疼痛,邪氣未盡也。”[3]喻嘉言認為:“傷寒發汗后,身反疼痛者,乃陽氣暴虛,寒邪不能盡出所致。”[4]徐赤亦認為:“身疼痛者,表邪未盡也。”[5]持此類觀點的醫家認為,桂枝新加湯證中的身疼痛為寒邪束表所致,實為將其與太陽傷寒表實證中的身疼痛相等同。寒為陰邪,寒主收引,寒邪襲人肌表,則使肌膚氣血凝滯,不得濡養筋脈,出現身疼痛,但外感寒邪致人疼痛,應為脈浮緊,而桂枝新加湯證中卻言脈沉遲,可見此兩種疼痛的病因病機確有不同。
(2)營血虛而痛 張隱庵認為:“發汗后,身疼痛者,血液內亡也。”[6]陳亦人認為:“這里的身疼痛,是由于過汗耗損陰液,筋脈失養引起。”[7]張、陳二人均認為此證是發汗后營陰虧虛,不得濡養筋脈而痛。黃元御認為:“汗泄血中溫氣,陽虛肝陷,故脈沉遲,經脈凝澀,風木郁遏,故身疼痛。”[8]肝主藏血,肝主筋,汗后血虛,則影響肝所藏之血,進而使肝所主之筋失養而疼痛。此觀點看似新穎,但實則未脫離血虛不能濡養筋脈的思路。錢潢認為:“此以誤汗亡陽,無以噓培筋骨,所以身疼痛者。”[9]程知認為:“營主血,血少則隧道窒澀,衛氣不流通,故身疼痛。”[10]血能載氣,氣隨血脫,血虛則氣亦虛,陽氣不能溫煦肌表,故見疼痛。二人雖以陽氣、衛氣不能溫煦立論,但其疼痛的根本原因還是營血虧虛。
(3)表邪未盡且營血虛而痛 程知認為:“發汗后,身反疼痛,寒邪未盡而津液虛少,不可以榮筋骨也。”[10]尤在涇認為:“發汗后,邪痹于外,而營虛于內,故身痛不除而脈轉沉遲。”[11]王亞東等[12]利用證候數理分析模式,推理出桂枝新加湯證為上坎下兌的節卦,預示外有表邪未盡,內有氣血兩虛。持此見者認為本方證為太陽病汗不得法,汗下之后,表邪未盡,更傷營陰,外內合邪,則身痛劇烈。
筆者認為,第1種觀點未考慮脈象之差異,僅將疼痛病因歸于外邪,未免有失偏頗,而第2、3種觀點均有其可取之處,加之此兩種情況臨床常見,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1.3 桂枝新加湯 桂枝新加湯乃是仲景以桂枝湯為基礎,加重芍藥、生姜,外加人參組合而成。全方以桂枝湯為基礎,以行外和營衛、內調陰陽之功,加重芍藥以行酸收之力,滋陰斂汗以通潤血道,且芍藥入足厥陰之經,柔肝氣以助肝藏血,與甘草、大棗相配,酸甘化陰,大補陰液。陳潮祖認為芍藥、甘草、大棗共用,除滋陰外,亦可柔肝解痙、緩急止痛,直接緩解身痛[13]。再者,方中有桂枝、生姜等辛散之品,恐其更傷虧虛之陰津,故“加芍藥之苦平,欲領姜、桂之辛,不走肌腠而作汗,潛行經脈而定痛也”[14]。生姜味辛,加重生姜,與桂枝、甘草同用,辛甘化陽,可助衛陽,若有未解之外邪,則解表而散之。營血虛少,少則易滯,重用生姜,亦可“通血脈循行之滯”[14]。身疼痛且脈沉遲者,其痛實在肌表,故劉渡舟認為:“本方生姜用量最大,恃其辛而外達,能領藥力而走表。”[15]人參味甘,仲景外加三兩人參,取其大補元氣,氣陰雙補,能補諸虛。曹穎甫認為,人參能增胃液[16]。營衛二氣皆由胃所化生,故其既能益衛陽,又能滋營陰。而桂枝與人參相配,桂枝主外,人參主內,內外并用,則氣血通行。?醫宗金鑒?云:“桂枝得人參,大氣周流,氣血足而百骸理。人參得桂枝,通行內外,補營陰而益衛陽。”[17]簡而言之,桂枝新加湯調和營衛,補氣滋陰,緩急止痛,適用于汗后營血虧虛所致之身疼痛。
婦人產后身痛是中醫婦科常見病之一,其主要癥狀為產后出現身體、四肢酸楚疼痛,常見病機為氣血虧虛。葉天士言:“女子以肝為先天。”[18]肝主藏血,女子以血為本,以血為用,對體內血量變化極其敏感。?靈樞?論疾診尺?云:“有諸內者,必形諸外。”?靈樞?五音五味?又云:“婦人之生,有余于氣,不足于血。”[19]司外揣內,女性產后出現身痛多由氣血虧虛所致。婦人懷孕時,全身氣血下聚胞宮以孕育胎兒,本應充盈血脈、濡潤筋脈之營衛二氣相對不足;生產時,努氣拙力,聚耗氣血以使胎兒、胎衣下行;產后氣血上化為乳汁,哺育胎兒,加之若惡露不盡,胞衣殘留,瘀血不祛新血不生,加重血虛。