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鮮 蔡 軍
近年來,黑惡勢力犯罪開始向網絡蔓延,出現線下和線上相互融合、相互支撐的發展態勢。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兼具網絡犯罪和黑惡勢力犯罪的雙重屬性[1],與主要在線下實施的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相比,其在組織形式、犯罪手段、危害后果等方面均呈現出自身的鮮明特點,這對黑惡勢力犯罪的準確認定帶來了極大干擾。為此,本文試圖對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生成機理及其形變特征進行深入剖析,對黑惡勢力犯罪的認定標準予以匡正和重構。
關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概念界定,必然和網絡犯罪的概念分析密切相關。就網絡犯罪的概念而言,目前學術界主要存在“對象說”“工具說”“空間說”等觀點。“對象說”認為網絡犯罪是指針對和利用計算機系統,非法操作或者以其他手段對計算機系統內數據的完整性或者系統正常運行造成危害后果的行為[2];“工具說”認為網絡犯罪是以信息網絡等設備為工具,采取非法手段使自己獲利的犯罪行為[3]153;“空間說”認為網絡犯罪就是發生在互聯網上的犯罪[4]。網絡犯罪的三種不同概念表述,反映了網絡代際的演變過程。計算機信息系統的“犯罪對象化”體現了網絡犯罪類型演進初級階段的整體特征;發展階段的網絡犯罪在吸納前一階段“犯罪對象化”的計算機犯罪的基礎上,表現出網絡“工具化”和“傳統犯罪網絡異化”等特征;成熟階段的網絡犯罪在吸收和包容計算機信息系統“犯罪對象化”和網絡“犯罪工具化”特性的基礎上,逐漸顯現出產業化、精細化、高度隱匿性和智能性的網絡“犯罪空間化”特性[5]。
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是網絡犯罪與黑惡勢力犯罪日益交融的結果,也是網絡犯罪的具體行為樣態之一。有學者認為,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應當區分為“黑惡犯罪的網絡化”和“網絡化的黑惡犯罪”兩個概念,前者是指黑惡勢力利用網絡實施傳統犯罪,后者則指在網絡生態環境下滋生的黑惡犯罪[6]。還有學者將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分為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進行理解,認為現階段只存在廣義上的網絡黑社會性質組織,即并非所有行為都在網上實施,而是其中某個關鍵的特征需要通過網絡實現[7]。
筆者基本同意前述觀點,主張依據網絡犯罪“工具說”和“空間說”的兩種概念表述,從廣義和狹義兩個方面界定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概念。其中,廣義的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是指所有融合網絡因素實施的黑惡勢力犯罪,既包括傳統黑惡勢力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的黑惡勢力犯罪,也包括以網絡為“空間”所實施的黑惡勢力犯罪;狹義的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是指以網絡空間作為實施違法犯罪行為場所的黑惡勢力犯罪。一般情況下,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是指前者,即采用廣義上的概念,具體包括與網絡有關的傳統黑惡勢力犯罪(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化)和純粹的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兩種形態。這一觀點也得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黑惡勢力犯罪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和《反有組織犯罪法》相關規定的支持。例如,《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較為詳細地列舉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黑惡勢力犯罪的具體形式,其中既有利用信息網絡威脅他人實施強迫交易或者敲詐勒索等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情形,又有在信息網絡上散布虛假信息起哄鬧事危害網絡空間秩序的情形;《反有組織犯罪法》在第23條第1款明確規定利用網絡實施黑惡勢力犯罪應當認定為有組織犯罪,在法律規范層面上確認了《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的基本精神。
“毫無疑問,技術在方便人們正當、合理、合法的行為,并大大提高效率的同時,也便捷了違法犯罪行為的實施。 ”[8]網絡犯罪的生成演變即為十分有力的證明:計算機的發明和網絡的普及將人類帶入信息化時代的同時,也深刻地改變了犯罪行為的形式;而“隨著網絡科技從Web1.0到Web2.0,再到Web3.0的發展變化,網絡犯罪相應經歷了不同代際的迭代升級”[9]。
我國科技界往往用Web1.0、Web2.0和Web3.0來代表互聯網迭代演進的三個不同時代。其中,Web1.0是網絡的早期形態,此時人與網絡的關系是單向度的,網絡在應用上側重于“聯”,即主要起到信息溝通的媒介作用,用戶只是網絡信息的受眾,商業機構和門戶網站則在網絡的信息傳輸中起著主導作用。基于Web1.0時代計算機與網絡的依存關系,網絡犯罪呈現出明顯的物理性特征,多表現為將計算機作為犯罪對象,針對計算機系統所實施的侵入和破壞行為。隨著網絡技術升級到Web2.0時代,計算機與網絡之間的地位悄然發生改變,計算機逐漸成為網絡的物質載體而日漸“工具化”,網絡則很快上升為目的本身。盡管Web2.0時代網絡犯罪的代際特征仍然是物理性,但此時的“物理性”主要體現為犯罪工具上的物理性,而非犯罪對象的物理性,網絡不單純是發布信息的媒介,而更多地表現為“人人互動”的社交平臺。與Web2.0時代相適應,此時期的網絡犯罪主要表現為傳統犯罪的網絡化,幾乎所有犯罪都可以利用網絡實施,將網絡作為犯罪工具的犯罪形態呈現爆發式增長。近年來,隨著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應用技術的突飛猛進,人類步入“萬物互聯”的Web3.0時代,網絡逐漸成為與現實空間相并列的“第五空間”。盡管Web3.0時代的網絡是虛擬的社會空間,但是也被犯罪人充分利用而成為犯罪空間,傳統犯罪的場所從物理空間轉移到了網絡空間,甚至一些犯罪行為如網絡謠言犯罪等離開網絡就無法實施。“目前的網絡犯罪格局,呈現出多元并存的局面:以網絡為‘工具’的犯罪一家獨大;以網絡為‘空間’的犯罪開始興起;以計算機為‘對象’的犯罪逐漸隱退;純粹的以計算機為‘媒介’的犯罪則幾乎要絕跡,剩下的則演變為以網絡為‘工具’的犯罪。”[10]
