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小川
摘 要:初期美國大學出版社的使命是為本校教師出版研究成果,后來大學出版社偏離了這個原始的使命,從出版本校教師研究成果轉移到出版所有高質量的研究成果,本校教師的圖書占大學出版社出版總量的比例越來越小。美國大學要求人文社科專業的年輕教師必須出版一本學術專著才能獲得終身教職,出版學術專著是美國大學出版社的主要業務。學術專著的市場主要是大學圖書館,但是大學圖書館的經費大部分用于期刊訂閱,購買學術專著的數量越來越少。大學出版社的學術專著出版陷入危機。
關鍵詞:大學出版 人文社科 終身教職 學術專著
19世紀下半葉,美國研究型大學的先驅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校長丹尼爾·科伊特·吉爾曼、芝加哥大學校長威廉·雷尼·哈珀和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尼古拉斯·默里·巴特勒所設計的大學有三個有機組成部分:教師、圖書館和出版社。教師從事教學和科研,圖書館存儲知識并提供科研場所,出版社傳播教師的研究成果。
傳說被譽為“原子彈之父”的美國物理學家J.羅伯特·奧本海默(J.Robert Oppenheimer)不理解大學為何要有自己的出版社,著名藏書家和作家威爾馬斯·劉易斯(Wilmarth Lewis)費盡口舌也無法說服他,直到劉易斯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公式——“教師 + 圖書館 = 出版”(Faculty + Library = Publication),奧本海默方才理解了大學出版的必要。[1]
一、美國大學出版社的功能
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為代表的早期美國大學出版社,其功能純粹是為本校教師服務,出版和傳播校內教師的研究成果。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出版社早期出版的期刊和圖書里面,就有校內教師專題講座的內容。由于大學出版社的功能是傳播校內教師的研究成果,各個大學出版社的期刊和圖書是通過大學圖書館互相交換,而不是在市場上銷售。大學出版社的這個功能一直持續到20世紀40年代。
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美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中,60%來自本校教師,到了20世紀60年代,這個比例下降到40%;同時,來自其他美國大學學者的圖書占比從16%增加到31%,來自大學以外和國外學者的圖書比例也增加了。[2]根據美國大學出版社協會的數據,2009年,作者為本校教師的圖書占大學出版社年度新書的比例不足10%。[3]
于是,大學出版社的功能發生了變化。
初期大學出版社的功能是通過出版本校教師研究成果來提高母校的學術聲譽,從而為母校吸引最優秀的教師。20世紀60年代后,出版本校教師研究成果不再是大學出版社的主要任務,大學出版社的功能轉向出版高質量的學術研究,而不僅僅出版本校教師的研究成果,大學出版社反而以母校的學術聲譽作為吸引校外作者的理由。
這個變化導致大學出版社與母校的關系逐漸疏遠。
二、學術期刊與學術專著
大學出版社的使命是傳播學術研究成果,學術研究成果的主要傳播方式是期刊論文和學術專著。
期刊論文是科技和醫學領域(STM)學術交流和研究成果的基礎表達形式,學術專著(Monograph)是人文社科和藝術專業學術交流和研究成果的基礎表達形式。
出版學術期刊的出版社主要是盈利性的商業出版社,而且商業出版社在期刊市場的份額越來越大。20世紀90年代中期,商業出版社占學術期刊出版總數的40%,專業協會占25%,大學出版社和教育出版商占16%。
到了2009年,64%的學術期刊來自商業出版社,30%來自專業學會,4%來自大學出版社,2%來自其他類型的出版商。然而,商業出版集團的期刊集中在STM專業,大學出版社主要出版人文社科和藝術專業期刊。
2013年,僅有20%的人文領域的期刊論文和10%的藝術領域期刊論文來自排名前五的商業出版集團,原因是聯邦政府對人文社科研究的資助大大少于對基礎科學研究的投資,因此商業出版集團對人文和藝術期刊沒有興趣。[4]
根據美國大學出版社協會2018年的統計,50%的會員出版學術期刊,其中出版期刊最多的大學出版社是:芝加哥大學出版社(73種期刊)、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出版社(71種期刊)、杜克大學出版社(56種期刊)、伊利諾伊大學出版社(38種期刊)、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 (36種期刊)、加州大學出版社 (32種期刊)。
但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期刊中只有少數是STM期刊——其中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有7種,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有12種,杜克大學出版社有5種期刊,多倫多大學出版社有7種,伊利諾伊大學出版社有1種,加州大學出版社有5種。另外,洛克菲勒大學出版社出版3種學術期刊,除此以外,洛克菲勒大學出版社沒有其他的出版業務。[5]
