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個夏天（組詩）

王言他

熱烈

氣溫開始熱烈，我愛過的地方依舊清晰

沿著清冷的街道追逐自己矮小的影子

日頭懸停在每一顆汗液的上游

身體成了落日僅有的河床

進線柜絮叨著整個夏天的專情

帶電指示器是某顆恒久不滅的晚星

還未到達分閘按鈕蘇醒的時辰

電纜在尋找另一條電纜的足跡

操作票上寫了三行情詩：

將冷備用轉向運行——

接地刀閘拉開的距離，斷路器儲能

久別的觸頭相擁而泣

我虔誠復誦出票面上的文字

陽光熱烈，電力線路的圖紙復印著我的掌紋

三相母排燃起的火星

轉述成一個守口如瓶的秘密

注：詩中“進線柜、帶電指示器、分閘按鈕、操作票、冷備用、接地刀閘、斷路器、觸頭、三相母排”均為電力系統專業術語。

蘇醒的燈光

如果可以，我會在每一個醒來的早晨

拭去變壓器遺落的油漬，揮動手中的扳鉗

把生長在骨骼里的螺絲擰緊

今夜，聽見了久違的雨聲

一束燈光正在蘇醒

它比熱烈的陽光更加熱烈

列車紛繁駛離，鋼鐵在熔爐里加速跳躍

我延續了工整的筆跡，用燈光

揮墨寫下堅毅而神圣的歷程

寫下一座城市關于英雄的定義

橘島

沿著長壽湖的大壩淺行

分割出水源和田野

左右的陽光勢均力敵

湖水下沉，似因蒼老而深陷的眼睛

土地正在隨勞動者的手一起龜裂

湖心的小島又大了一圈

橘子樹迎來了陸地，卻遠離了水

于是，果實便背負了思鄉的情緒

渴求著有人帶你回家，回到

水里，清澈得能看見一尾魚停在石頭上納涼

抽水機守在那里，守著噴涌的水源

和漫山的橘子樹連成一片

此刻，他們是高原上享受淋浴的孩子

停的星辰

放飛無人機，巡檢天空的遼闊

廣袤的田野鋪滿金黃的糧食

一條田埂的寬度

記錄清涼與梯田的距離

走過晨昏、四季，和周而復始的年齡

深諳土地里生長的隱疾

無法包漿的稗子因不夠謙遜而頭顱高舉

田野穿針引線，將房子串聯在一起

開關保持著合閘的狀態

無休止輸送著電能

疲憊使它紅了眼睛

和無人機平行對視了許久

定格成兩顆懸停人間的星辰

遠方來客

溫度越高，江面的水位就越低

裸露出巖壁上的碑文

裸露出石魚的背脊

裸露出一座城市的陡峭和廣博

纖夫、炊煙、石階，顛簸的吊腳樓

隔著愈發低矮的河床

把僅有的薪火配送到家

他們離得很近，幾乎站成了彼此

夏天的真相

我要告訴你這個夏天的真相

高溫、缺電，和此起彼伏的山火

一盞燈，活在深沉的呼吸里，呼吸

呼吸著千里外的風和太陽

呼吸著上游截流的江河

呼吸著空間的長和寬

呼吸著時間的延長線

今夜，重新愛上這座城

由運行的電纜帶路，拖著明晃晃的影子

走過烈日，走過帶血的黃昏

走過新鮮的舊日子

一座鐵塔屹立在熱血的身體里

我看見緊閉的窗口透出了溫度

我看見軌道二號線拖著漆黑的車廂穿過高樓

我看見學校、醫院

熱鬧的街道上流淌出光河

電流與火

電流與火在腳下匍匐

從虎頭山到縉云山

他們以燃燒的寬度丈量一座城

山路遠道而來，蜿蜒著我蜿蜒的腳步

把一座座桿塔的熱鬧看破

肩上的電纜壓抑著徹夜未眠的火情

唯有高處，才能洞察繁華城市的所有

繞過低矮的拱門，古舊的城池內戰馬長嘶

風塵仆仆的人群，停靠在新伐的樹樁上

以濃煙細數光潔的年華

守山的房子緊貼著懸崖的手臂

火苗竄動，光線下的落葉清醒

電力工人撥開夜色向上攀行

他在打磨電流生出的傷

砂布下的絕緣層，一層層脫落，一層層

像是群山覆壓的苔蘚和樹根

客居鳶尾花干枯的鼾聲

與壁虎遺落的尾巴同眠共枕

鞋面爬滿灰白的鹽漬

鞋底以高溫的焦土命名

我在打磨一棵樹的年輪

打磨手心老繭的厚度

打磨縉云山下

一座城市的光影輪廓

星空

攀上高處，去追趕一群星星

山脊的火苗還未停歇

泥土堅硬地封鎖著黃桷樹的根須

它們和跳閘的線路一樣渴望

渴望重生，以溫暖的血液溫暖自己

摸索過很多面斜坡的高度

直到焦黃的石頭破碎著滾落

沿著蜿蜒遠去的溝壑

我丈量著天空，傾盡熱愛和刺痛

扶著冷卻的木樁轉身回望

這座城市燈火流明

高低錯落的房子站成一簇

肅然起敬的目光

以比匍匐更低的姿態表達著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