在面臨司法機關的高壓打擊和網絡便捷等優越性的雙重因素影響下,與其他傳統犯罪逐步向線上拓展相同,信息網絡的工具屬性日漸被黑惡勢力組織所利用,作為溝通聯絡、資金流動和行為實施的工具。黑惡勢力犯罪的傳統線下行為模式,如組織、領導、策劃、指揮、參與等,基本上都可以脫離現實空間而在網絡上進行。例如,借助信息網絡形成的“套路貸”已經成為當下不可忽視的黑惡勢力犯罪新形態,敲詐勒索、強迫交易、尋釁滋事等黑惡勢力犯罪的主要傳統類型現階段也都可以借助信息網絡實施。正是基于對黑惡勢力犯罪網絡化趨勢的認知,《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明確列舉了幾種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黑惡勢力犯罪的常見類型。例如,“通過發布、刪除負面或虛假信息,發送侮辱性信息、圖片,以及利用信息、電話騷擾等方式,威脅、要挾、恐嚇、滋擾他人,實施黑惡勢力違法犯罪的”,“利用信息網絡威脅他人,強迫交易,情節嚴重的”,“利用信息網絡威脅、要挾他人,索取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多次實施上述行為的”,“利用信息網絡辱罵、恐嚇他人,情節惡劣,破壞社會秩序的”。
伴隨著Web3.0時代的到來和智能手機的普及,互聯網的即時性和交互性得到極大提高。網絡與人的關系從“非實時聯系”向“實時聯系”轉變,網絡作為“第五空間”的公共屬性日益凸顯。信息網絡與公共生活逐步融為一體,信息網絡上的言論和行為對社會生活開始產生直接和現實的影響。無論社交活動還是經營行為,在某種程度上都離不開依靠信息網絡搭建的公共平臺。
借助網絡的“公共屬性”,一種新型的黑惡勢力犯罪形態悄然而生,主要有兩種表現:一是黑惡勢力組織雇傭網絡“水軍”進行誹謗,利用惡意軟件敲詐勒索,以及在購物平臺有組織地進行惡拍、惡退、惡評等,形成黑色產業鏈,謀取不法利益;二是編造虛假信息或者明知是編造的虛假信息而在網絡上散布,或者組織、指使他人在信息網絡上散布,起哄鬧事,破壞網絡秩序和公共秩序。其中,當前尤以網絡“水軍”和網絡“黑公關”最為普遍。網絡“水軍”的本質就是網絡“打手”,他們被人組織或者雇傭在網絡空間中實施威脅、恐嚇、侮辱、誹謗、滋擾等違法行為;網絡“黑公關”慣用的言論操縱等手段其實就是“軟暴力”,那些有幕后操縱進行鏈條化運作的“黑公關”呈現出黑惡勢力犯罪在網絡空間的新特征。對于這種借助網絡空間作為犯罪“場所”的新型黑惡勢力犯罪,我們可以稱之為“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
比較而言,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化模式既可以線下獨立實施,又可以線上線下結合進行;而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必須依賴網絡空間而存在,離開信息網絡將無法實施。目前,我國黑惡勢力犯罪的三種形態即純粹線下形態、線上線下混合形態和純粹線上形態同時存在,并呈現出向網絡“工具化”和“空間化”急劇轉型的發展趨勢。
不可否認,“網絡改變了生活,也改變了犯罪行為的形式”[9]。但是,關于網絡犯罪是否全新的犯罪形式以及其與傳統犯罪的關系如何,在理論上卻存在著不同的見解,主要有網絡犯罪“異化說”和網絡犯罪“進化說”。
“異化說”認為,“由網絡構成的社會關系,已經成為有別于現實空間的新的社會關系網絡,傳統的社會關系在網絡中的遷移和再造,必然引起傳統法律規則的跟進和更新”[11]。網絡社會是一個新的社會結構,網絡空間成為一個與現實空間并存的全新領域。在網絡空間化時代,網絡成為一個全新的犯罪空間或者場域,幾乎所有的犯罪都能夠利用互聯網在網絡空間中生成,或者存在于現實與網絡雙層空間,或者實現線上與線下的緊密互動和無縫銜接,甚至還會出現離開網絡即無法生存的犯罪形式。這時,網絡犯罪不僅會對現實空間的社會秩序帶來挑戰,而且會沖擊或者摧毀網絡空間秩序。根據網絡犯罪“異化說”的主張,由于網絡技術性和虛擬性的介入,導致犯罪對象、犯罪行為、犯罪目的和犯罪結果等犯罪構成要件產生了網絡變異,“使得虛擬網絡中的犯罪與現實社會中的同種犯罪在構成要件的設計、行為的樣態、危害結果的形式等方面呈現出差別,更加顯出犯罪的‘網絡特色’”[12];在網絡的進一步影響下,上述不同于往常的表現形式將成為傳統犯罪新的常態表現形式,甚至逐漸取代傳統表現形式而成為主流表現形式[13],因此現有的法律規則不適合網絡空間時代,必然引起傳統法律規則的跟進和更新,以重塑傳統的刑法規范。
“進化說”則強調網絡犯罪與傳統犯罪的密切關系,認為網絡空間完全在傳統法律(刑法)的效力射程之內,網絡犯罪并非一種全新的犯罪形態,而是傳統犯罪在網絡空間中的進化,發生變化的僅是程度即量變的問題[9]111。“進化說”雖然承認網絡犯罪因存在與傳統犯罪不同的自身特征而具有相對獨立性,但是認為網絡犯罪不是傳統犯罪在網絡空間變異的“怪胎”,而是網絡空間建立與發展的必然產物,特別是將互聯網作為犯罪工具的網絡犯罪仍然保留了線下傳統犯罪的強大基因,基于解釋論立場,傳統刑法規范仍可以對其規制與適用。例如,有學者指出,“大多數的網絡犯罪只不過是傳統犯罪在犯罪空間上的改變,其本質并無多大的變化,通過刑法來懲治足以解決問題”[14];“對于這些發生在網絡上的傳統犯罪,完全可以根據現行刑法規定進行認定處罰,只不過需要對刑法教義學的犯罪認定原理進行適當的調整”[15]。
總體而言,持“異化說”觀點的學者占據主流,認可網絡犯罪相較于傳統犯罪的“變異性”;也有學者明確提倡網絡犯罪的“進化論”立場,認為“進化說”比“異化說”具有優勢,能夠為網絡空間法治化治理中的懲罰犯罪與人權保障之平衡提供思想基礎和實踐指南[16]。比較而言,筆者認為網絡犯罪既有相較于傳統犯罪的“進化”表現,也有基于網絡空間特殊性的“異化”面向。一方面,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的諸如網絡詐騙、網絡盜竊等傳統犯罪,均是傳統犯罪的網絡化,其在犯罪手段、場景、客體等犯罪要素方面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重大變化,進而會造成傳統刑法適用的障礙;另一方面,隨著新型信息和通信技術的發展,出現了新型的危害社會的犯罪行為方式[17],如果某些犯罪行為只能發生在網絡空間或者其行為影響及于網絡空間,其即成為一種全新的犯罪類型,從而導致規制傳統犯罪的刑法規范無法直接適用甚至借用,這就是網絡犯罪相較于傳統犯罪的“異化”形態。
關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性質,學者們也存在一定的分歧。綜合網絡犯罪“進化說”和“異化說”的主張并分析黑惡勢力犯罪的特征,可以發現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既有“進化”的特點,也有“異化”的表現。其中,“進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特征進一步弱化