2019年,美國70%的期刊是STM,30%的期刊是人文社科(中國95%的期刊是STM,5%的期刊是人文社科;全球70%的期刊是STM,30%的期刊是人文社科)。[6]
美國學術出版市場在20世紀70年代形成一個基本格局:科技期刊由愛思唯爾、施普林格等商業出版集團壟斷,學術專著由大學出版社出版。
學術專著是對單一主題進行深入討論的圖書,通常由單一作者為特定的專業讀者撰寫。學術專著的出版必須經過專家推薦、同行評審,篇幅通常為8萬字。學術專著的出版周期和成本遠高于期刊論文。
在英語世界,60%-70%的學術研究成果以期刊論文形式出版,僅有3%的學術研究成果以學術專著的形式出版。[7]
三、學術專著與終身教職
年輕教師獲得終身教職和晉升,需要有研究成果,年輕教師處于“不出版就走人”(publish or perish)的環境。不同專業對于研究成果有各自認可的出版形式,STM認可的出版形式是期刊論文,人文社科認可的出版形式是學術專著。
在STM領域,美國大學的終身教職評審委員會認可商業出版集團出版的核心期刊;在人文社科領域,終身教職評審委員會只認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學術專著,不認可商業出版社出版的學術專著,認為商業出版社的學術專著和大學出版社的學術專著之間存在明顯的質量差異。
學術專著有兩個主要功能:①學術專著提供人文社科和藝術研究的原創學術研究成果,被視為人文社科及藝術學科研究的最高成果;②學術專著是人文社科專業資格認證的關鍵組成部分。
在STM專業(例如物理學)和定量社會科學領域(例如經濟學),年輕教師從助理教授晉升為副教授并獲得終身教職(tenure),必須在本專業核心期刊上發表10篇論文,在一些重點大學,一般要求發表十篇以上的論文。
在人文社科(例如歷史)和藝術領域,年輕教師需要出版一本學術專著才能從助理教授晉升到副教授并獲得終身教職,從副教授晉升為正教授需要出版第二本專著。在許多重點大學,獲得終身教職和晉升副教授的最低要求是出版兩本學術專著,晉升正教授的最低要求是出版三四本學術專著。這些學術專著必須是紙質版(電子版不算),而且必須由一家著名的大學出版社出版。
四、《國防教育法》創造了大學出版的黃金時代
1957年,發生了一件對美國大學出版產生巨大影響的事件:蘇聯將人類歷史上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斯普特尼克號(Sputnik)送入太空,這則消息震動了美國朝野,人們意識到美國的教育落后于蘇聯。艾森豪威爾總統宣布,改善教育是一項緊迫的國家優先事項。一年后,美國國會頒布了《國防教育法》(National Defense Education Act)。
《國防教育法》為各級教育以及公立和私立大學提供大量財政援助,其主要目標是改善美國的科學、數學和技術教育。政府資金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涌入高等教育,用于教學、科研、出版以及建立圖書館館藏。
《國防教育法》擴展了“國防”的定義,現在,“國防”不僅包括物理和化學等“硬”科學,也包括外語、人類學和政治學等“軟”科學,對這些“軟”科學的科研資助也相應增加,大學出版社因此受益。
《國防教育法》在20世紀60年代為大學出版社創造了一個黃金時代。人文社科高等教育成為“國防”的一部分,大量政府資金流入大學,其中有相當部分流入大學圖書館的預算,館購市場蓬勃發展,圖書館大量購買大學出版社的書籍和期刊,尤其是學術專著。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大學出版社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銷量來自圖書館。在這些非常有利的條件下,大學出版社在60年代出現了第三波創建熱潮(第一波發生在19世紀末,第二波發生在20世紀初)。1948年至1957年,美國大學出版社協會僅增加了3名成員,總共有38名會員,到1967年,協會成員增加到60家出版社——這個數字還不包括當時二三十家出版數量很少、未加入協會的大學出版社。[8]
五、學術專著危機
但是好景不長。20世紀60年代后期,戰爭的巨額費用擠壓了非國防研發的支出,戰爭開支導致預算赤字,引起通貨膨脹。1969年,美國阿波羅11號在歷史上首次將宇航員送上月球,美國宣布在與蘇聯的太空競賽中獲勝。在這個新的社會環境下,教育不再是國會的優先事項,從1970年開始,聯邦政府對高等教育的資助逐漸減少。
根據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年度調查,在1969財年和1970財年之間,聯邦政府對高校的資助減少了2.27億美元,降幅7%。13個聯邦機構在1970財年為高等教育機構撥款32.27億美元,這個數額是自1966年以來最少的。[9]
教育不再是政府的資助重點,20世紀70年代,政府資助的重點轉向基礎科學研究。為了爭取政府的資助,美國大學加大了對實驗室和STM專業的投資,開展政府資助的基礎科學研究。
聯邦政府減少對大學的資助,導致大學圖書館采購預算開始縮減,但是,大學越來越依賴聯邦政府的資助來維持基礎科學研究,STM期刊成為大學圖書館的必備品。
