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新作十四行詩（11首）

馬 莉

植物與花朵

植物們像往常一樣假寐著

我走進黑夜，在海邊別墅

陌生的人們已經陸續離開

那扇玻璃門卻繼續敞開著

岸上的鐘聲已敲過了午夜

對面的鏡子里走出一個人

他比我年輕，門推開了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胳膊

慢慢靠近，我們開始掰手腕

僵持很久，天空下起小雨

在鄉下，家里備有米粉和魚

老舅說，倘若遇上倒霉鬼

踩到他的影子也會倒霉，唯有

母親臥室，所有的花朵都醒著

啟 示

空瓶子在燈光下旋轉

隔壁傳來敲門的聲音

聲音在搬運著黑暗

黑暗安靜著，卻在冒汗

瞧吧，花從空瓶子綻放出來

這是不是一個錯誤呢

批評家發現了不完美的對稱

他的手恰好碰到空瓶子

他堅信將得到突然的啟示

空瓶子纏繞光線，完好無損

一個無臉人正好走進光圈中

不見身軀，伸出兩只手：一只

抓住回憶，一只撫摸虛空

若事情未發生，便不足為信

審美困境

一枚月亮在沙灘上行走

拖著長長的身影，有史以來

月光在安撫我們的睡眠

輕輕，緩緩，像從睡夢中

翻了翻身，整個夜空不勝驚訝

所有蹤跡頃刻消失于幽冥中

詩人要解釋美的理由，必須

趕在雨季來臨之前，趕在

人們難以保護自己之前

一塊洼地流淌著泥濘的河流

沉默的人們也感到窒息

它無信仰，也沒有名字

在這樣的冒險中

整個世界都面目模糊

不 測

這是多么奇妙的空間呵

傍晚時分，天空多了一片烏云

它一動不動，靜默很久

它時刻準備發生變化

這難道是某種預兆？寂靜中

我聽到離我很近的聲音——

天籟之聲，正向遠方祈禱

是透明的雨石？還是

古希臘人計算的魔法石子……

我警覺地敞開窗，大街上的路燈

固執地亮著，有人出生有人消失

有人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為避邪驅魔，去尋找菩提樹

然而，寺院里空無一人

戒 指

遠方，乞丐在荒漠上行走

一枚戒指在他的手指閃閃發光

他因此聽懂世上所有的鳥語

他說：有三種鳥要學會識別

一種是見到人類就會流淚

一種是卵巢喪失了生育功能

還有一種居住在毗鄰的星球上

只在星月之間飛翔。很久以前

在沒有鳥的國度人們去流浪

來到樹下聽經，講經者手戴

一枚戒指閃閃發光，但已丟失多年

有人向他指認遠方一個乞丐

那不就是你嗎？但天色已晚

隔著時空，人們無法求證

鳥語者

喂鳥的人厭倦了世上的俗務

住進了鳥籠子，白天黑夜

與鳥同食，也學會了鳥叫

他的眼珠子開始漸漸地變藍

夜晚開始腐朽，他終于飛起來

一襲白色的幽靈恰好穿堂而過

事物瞬間都變得輕盈而飄逸

人們在夢里翻來覆去地說夢話

花圃的孩子們被夢吮吸到遠方

廚房的水管爆了，樹葉與花朵

都感到惶恐不安，世界正在冒汗

一只帆船經過雷區，對炎熱的不適

使安放鳥語者身體的籠子

也同樣感到了厭惡

交換名字

霧里行走著無面孔的人

一只白鷺，長途跋涉而來

在水面上站直了身體

太陽出來，它仍孤立于水中

它看見我在河岸上慢跑

陽光垂直，過濾著我的身體

我長長的影子從背后纏住我

穿上我的外衣和我一起慢跑

我小聲又快活地喊著它的名字

喊著微風中所有樹木的名字

喊著釋放香味的花朵的名字

我從不愛打聽別人的秘密

當白鷺飛走時，我卻很想喊住它

告訴它一個詩人的名字，我的名字

嚴謹的形式

大地上所有谷物的形狀

和日月星辰的形狀一樣

各自具備了神的特點

那個夜晚，母親為祖母守靈

我分不清日夜與晨昏

在母腹的汪洋大海中漫游

或踱步，數光線，望星空

黑暗瞬間消失，被光芒吞噬

冰河時期，大地無限寬廣

至善保有嚴謹的形式

不被毀壞，你看到一只老虎

你很快就能遇見一朵玫瑰

同一個夜晚，我浮出水面

從此在世上闃寂地獨行

夢 見

傍晚，鴿子在屋頂飛翔

來來回回，努力擺脫著白晝

門前的石頭被雨水洗得透亮

午后的陽光又把它曬得發燙

走廊上，父親遠遠看見了我

他不進屋，我一遍遍喊他

使勁地喊他，媽媽聽見了

媽媽說我的眼睛像極了父親

我凝視父親的眼睛，寬敞的屋宇

那是我的家，住著陪我長大的天空

花草和燈光，住著我的母親和妹妹

哦，父親，你給了我一雙

漂亮的眼睛，讓我此生

置身于永在的美麗之中

無眠者

窗外一只夜鳥長年不寐

用啼鳴呼喚喜愛無眠的人

清風折疊著危險的跡象

月光站在紙上，撕碎黑夜

我一遍遍吞咽著凌亂的夜氣

窺視花園深處那株老榕樹

它已經很老了，全身寫滿密語

母親說小時候我執著又怪異

抓緊它的長須蕩來蕩去

我至今也無法細數它的焦慮

無眠的人在途中遇見了我

而我遇見了一只風中的蚊子

在燈下，把它夾進書頁中

讓它的死亡被漢字包圍

從前有只鳥

他們的祖先是魚，所以

鼻音很重，他們六根清凈

人人勞作，雙手皆為六指

女人把山谷里的迷人妖精

與天堂的天使混為一談

男人愛講舊事：從前有只鳥

因為討厭老國王，飛走了，飛遠了

站在波濤滾滾的大海上儼如燈塔

海洋和巖石永遠活在過去

鳥兒也一樣，地平線也一樣

宇宙之光迷人，永不被篡改

世上那么多憤憤不平的靈魂

那么多氣味和焦慮，仿佛古人

替今人懺悔、流淚，或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