根據《刑法》第294條和《反有組織犯罪法》第2條的規定,黑社會性質組織要求具備組織穩定、人數較多、有明確的組織者與領導者、骨干成員基本固定等組織性特征,而惡勢力組織僅要求具備成員“經常糾集在一起”亦即“糾集者相對固定”的特征就可以。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前述組織特征的認定具體轉化為對組織存續時間、組織成員人數、組織結構層級的判斷。但是,在網絡社會的沖擊下,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日益具有網絡犯罪的結構與樣態,使得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部分特征在網絡黑惡勢力犯罪中面臨部分消解的狀況[1]。
其一,網絡黑惡勢力的組織結構逐漸“扁平化”。互聯網是一個分布著眾多節點的系統,每個節點都有高度自治性,且均可成為階段性的中心。當互聯網的這種“去中心化”特征作用于有組織犯罪時,就會使得黑惡勢力組織成員之間呈現出合作化傾向,各參與主體為了各自的目的、基于各自的利益而分工協作,由此消解了組織的嚴密性,致使其上下級的支配隸屬度降低,層級結構也隨之減少,進而使組織的金字塔式層級結構轉向鏈式扁平結構。
其二,網絡黑惡勢力組織呈現“非穩定化”特征。傳統的黑惡勢力組織往往由具有血緣、地緣、業緣等密切關系的人員組成[18],組織成員具有確定化的特點,因而組織的穩定性較強。而網絡空間具有虛擬性、開放性、交互性、平等性、匿名性特征,不僅使得黑惡勢力組織擺脫了密切關系的束縛,彼此之間不熟悉甚至相互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也能夠參與黑惡勢力犯罪之中,而且組織的紀律約束更為松散,參與人多具有臨時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加入或者退出組織、參與部分或者全部行為。
其三,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形成周期“快捷化”。傳統黑惡勢力組織的成員組成及其實施犯罪的地域具有明顯的局限性,因此黑惡勢力組織一般在一個較小的地域范圍內經過長期儲蓄力量和積累影響才能糾集形成并發展壯大。而互聯網突破了現實地域的限制,其交互性、快速傳播性和快捷性特點使得不同地域、不同背景下的人們基于同樣甚至不同樣的違法犯罪欲望而可以在短時間內聯系在一起,通過少數成員的組織、領導可以在短時間內輕易糾集成百上千的人員快速地形成一個龐大的黑惡勢力組織。
2.黑惡勢力犯罪的行為特征出現“軟化”
盡管近年來傳統黑惡勢力組織的犯罪手段出現“軟化”趨勢,但是其慣常手段仍然是暴力和威脅,甚至可以說暴力與威脅是黑惡勢力犯罪的基本手段。就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而言,因其犯罪行為采取線上線下混合或者純粹線上的行為模式,所以其行為特征的“軟化”現象更為突出,主要體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網絡黑惡勢力的違法犯罪行為以“軟暴力”為主。由于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具有非接觸性特征,與被害人幾乎不存在面對面的交流,因此其慣用的手段為言論操縱、技術霸凌或者電話滋擾等“非暴力”行為,屬于典型的“軟暴力”手段。而采取線上線下相結合方式實施的黑惡勢力犯罪,在實踐中的表現仍是以威脅、恐嚇、侮辱、誹謗或者跟蹤、滋擾、糾纏、謾罵等“軟暴力”為主,暴力手段退化為輔助地位。
其二,網絡黑惡勢力的犯罪行為呈現“碎片化”。基于網絡的開放性和交互性特征,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尤其是在網絡空間中實施的黑惡勢力犯罪表現出來的是復雜的網絡化一對多、多對多的關系,犯罪行為被分散化、分割化,盡管表面上看“化整為零”,但在利益驅使下,各個分散的行為又能緊密地聯系和整合在一起,最終實現黑惡犯罪的目的。例如,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行為鏈條主要分解為網絡公關公司的組織與策劃行為、網絡包工頭的領導行為、網絡打手(“水軍”)的虛假言論與暴力言論、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幫助行為等。
其三,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行為性質的“模糊化”。隨著黑惡勢力犯罪呈現“軟暴力化”和“碎片化”傾向,黑惡勢力犯罪參與人的行為逐漸“軟化”,其各自獨立實施的行為性質在減輕。例如,單就跟蹤、滋擾、哄鬧、聚眾造勢等軟暴力行為而言,難以單獨認定其構成犯罪,甚至難以認定其為違法行為。尤其是在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中,整體的犯罪行為因精細化分工被分散、分割為多個獨立的違法行為甚至合法行為,由此造成這樣的結果:單就各獨立行為而言并不單獨構成犯罪,只有在整體評價黑惡勢力組織犯罪時,它們才可以被認定為黑惡勢力犯罪行為的一部分。例如,“網絡黑公關”“網絡水軍”往往只是負責發布虛假言論或者進行言語攻擊,這些行為單獨評價可能會構成民事侵權行為,但一般不會定性為犯罪行為。
“當前,網絡技術的跨越式進步使其在社會各個領域發展過程中扮演著催化劑的角色,一些領域在網絡的‘催化’作用下被重新形塑,開始出現‘網絡異化’現象。”[19]近年來,在信息網絡技術的加持下,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在諸多方面產生了不同于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異化”現象,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形態“無形化”
盡管惡勢力組織與黑社會性質組織在組織程度方面尚有一定差距,但二者均要求應具有一定的有形形態,即組織相對穩定、人數較多和多個層級結構。在司法實踐中,對黑惡勢力組織的認定均采用有形的標準,如要考慮是否有組織成立儀式、約定俗成的規約或者標志著組織形成的標志性事件等。不同于傳統社會的階層模式,網絡社會是基于節點互聯而構建的扁平社會模式,因此總體上屬于共同犯罪的黑惡勢力犯罪不再以共同的組織行為為基礎,相反,各犯罪參與人本著不同目的“分散式”地參與在犯罪行為之中,在組織形態方面呈現“無形化”特點。
其一,網絡的“去中心化”決定了黑惡勢力犯罪傳統領導模式的“坍塌”。“中心化”是指中心決定節點,節點必須依賴中心,節點離開了中心將無法存在。而“去中心化”與“中心化”恰恰相反,在一個分部有眾多節點的系統中,每個節點都具有高度自治的特征,每一個節點都是一個“小中心”。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明顯地呈現出“去中心化”特色:在網絡空間中犯罪行為與犯罪意圖的共同性不再是必要的,各行為主體之間以參與性為前提的獨立性日趨明顯,導致以意思聯絡作為組織形成與維系基礎的主觀表現不再重要;傳統黑惡勢力組織的“教父模式”等級結構轉變為“蜂窩式”或者“網絡式”結構,組織的領導者、組織者退居幕后,甚至不存在明確的焦點人物,組織者、領導者與參加者的聯系減少、相互依賴性降低,組織結構呈現“去等級化”;組織成員間的“合作化”傾向導致各節點參加人具有可替代性,由此組織也不再具有很強的穩定性。