根據對北美125家最大的研究圖書館(其中90%是大學圖書館)的調查,由于STM期刊訂閱費用大幅增長,圖書館不得不削減學術專著的采購經費,以維持STM期刊的預算。1986年至2011年,大型研究圖書館的學術專著支出的資金數每年增長2.2%,低于通貨膨脹率,而同期STM期刊支出每年的漲幅為6.7%。1986年,研究型圖書館在期刊和專著上的支出占圖書館采購總預算的比例分別為55%(期刊)和45%(學術專著),到2011年,這一比例為75%(期刊)和25%(學術專著)。1986-2011年,研究圖書館的科技期刊支出增長了402%,而學術專著支出僅增長了71%。學術圖書館曾經是大學出版社最大的市場,現在對學術圖書館銷售的收入占大學出版社凈收入的比例不足20%。[10]
在大學出版的黃金時代,學術圖書館的采購預算足以跟上大學出版社的學術專著的出版數量,圖書館對每種學術專著的平均購買量為1500冊。現在,每種學術專著的平均銷量僅為200-500冊。例如,在過去十年中,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的學術專著的平均印數從1500冊下降到不足500冊。[11]
沒有足夠的圖書館采購,大學出版社的學術專著出版開始出現虧損,大學出版社更加依賴母校的補貼。
六、大學對其出版社的補貼
美國大多數的大學出版社都依賴母校的補貼,大多數大學出版社每年獲得的補貼往往在15萬美元到50萬美元之間。少數大學出版社有自己獨立的捐贈基金,如耶魯大學出版社、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和哈佛大學出版社,這些大學出版社不依賴母校的補貼。[12]
根據美國大學出版社協會2012年的調查,超過75%的北美大學出版社從母校那里獲得資金補貼。2011年,這些補貼總額超過2800萬美元,平均每家出版社獲得大約47.5萬美元。由于規模經濟的原因,大學出版社對母校補貼的依賴程度因出版社規模大小而異,對于銷售額超過600萬美元的大學出版社,母校補貼額度平均不到出版社運營預算的2%,而對于銷售額低于75萬美元的出版社,母校補貼平均為出版社運營預算的80%。[13]
2019年,斯坦福大學決定不再為斯坦福大學出版社提供補貼,引起軒然大波。
斯坦福大學出版社有35名員工,每年出版140種新書,覆蓋14個學科,其中三分之二是人文和社會科學專著及教科書,20%是用于評定職稱的學術專著,翻譯圖書占12%。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在學術界以出版歐陸哲學、拉美歷史、亞洲研究、中東研究和猶太研究圖書著稱。
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年銷售額達500萬美元,但是出版社每年的運營費用是670萬美元,入不敷出,過去三年,斯坦福大學每年為出版社補貼170萬美元。斯坦福大學出版社艾倫·哈維(Alan Harvey)稱,如果失去大學的補貼,他將不得不解雇一半的員工。由于校內外的批評,斯坦福大學不得不恢復對出版社的補貼。
針對斯坦福大學出版社的補貼風波,美國大學出版社協會執行董事彼得·伯克里(Peter Berkery)指出,目前大約80%的大學出版社從母校獲得補貼,這些補貼平均占出版社總預算的15%。如果沒有這些額外的補貼,許多大學出版社將不得不大幅縮減出版業務,有些甚至可能不得不關閉。[14]
但是,母校的財務補貼難以抵消學術專著出版日益增加的虧損。
另外,大學出版社的功能日益偏離為母校教師出版科研成果的初衷,與母校的關系逐漸疏遠,越來越被視為母校的財務負擔。《哈佛大學出版社史》(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A History)的作者麥克斯·霍爾(Max Hall)總結了大學出版社的尷尬處境:“大學出版社是一個奇怪的機構,它致力于傳播知識,卻與大學的教學無關;它是一家經營性的出版公司,但其目的不是賺錢;它是大學的一個部門,但是經常被誤解并不時受到教師和大學管理人員的攻擊。”[15]
七、學術專著出版的搭便車現象
出版學術專著是所有大學對人文社科教師獲得終身教職和晉升的要求,因此美國大學出版社有一個特殊的職能,那就是為人文社科教師出版學術專著。然而,并非所有的大學都有出版社。美國有1608所公立和私立大學和學院,其中只有92所大學擁有出版社。換句話說,92家大學出版社要為1608所大學的人文社科青年教師出版學術專著,滿足他們獲得終身教職和晉升的需求。
現在,所有的大學圖書館都大幅削減了學術專著的采購,因此無法像過去那樣分攤92所大學出版社學術專著出版的財務負擔,大學出版社無法單獨支付出版學術專著的費用。大學出版社的運營虧損中很大一部分來自學術專著,而大多數出版社必須不同程度依賴母校的補貼,于是出現了一千多所沒有出版社的大學搭乘92家大學出版社便車(free riding)的不公平現象。[16]
由于大部分學術專著的作者是校外教師,校內教師并未從本校出版社獲得利益。學術專著搭便車的不公平導致大學對補貼其出版社日益嚴格,主管大學越來越多地關注大學出版社的經營效益,要求大學出版社自負盈虧。
加州大學出版社社長艾莉森·穆迪特 (Alison Mudditt) 說:“學術專著是大學出版社的核心業務,大學出版社的基本功能是充當沒有商業回報的學術傳播渠道。學術專著仍然是許多領域學術交流的重要工具,更不用說是教師晉升和獲得終身教職的黃金標準。”[17]
但是,大學出版社失去了圖書館的采購市場,同時,禍不單行,大學也開始減少對出版社的補貼,現有的學術專著出版模式難以為繼,大學出版社必須尋找新的運營模式。
(作者單位系美國佩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