女性產后若失于調護,不能及時榮養精血,血虛氣弱而出現遍身疼痛。正如?胎產心法?所言:“產后遍身疼痛者,因產百節開張,血脈流散,氣弱不充,則經絡間血多凝滯不散,筋脈急引,骨節不利。”產后婦人營血虧虛,難以濡養全身體表之筋脈,筋脈失養,不榮則痛;營血不充亦可導致血虛致瘀,不通則痛。?素問?刺法論?言:“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素問?評熱病論?言:“邪之所湊,其氣必虛。”[19]婦人產后氣血兩虛,衛氣失司,分肉不溫,皮膚不充,腠理不肥,則虛邪賊風易侵襲人體,可出現虛實夾雜之證,發為身疼痛。
筆者認為,婦人產后身痛的基本病機與?傷寒論?中的桂枝新加湯證相似,雖然產后身痛源于出血過多,而桂枝新加湯證源于發汗過多,但“奪血者無汗,奪汗者無血”,汗血本同源,一方面,二者同出于水谷之精所化的津液,津液藏于脈中則為血液,發于肌腠之外則為汗液;另一方面,血蘊神氣,汗出精氣,汗與血的關系本質上為精與神的關系,精不足者,神往資之;神不足者,精來補之[21]。故無論汗出或是出血,異名同類,皆歸于營陰耗傷,四肢百骸失于濡養,出現身疼痛。桂枝新加湯外可和營衛,內可調陰陽,補氣血,故此方用于表里同病、虛實夾雜的產后身痛。
患者,女,36歲,2021年7月20日來診。主訴:產后汗出身痛40 d。其間接受中西醫治療無效,具體治療不詳。患者自訴產后出現周身疼痛,左半身大汗出,常濕透衣物,而右半身無汗,頭部亦然,自覺發冷、惡寒惡風,來診時雖為暑熱天,卻著厚衣并以毛巾裹頭,面色淡白萎黃,少神,表情痛苦,舌淡紅,苔薄白,脈沉細。辨病為產后身痛,證屬營衛不和、營血不足。治法:調和營衛,補氣滋陰,緩急止痛。處方:桂枝45 g,白芍60 g,大棗12枚,生姜60 g,甘草片30 g,人參片45 g。兩劑,每日1劑,加水2 400 m L,煮取600 m L,早中晚各服200 m L。復診時,患者發汗減少,發冷惡寒癥狀消失,疼痛減半,遂囑患者繼服前方兩劑,服藥后患者周身疼痛之癥狀痊愈。
按語:本案患者因生產耗傷氣血,致其營血虧虛,氣血同源,營衛生會,則累及衛陽。?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19]營衛兩傷、營衛不和,故見大汗出,惡寒惡風,大汗出則更損營陰。究其左右半身汗出之差異,并非“汗出偏沮,使人偏枯”的偏癱前兆,而是營衛不和所致的津液分布不均,“以衛氣不共營氣和諧故爾”。營陰不足,肌膚筋脈失養,則出現周身疼痛。?靈樞?五癃津液別?云:“陰陽不和,則使液溢而下流于陰,髓液皆減而下,下過度則虛,虛故腰背痛而脛酸。”[19]患者脫血、出汗日久,其精與神亦受影響[20],故出現少神、表情痛苦。筆者遂用桂枝新加湯原方,以桂枝、生姜補其衛陽,芍藥、大棗滋其營陰,使營衛調和,止汗,增陰液;芍藥、甘草相配,可以緩急止痛;桂枝通行經脈之滯,使血脈流利,新血易生,又因其“色赤味辛,亦是入心肝血分之藥”[21],可“通神明使神安”;姜棗同用,可調和脾胃,使氣血生化有源,兼以人參大補元氣,又可安神益智。諸藥合用,共奏調和營衛、補氣滋陰、緩急止痛之功。
經方之妙用,在于抓主要病機,靈活用方。本文對桂枝新加湯原文進行探究,不拘拘泥書中寥寥數語,希冀能夠探清該方證的病因病機,分析其組方思路,并以典型病案舉例,深入體會仲景用方思想。?傷寒論?不只是一本用來指導治療外感病的醫書,其對內、外、婦、兒科各種疾病都有指導意義。以桂枝新加湯為例,該方在書中僅用于治療太陽病變證,臨床上卻可以治療病機相似的產后血虛身痛。通過探明經方之理法,并將其靈活運用于臨床,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療效,經方的生命力就體現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