其二,實施犯罪活動的組織依托淡化。伴隨著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去中心化”趨勢,其犯罪活動也明顯地表現出對黑惡勢力組織依托性的降低。具體而言,在網絡黑惡勢力犯罪中組織者、領導者不再親自參與犯罪活動,組織的一般參加者也不再是穩定的組織成員,其與組織之間是“商業合作”關系,在相對獨立于黑惡勢力組織的主觀犯意支配下實施違法犯罪活動甚至合法行為,因而這些成員也趨于“市場的雇傭化”和“參與的臨時化”;黑惡勢力組織的組織者、領導者或者骨干分子也不能像傳統組織那樣,通過內部“規約”“紀律”對一般參加者進行行為約束和紀律規制,只能通過“商業合作”方式將各參與人的分散獨立行為整合為黑惡勢力犯罪行為。
2.黑惡勢力犯罪活動的“產業鏈化”和“節點化”
網絡商業化運作模式催生了數量龐大的“網絡推手”“網絡水軍”等網絡組織,他們為非理性網絡輿論推波助瀾,助推了“網絡黑社會”的快速產生[14]。隨著網絡與黑惡勢力犯罪相融合,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犯罪活動出現了“產業化”“精細化”“鏈條化”特征。網絡空間中黑惡勢力犯罪的行為方式主要有三種類型:一是利用信息網絡發布、刪除負面或虛假信息,侮辱、誹謗、滋擾他人;二是利用信息網絡威脅他人,強迫交易;三是利用信息網絡威脅要挾他人,索取公私財物。
從行為類型來看,犯罪分子慣用的手段是言論操縱,即以網絡中的虛假言論、暴力言論或者言論控制作為非法獲利的基本手段。在組織者、領導者策劃和組織下相關犯罪活動被“分割”為不同的節點,整體犯罪活動體現為由若干不同節點組成的犯罪鏈條,主要包括“接受客戶訂單、分析網民心理和策劃事件、精心制作炒作帖子、雇傭大批‘網絡水軍’、密集發帖”等環節[20],犯罪各參與者彼此形成一個分工合作、彼此依賴、利益交織的利益共同體(黑色產業鏈)。當然,網絡黑惡勢力組織所實施的具體犯罪也存在產業化“鏈條”。例如,黑惡勢力組織實施的“網絡賭博”,其犯罪鏈條至少有三個節點:一是為賭博網站提供推廣服務的網站;二是為賭博網站提供代碼、為參賭人員提供投注服務的軟件開發商;三是用于賭資流轉的第三方支付平臺和地下錢莊。
在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整個產業化鏈條上,盡管各個節點的違法犯罪活動在整體上構成一個完整的黑惡勢力犯罪行為,但是各個節點卻是自成體系的,分別對應著不同的違法犯罪組織,而且這些組織基于不同的目的和網絡技能,分別從事不同的違法犯罪活動,相互間互不隸屬,獨立性較強,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其合作對象不僅限于某一特定的上游或者下游組織。“產業鏈條化”和“節點化”特點,在諸如惡意索賠犯罪、負面輿情敲詐犯罪、網絡水軍滋事犯罪、網絡“軟暴力”催收犯罪、網絡“套路貸”犯罪等網絡黑惡勢力組織所實施的常見犯罪中都有體現。
3.黑惡勢力犯罪活動實施空間的“虛擬化”
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發生于我們接觸的現實社會,具有相當強的“空間依托性”和“地域限制性”,即其犯罪活動須處于“一定區域”或者“行業領域”內。如前文所述,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分為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化和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兩種類型。如果說前者的犯罪活動還需要顯現于現實的物理空間,對空間的依托性仍然十分強烈,那么后者則完全消除了對現實空間的依托性,因為在網絡空間中并不存在物理邊界,也就不存在與現實區域一一對應的“一定區域”。
一方面,隨著以論壇、微博等為代表的即時通信平臺的迅速發展,包括社交平臺、支付平臺、搜索平臺、信息平臺以及其他服務平臺等網絡平臺逐漸成形,每個平臺都是一個獨立的網絡生態系統,用戶可以在其中滿足幾乎所有需求,網絡空間和網絡社會開始形成,現實社會與網絡社會的“雙層社會”結構隨之奠定,網絡空間也就成為一個全新的犯罪場域。另一方面,隨著平臺思維的興起,網絡也為犯罪的滋生提供了廣闊空間和肥沃土壤,傳統犯罪開始向網絡空間轉移,并對網絡空間秩序帶來沖擊和挑戰。黑惡勢力犯罪正是借助網絡空間的生成以及虛擬網絡的便捷性,開始從現實空間向網絡空間快速擴張。比如,黑惡勢力組織在網絡空間中利用虛假言論、暴力言論或者言論控制進行敲詐勒索、尋釁滋事、非法催收等。又如,即使是需要依托具體固定賣淫場所的組織賣淫犯罪,組織者也開始利用網絡招募賣淫者,并根據嫖客需求通過信息網絡安排不同的賣淫地點,同時線上支付嫖資。可以說,以網絡作為“犯罪空間”的黑惡勢力犯罪已經大大減少甚至擺脫了對現實空間的依賴。
與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相比較,網絡黑惡勢力組織在成員數量、組織穩定性、層次結構等組織形式方面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如果仍然固守組織的傳統判斷標準,將會導致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性特征認定存在困難。
1.網絡黑惡勢力組織成員數量多
“人數較多”是黑惡勢力組織的認定因素之一,盡管相關法律、法律解釋和司法規范性文件均未明確黑社會性質組織“人數較多”的底線,從而存在“3人說”“10人說”和“無下限說”等爭議,但一般認為至少3人以上。誠然,“基于功能論的考量,黑社會性質組織‘人數較多’的功能性特質是限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高級群體性特質,因為只有具備了這種高級群體性特質才符合黑社會性質組織‘功能主體’特征的功能性要求,才具有組織實施相應功能行為并實現相應功能目標的功能性特質”[21],亦即人數的多寡與黑惡勢力組織的規模、結構形態、活動范圍及危害程度存在一定的關聯。但是,借助信息網絡技術的黑惡勢力組織,其犯罪活動區域、組織結構、犯罪能量及社會危害已經與組織成員人數的多寡沒有必然的關聯性,機械地根據人數多少來認定組織性特征,極易作出不當的判斷——拔高或者降格認定黑惡勢力組織。例如,在“關某、李某、鄒某、彭某等涉嫌敲詐勒索案”中,僅有4人的松散的網絡黑惡勢力組織先后設立41家非法網站控制輿論進行敲詐勒索,被害人涉及上萬家企業和個人[22]。
2.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形態具有較強的穩定性
組織的穩定性需要從兩個方面進行判斷:一是組織內部的紀律約束機制,二是在一定時間內持續存在。對于后者,盡管仍存在“不必要說”“必要說”和“折中說”的爭論,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普遍支持“必要說”的觀點。如2015年的《全國部分法院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和2018年《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均要求“組織形成后,在一定時期內存在,應當認定為‘形成較穩定的犯罪組織’”。對于前者,除了需要查明組織內部是否存在“幫規”或者制度性的紀律約束(獎勵)機制外,最重要的莫過于審查組織成員是否具有“確定性”了。傳統的黑惡勢力組織的穩定性比較容易認定,一則組織成員普遍具有很強的地緣、血緣或者業緣關系,彼此間相互認識甚至非常熟悉;二則傳統黑惡勢力組織往往存在形式各樣的“幫規”或者“規章制度”,這些均是凝聚組織對內對外力量的制度性紀律約束機制。然而,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產業鏈條化”“節點化”決定了組織缺乏對內對外的制度性紀律約束機制,組織成員之間不再是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隸屬和支配關系,而是變成了雇傭、交易關系,不再通過“幫規”或者“規章制度”來統一參加人的行為,而往往是采取商業化運作模式即通過市場機制整合各參與人相對獨立的行為。
同時,受匿名性、開放性、自由性的影響,網絡黑惡勢力的組織成員日趨“非確定化”,組織成員不再是傳統的家族、親屬、老鄉、同學或者獄友關系,多為彼此不熟悉甚至不認識的陌生人,由此造成網絡黑惡勢力組織雖然相對確定,但是其參與人卻難免處于不斷變動的狀態。以“網絡水軍”為例,“網絡公關公司”或者“網絡包工頭”招募的“網絡水軍”往往不是犯罪組織的固定成員,即使是“網絡包工頭”也可能是由“網絡公關公司”臨時招募而來,其合作不具有長期的穩定性。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非穩定性”特征,造成“形成較穩定的犯罪組織”的認定存在困難。
3.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層級結構具有鮮明特征
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傳統黑惡勢力組織層級結構的認定爭議不大,但是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層級結構卻有著自身的鮮明特色。一方面,網絡黑惡勢力組織通常以“半緊密型”特別是“松散型結構”呈現于外,在黑惡勢力犯罪體系中各參與人基于自己的經濟利益參與犯罪活動,沒有明確的上下級關系和組織領導關系,甚至組織的核心人物在部分網絡黑惡勢力組織中并不具有絕對的核心地位,從而導致組織形式靈活且易變,這使司法機關在評價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組織性特征時陷入困境。另一方面,網絡的開放性和便捷性促使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層級減少,由傳統黑惡勢力組織的“金字塔型”三層級以上的階層結構轉向鏈式的“扁平型”結構。“扁平化”改變了傳統黑惡勢力組織層級結構以“支配”“隸屬”為基礎的“威權”功能,轉而傾向于以“雇傭”“交易”為外在形式的合作協同,組織成員對組織者、領導者的人身依附性減弱,往往形成橫向的組織結構,而不再沿襲傳統的縱向組織結構。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組織層級結構的“扁平化”,使得司法實踐中對黑惡勢力組織性特征的認定更為艱難。
伴隨著司法機關的持續高壓打擊,近年來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行為手段日益“軟化”,“軟暴力”逐漸成為黑惡勢力犯罪的重要行為方式。然而,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軟暴力”有別于傳統黑惡勢力犯罪所實施的“軟暴力”: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軟暴力”更多的是“面對面”實施的,而且以暴力性手段為基礎,一旦威脅不成即可立即轉化為“面對面”的“硬暴力”;網絡黑惡勢力犯罪雖然也是“以惡害相通告,使他人產生心理恐懼或者形成心理強制”,但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主要是通過線上的方式對他人形成精神壓力和心理強制,且不以轉化為“現實性暴力”為后盾。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化形態也會利用信息網絡向被害人轉告“惡害”,如利用信息網絡威脅、要挾他人等,但往往在線上威脅不成時即可轉為線下的現實暴力,且線下的行為部分還是采用傳統的黑惡勢力犯罪行為模式,這種“軟暴力”仍未超出傳統黑惡勢力犯罪“軟暴力”的涵攝范圍。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則完全擺脫了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行為樣態,體現出網絡“軟暴力”特有的表現形式和特點。
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出現之初,主要是以攻擊他人網站相威脅變相收取保護費即網絡技術霸凌行為為代表,典型案例如“騎士攻擊小組”案件。隨著互聯網技術的更迭換代,涌現了大量形形色色的網絡公關公司,網絡黑惡勢力犯罪隨之演變為網絡公關公司等借助信息網絡平臺通過編造虛假信息來操縱言論,在網絡空間敲詐、誹謗、恐嚇、騷擾他人來實現非法牟利。在網絡空間中,網絡黑惡勢力組織與被害人幾乎沒有面對面式的交流與對抗,其所產生的威脅只來源于“非暴力”的網絡言論,缺乏現實空間“硬暴力”的后盾支撐。
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行為的“軟暴力”特征給黑惡勢力組織的司法認定帶來了兩個難題:一是由于網絡黑惡勢力組織以網絡“軟暴力”作為實施犯罪活動的主要手段,如果單獨對這些行為進行評價,可能許多行為僅僅屬于違法行為而非犯罪行為,從而導致在黑惡勢力組織行為性質的評價方面存有疑問;二是由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軟暴力”的網絡特性,如網絡言論、網絡技術等均缺乏現實的“硬暴力”支持,導致網絡“軟暴力”是否能與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軟暴力”一樣被評價為黑惡勢力組織行為特征所要求的“其他手段”,成為認定網絡黑惡勢力組織是否成立的關鍵問題和疑難問題。在對這些組織是“黑”還是“惡”的定性方面,司法機關也存在嚴重分歧。
在認定黑惡勢力組織時,“一定區域”“一定行業”和“非法控制”“重大或者惡劣的社會影響”是判斷黑惡勢力組織具備危害性特征的重要因素。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活動范圍主要在現實的物理空間中,盡管在司法實踐中對于何謂“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如何判斷“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等存在規定不明確、標準不好把握等問題,但是司法人員仍然可以根據具體案情和生活實際,并結合黑惡勢力犯罪對經濟和社會生活秩序的危害程度加以綜合判斷。
隨著“物理社會—網絡社會”雙層社會的形成,物理空間中的各種法益開始向網絡空間延伸,黑惡勢力犯罪組織隨之也在網絡中積極拓展犯罪活動空間,在活動范圍和危害后果方面均形成“網絡空間與現實空間”“網絡暴力與物理暴力”并存的二元狀態。網絡空間由于“無邊界性”和“虛擬性”而缺乏物理性支撐,這導致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危害性特征認定面臨困惑。
其一,在網絡空間中,互聯網是按照不同的門戶網站、網絡平臺而非地理區域進行分區,因此,在判斷某一組織是否屬于黑惡勢力組織時,首先要明確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活動的“網絡空間”“互聯網行業”是否能夠被解釋為傳統黑惡勢力犯罪危害性特征的“一定區域或行業”。對此,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均存在不少分歧。
其二,當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僅僅造成網絡空間秩序混亂或者主要造成網絡空間秩序混亂時,是否能夠被認定為“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或者“擾亂社會秩序、經濟秩序”,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尚未形成統一明確的意見。
其三,我國對傳統犯罪的認定采取定性與定量相結合原則,在認定犯罪時要考慮數額、數量、情節、后果等罪量因素。但是,隨著網絡技術的介入,原有的定量標準難以準確評價“進化”和“異化”后的犯罪行為,如“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無法評價發生在網絡空間的尋釁滋事罪等。對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評價也不例外,網絡的虛擬性使得在認定“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擾亂社會秩序、經濟秩序”時,已經無法直接通過侵害對象及其數量、違法犯罪次數、手段、規模、人身損害后果、經濟損失數額、違法所得數額、引起社會秩序混亂的程度等作出完整判斷,需要在傳統標準的基礎上加以調適以體現網絡特色。
從廣義角度觀察,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屬于網絡犯罪的特殊形態之一,因此有關網絡犯罪認定的法律、解釋以及規范性文件均可歸屬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認定規范的范疇。例如,《刑法修正案(九)》增設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和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規定,以及“兩高一部”《關于辦理網絡賭博犯罪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和“兩高”《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等,都可以作為認定網絡黑惡勢力組織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規范標準。在黑惡勢力犯罪的狹義層面,除了《刑法》第294條及共同犯罪等其他相關條款是認定黑惡勢力犯罪的基礎規范外,《反有組織犯罪法》和近年來最高司法機關頒行的系列規范性文件是認定黑惡勢力犯罪的事實依據。
僅就網絡黑惡勢力犯罪來說,《反有組織犯罪法》第23條明確規定,“利用網絡實施的犯罪,符合本法第二條規定的,應當認定為有組織犯罪”,“為謀取非法利益或者形成非法影響,有組織地進行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對他人形成心理強制,足以限制人身自由、危及人身財產安全,影響正常社會秩序、經濟秩序的,可以認定為有組織犯罪的犯罪手段”。該規定對“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是不是有組織犯罪”以及“何為‘軟暴力’”這兩個頗具爭議性的實踐問題給出了肯定性答復,也為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認定確立了總標準。
此外,直接體現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特點的規范性文件主要還有如下幾個:其一,《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該文件第2條明確將“組織或雇傭網絡‘水軍’在網上威脅、恐嚇、侮辱、誹謗、滋擾的黑惡勢力”列入重點打擊范圍,表明司法機關已經關注到黑惡勢力犯罪網絡化的現象。其二,《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該意見第1條對“軟暴力”的概念作出明確規定,第2條規定:“通過信息網絡或者通訊工具實施,符合本意見第一條規定的違法犯罪手段,應當認定為‘軟暴力’。”由此不僅將以網絡方式實施“軟暴力”納入黑惡勢力犯罪的打擊范圍,而且樹立了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軟暴力”的判斷標準。其三,《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該意見肯定了網絡“套路貸”的有組織犯罪性質,從而將其納入黑惡勢力犯罪打擊的范圍。其四,《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黑惡勢力犯罪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該意見第9—13條從組織特征、經濟特征、行為特征和危害特征四個方面,結合互聯網的特點對網絡黑惡勢力組織的認定標準作出了調整和細化。該意見既是對司法實踐經驗的歸納和總結,也是對既有針對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規定的系統梳理和再提煉,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網絡化對黑惡勢力犯罪帶來的變化,對于準確認定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提供了重要的規范指引。
盡管現有立法和司法規范均就網絡社會對黑惡勢力犯罪的再構進行了具體回應[1],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認定過于機械化的弊端,但是筆者從《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及其他司法規范性文件規定來看,仍感覺相關規定屬于“小修小補”,沒有從根本上突破既有認定標準的桎梏。因此,有必要立足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新特點和新變化,確立“形式+實質”的認定標準。
傳統的黑惡勢力犯罪通常具有清晰的層級結構、相對外顯的組織者與領導者、較多的組織成員、暴力性的行為外觀、確定的活動空間和體感性的危害后果,這些特征決定了當下司法實踐中對黑惡勢力犯罪的司法認定更傾向于“形式層面”的認定標準。例如,在認定黑惡勢力組織的組織性特征時,需要重點考察是否具有嚴密分層的組織結構、組織人數是否較多、組織者或者糾集者是否明確固定、組織存續是否超過一定期限等;在認定黑惡勢力組織的行為特征時,需要重點觀察是否在一定時間內多次實施了暴力、威脅或者“軟暴力”等違法犯罪行為;在認定黑惡勢力組織的經濟性特征時,需要摸清組織牟利的狀況和支撐組織發展的經濟實力;在認定黑惡勢力組織的危害性特征時,需要明確受害者人數、人身和財產損失的程度以及犯罪活動的范圍、受到影響的行業等。可以看出,“形式化標準”是依據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現象抽象概括而來,具有相當的經驗性和精細化。因此,依“形式化標準”認定傳統的黑惡勢力犯罪不僅符合對犯罪現象的規律揭示,而且也因“形式化標準”非常直觀明了而更易于司法實踐操作。
由于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的黑惡勢力犯罪無論在犯罪本質還是在行為的外在表現上,均與傳統的黑惡勢力犯罪差別不大,因此“形式化標準”在應對“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化”形態時尚有“余力”,因為其整體上仍未超出傳統黑惡勢力犯罪各個構成要件的涵攝范圍,本質上仍屬于傳統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進化”。但是,當以“形式化標準”去應對“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帶來的“異化”時,卻存在著明顯的“僵硬化”缺陷:隨著黑惡勢力犯罪與網絡的深度融合,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出現了組織形式“松散化”、組織層級“去中心化”、組織成員“非確定化”、上下級關系“模糊化”、活動空間“虛擬化”等特點,致使傳統黑惡勢力組織所固有的“穩定性”在不斷弱化和消解,此時如果仍舊固守傳統的“形式化標準”來認定黑惡勢力犯罪,將會把部分網絡黑惡勢力犯罪錯誤地排除于黑惡勢力犯罪之外。例如,在傳統的“形式化標準”中,組織人數較多一直是判斷黑惡勢力組織是否穩定的重要指標。然而,網絡黑惡勢力組織采取網絡化的管理方式,組織結構呈現“松散化”,除了核心成員外一般成員并不固定,多為臨時雇傭人員,但是組織的行動力并不弱于傳統的黑惡勢力組織,此種情況下如果仍機械地堅持傳統的人數標準,則無法將所有的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納入司法打擊的范圍。
因此,對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認定,不能再“抱殘守缺”般地堅守傳統的“形式化標準”,應當適時改變對黑惡勢力犯罪的傳統觀念和認知,將功能性評價為主的“實質化標準”納入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認定標準之中,確立“形式+實質”的認定標準,即對于傳統黑惡勢力犯罪和“黑惡勢力犯罪的網絡化”形態,仍然可以“形式化標準”為主要判斷依據;對于“網絡化的黑惡勢力犯罪”即純正的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應在“形式化標準”基礎上輔之以“實質化標準”加以修正性認定。
“實質化標準”實質上是基于黑惡勢力犯罪的“功能性認知”來確定的認定標準。與普通暴力性犯罪不同,黑惡勢力犯罪不僅侵害了國家安全、社會秩序、經濟秩序以及公民和組織的合法權益,更嚴重之處在于其稱霸一方,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試圖在正式的國家管理體系之外另行建立組織系統,動搖了國家對社會的有效管理與控制,體現出與政府對社會有效管理和控制的根本性對抗[23]。因此,黑惡勢力犯罪的根本目的是通過實施公開的暴力和威脅以實現對社會的非法控制,這也正是司法機關對其持續開展高壓打擊的根本原因。可見,黑惡勢力犯罪的功能目標就是實現對社會的非法控制,也正因為如此,“非法控制性”才成為黑惡勢力犯罪區別于一般集團犯罪的根本性標志,從而被公認為黑惡勢力組織的本質特征。“非法控制性”的犯罪本質進一步揭示了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特征、行為特征和危害性特征的內在規定性:黑惡勢力組織的組織功能定位是形成一致行動的主體力量,黑惡勢力組織的行為功能定位是對外輸出公開性的暴力、威脅及相當的方法,黑惡勢力組織的危害性特征是在一定區域和行業內“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實現“稱霸一方”。
當網絡技術的嵌入導致黑惡勢力組織的“外在指征”弱化或者異化而無法依據“形式化標準”作出準確判斷時,圍繞黑惡勢力犯罪本質所揭示的黑惡勢力犯罪各要件的功能定位,可以用來作為判定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實質化”認定標準。以組織性特征為例,盡管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形式逐漸“去依托化”,組織層級逐漸“扁平化”,組織成員逐漸“非確定化”,領導權威逐漸“去中心化”,但是只要能夠判斷該組織具備一致行動的力量,能夠在組織者、領導者的指揮下有組織地實施違法犯罪活動,就可以認定該組織具備黑惡勢力犯罪的組織性特征,具有實現對社會的非法控制的主體能力,可以形成“組織體之惡”。
對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認定,主要爭議點集中于組織性特征中的層級結構、行為特征中的“軟暴力”以及非法控制性特征中的“一定區域和行業”等問題的具體認定。
1.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組織性特征的認定
傳統的“形式化標準”強調黑惡勢力組織應當具備“三要素”——“形成較穩定的犯罪組織”“人數較多”和“有明確的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基本固定”,無非是為了說明該組織是“一致行動的主體力量”。具體來說,從組織特征的功能定位層面分析,對黑惡勢力犯罪組織性特征的認定不應只局限于組織形式、組織人數、組織層級等形式判斷,只要這種“人的結合體”能夠將違法犯罪參與人的行為凝結為一個整體,并使得各參與人的行動具有協調一致性和目標統一性,就可以認為它形成了組織并且具備了黑惡勢力組織所要求的組織性特征。
在網絡黑惡勢力犯罪中,盡管組織形式及其層級結構呈現出“松散化”“扁平化”“去中心化”“非確定化”的發展趨勢,但從整個組織結構體系看,“網絡公關公司”始終處于組織、策劃和指揮的領導地位;雖然“網絡水軍”僅受臨時雇傭在網絡平臺上實施發帖、刪帖、滋擾、要挾、恐嚇等“軟暴力”行為,但是在一個完整的犯罪活動中,它實際上受“網絡公關公司”的統一領導和指揮,在犯罪活動中仍然可以清楚地觀察到組織的核心層比較穩固,組織者、領導者、骨干成員較為穩定,并且能夠起到聚合犯罪的作用;組織活動的分工依然明確,配合非常嫻熟,各參與人即使相互之間未謀面或者不相熟,但是通過信息網絡指派工作任務等聯系依然緊密;基于網絡空間信息傳遞的瞬時性,“網絡公關公司”“網絡包工頭”“網絡水軍”等形成相互配合、行動一致的犯罪組織,較之于傳統黑惡勢力組織具有更強的犯罪組織能力,也展現出更大的社會危害性。因此,網絡黑惡勢力組織完全具備黑惡勢力犯罪組織性特征的“功能性”要求——“一致行動性”,符合組織性特征的“實質化標準”。《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指出:“對部分組織成員通過信息網絡方式聯絡實施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活動,即使相互未見面、彼此不熟識,不影響對組織特征的認定。”這一規定實際上是肯定了依據“實質化標準”的認定結論。
2.網絡黑惡勢力犯罪行為特征的具體認定
基于犯罪行為的功能性分析,黑惡勢力組織意欲形成對社會的非法控制,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經常性地采用暴力或者威脅的手段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在傳統的黑惡勢力犯罪中,暴力和威脅手段是樹立組織威信的常用方法,比如綁架、故意殺人、故意傷害、非法拘禁、強迫交易、敲詐勒索等侵害他人人身、財產的暴力行為。因此,司法機關在依據“形式化標準”認定黑惡勢力犯罪時尤其強調行為的暴力性色彩,將犯罪組織是否有組織地實施經常性暴力或者威脅視為判斷黑惡勢力組織是否成立的重要依據。隨著黑惡勢力犯罪的升級演變和司法機關對其的高壓打擊,黑惡勢力組織開始收斂暴力的鋒芒,轉而更多地采用“軟暴力”手段實施犯罪。
網絡黑惡勢力組織所實施的“軟暴力”與傳統黑惡勢力組織采用的“軟暴力”有著顯著不同,它往往僅在網絡空間中實施,且不以轉化為“現實性暴力”作為后盾支撐。網絡“軟暴力”的特點模糊了網絡黑惡勢力組織行為特征的形式判斷。其實,不論是以“現實性暴力”為支撐的傳統“軟暴力”,還是不以“現實性暴力”為支持的網絡“軟暴力”,其功能定位均是使他人產生心理恐懼或者形成心理強制,軟暴力犯罪亦能造成嚴重的社會危害[24],這也是《刑法》和《反有組織犯罪法》均將黑惡勢力組織采用的“其他方法”與“暴力”“威脅”方法相并列的內在根據。換言之,作為“其他方法”的“軟暴力”必須與“威脅”方法具有價值相當性,即足以使他人“產生心理恐懼或者形成心理強制”。
盡管網絡“軟暴力”不能轉化為現實的“面對面”的“硬暴力”,但是如果其達到了“軟暴力”的功能性標準——使他人“產生心理恐懼或者形成心理強制”,同樣也應該認定其具備了黑惡勢力犯罪的行為特征。正因為如此,筆者認為《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有關“單純通過線上方式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且不具有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特征的,一般不應作為黑社會性質組織行為特征的認定依據”的規定仍然較為保守,沒有突破“形式化標準”的桎梏,不利于準確認定網絡黑惡勢力犯罪。
3.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危害性特征的認定
有學者認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本質在于其對政府及其有效管理形成了根本性對抗,即形成對特定領域或者行業的非法控制,而惡勢力組織具有擾亂公共秩序的性質;如果涉案人數、違法犯罪事實等組織及其行為的外在形式不能體現這一本質時,就不能被認定為黑惡勢力犯罪[25]。筆者認為,惡勢力組織向黑社會性質組織轉化并沒有明顯的節點,二者在自然屬性和組織功能上并沒有本質的差異,都意在謀求對社會的非法控制,只是在組織形式、行為表現和危害后果等方面存在程度上的差異——惡勢力組織是尚未形成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犯罪組織。傳統黑惡勢力犯罪危害性特征的認定可以通過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造成的影響、損害或者成員獲得的職務來加以綜合判斷,但是網絡的“虛擬性”“無邊界性”和“非接觸性”使得無法參照前述“形式化標準”來直接認定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因此,《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指出,對于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黑惡勢力犯罪非法控制和影響的“一定區域或者行業”,應當結合危害行為發生地或者危害行業的相對集中程度以及行為人在網絡空間和現實社會中的控制與影響程度綜合判斷,在網絡空間和現實社會造成重大影響、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秩序的,應當認定為“在一定區域或者行業內形成非法控制或者重大影響”。
從該意見的表述來看,司法實踐是肯定了網絡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和網絡惡勢力組織犯罪均可以成立。但是,該意見又指出:“單純通過線上方式實施的違法犯罪活動,且不具有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特征的,一般不應作為黑社會性質組織行為特征的認定依據。”這一規定其實又否定了純正的網絡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成立,亦即否定了單純在網絡空間中形成非法控制的可能性,非法控制性必須呈現于現實空間“一定區域或者行業”之中,網絡空間中只能認定造成“較為惡劣的社會影響”。
可見,《網絡黑惡勢力犯罪意見》雖然針對網絡犯罪的“異化”和“進化”在認定標準上有所改進,但并未徹底突破傳統“形式化標準”的觀念束縛,仍將“網絡社會”與“現實社會”二元對立。其實,從公共屬性視角分析,“信息網絡與公共生活逐步融為一體,信息網絡上的言論和行為,將對社會生活產生直接和現實的影響”[26];“隨著‘物理社會—網絡社會’雙層社會的形成,物理空間中的人格法益、財產法益以及社會法益開始向網絡空間延伸,由此出現傳統法益的網絡異化”[27]。因此,應當正視網絡黑惡勢力犯罪危害性特征在網絡空間的異化現象,采取“實質化標準”認定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危害性特征。這并不是對黑惡勢力犯罪認定的“擴大化”,而是基于網絡黑惡勢力犯罪的“異化”而進行的認定標準調適。對此,《反有組織犯罪法》第23條規定“利用網絡實施的犯罪,符合本法第二條規定的,應當認定為有組織犯罪”,并未排斥網絡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