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茶粵海未能忘

汪建新

柳亞子（1886—1958），江蘇吳江人，原名柳慰高，字安如；后改名為人權，字亞盧；再后改名棄疾，字亞子。1906年，柳亞子在上海加入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同時加入光復會。1909年11月，他發起成立了革命文學團體南社。1912年，他被孫中山委任為臨時大總統府的秘書。1924年，他加入改組后的中國國民黨。柳亞子與宋慶齡、何香凝并稱為國民黨“三賢”。作為著名的民主主義革命家，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忠實朋友；作為愛國詩人，他是在中國思想文化界頗具影響的文人騷客。柳亞子是毛澤東詩詞唱和最多的一位詩友，他們談詩論政，肝膽相照，有著不解之緣，為中國詩壇留下一段千秋佳話。

登堂旗鼓看毛郎

1926年5月，國民黨在廣州召開二屆二中全會。蔣介石向大會拋出“整理黨務案”，旨在排斥共產黨人。毛澤東等人反對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堅持反蔣的革命立場，得到國民黨左派何香凝、柳亞子等人的支持。最后，蔣介石的企圖受到嚴重挫折。柳亞子當選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委員，毛澤東當選國民黨中央候補委員。柳亞子深知蔣介石陰險狡詐，認定他必將是中國革命的禍害。他就此急晤中共代表惲代英，勸其雇槍手殺掉蔣介石，未獲結果。柳亞子又約毛澤東到茶樓密談。毛澤東和惲代英一樣，主張共產黨不搞陰謀，而且認為這樣會損害國共合作。[1]盡管毛澤東沒有采納柳亞子的建議，但是這次會晤給彼此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來在詩中也反復提到“珠江粵海驚初見”“粵海難忘共飲茶”“飲茶粵海未能忘”。

1927年，蔣介石背叛革命之后，柳亞子為免遭迫害，去日本游歷，次年又回到上海投身反蔣斗爭。毛澤東則在秋收起義失利后引兵井岡。由于受到黨內“左”傾錯誤路線排擠，毛澤東一度離開紅軍領導崗位，而國民黨報刊乘機大肆造謠說他被擊斃或病亡。1929年，柳亞子賦詩《存歿口號》：“神烈峰頭墓草青，湖南赤幟正縱橫。人間毀譽原休問，并世支那兩列寧。”“神烈峰頭墓草青”，指南京紫金山中山陵所在地，“兩列寧”一語，柳先生特意在注明：“孫中山、毛潤之”。柳亞子獨具慧眼，最先預見毛澤東將成為領袖。1932年，柳亞子欣聞毛澤東領導紅軍不斷挫敗蔣介石窮兵黷武的“圍剿”，又欣然命筆，運用平原君和毛遂自薦的典故，寫下熱情洋溢的《懷人四載》：“平原門下亦尋常，脫穎如何竟處囊。十萬大軍憑掌握，登壇旗鼓看毛郎。”

抗戰期間，柳亞子痛斥國民黨悍然制造“皖南事變”，蔣介石將其開除出黨。柳亞子針鋒相對，宣布開除蔣介石國民黨黨籍。此舉驚世駭俗，毛澤東對柳亞子更加欽佩。1944年11月21日，毛澤東致信柳亞子，寫道：“廣州別后，十八年中，你的災難也受得夠了，但是沒有把你壓倒，還是屹然獨立的，為你并為中國人民慶賀！‘云天倘許同憂國，粵海難忘共飲茶’，這是你幾年前為我寫的詩，我卻至今做不出半句來回答你。看見照片，樣子老一些，精神還好吧，沒有病吧？很想有見面的機會，不知能如愿否？”[2]

索句渝州葉正黃

1945年8月28日，毛澤東飛赴重慶進行和談。8月30日，毛澤東在桂園寓所宴請柳亞子、沈鈞儒等人。久別重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柳亞子賦詩一首：“闊別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彌天大勇誠堪格，遍地勞民戰尚休。霖雨蒼生新建國，云雷青史舊同舟。中山卡爾雙源合，一笑昆侖頂上頭。”柳亞子盛贊毛澤東為孫中山與馬克思之“雙源合”。9月2日，《新華日報》以《贈毛潤之老友》為題發表了這首詩。

9月6日，毛澤東偕周恩來、王若飛到沙坪壩津南村回訪了柳亞子。柳亞子請毛澤東校正他準備收入《民國詩選》的《七律·長征》一詩，并向毛澤東索詩。10月4日，毛澤東致信柳亞子，與其交流對時局的看法，并對柳亞子的詩給予高度評價，信曰：“詩及大示誦悉，深感勤勤懇懇誨人不倦之意。……時局方面，承詢各項，目前均未至具體解決時期。報上云云，大都不足置信。前曾奉告二語：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吾輩多從曲折（即困難）二字著想，庶幾反映了現實，免至失望時發生許多苦惱。而困難之克服，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此點深望先生引為同調。有些可談的，容后面告，此處不復一一。先生詩慨當以慷，卑視陸游陳亮，讀之使人感發興起。可惜我只能讀，不能做。但是萬千讀者中多我一個讀者，也不算辱沒先生，我又引以自豪了。”[3]10月7日，毛澤東又致信柳亞子，并將《沁園春·雪》書贈柳亞子，信中寫道：“初到陜北看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似于先生詩格略近，錄呈審正。”[4]

柳亞子讀到《沁園春·雪》后贊不絕口，稱其為“千古絕唱”，謂“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后，更無論南唐小令、南宋慢詞矣”，[5]并賦詞《沁園春·次韻和毛潤之初到陜北看大雪之作》，1945年11月11日在《新華日報》發表了該詞：“廿年重逢，一闕新詞，意共云飄。嘆青梅酒滯，余懷惘惘；黃河流濁，舉世滔滔。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傷心甚，哭無雙國士，絕代妖嬈。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只解牢騷，更笑胡兒，納蘭容若，艷想秾情著意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11月14日，吳祖光在《新民報》晚刊《西方夜譚》公開發表毛澤東的原詞，在重慶引起巨大轟動，很多詩人紛紛步韻唱和，成為中國現代詞壇一大奇觀。

風物長宜放眼量

1949年2月，毛澤東電邀柳亞子赴北平共商建國大計。3月18日，柳亞子等一大批民主人士到達北平。3月25日，毛澤東抵達北平。當天下午，毛澤東在西苑機場與柳亞子等各界代表及民主人士親切會面。當晚，毛澤東又在頤和園益壽堂舉行宴會，柳亞子應邀出席。柳亞子感慨良多，當夜賦詩三首，其中一首云：“二十三年三握手，陵夷谷換到今茲。珠江粵海驚初見，巴縣渝州別一時。延水鏖兵吾有淚，燕都定鼎汝休辭。推翻歷史三千載，自鑄雄奇瑰麗詞。”

豈料3月28日，柳亞子卻寫了《感事呈毛主席》：“開天辟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奪席談經非五鹿，無車彈鋏怨馮驩。頭顱早悔平生賤，肝膽寧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馳捷報，分湖便是子陵灘。”柳亞子詩中引經據典，顯示出一個舊文人的清高自傲。毛澤東對此高度重視，說：“我這位老詩友的倔脾氣又上來了，要退隱是假，有牢騷才是真，看來還得好好和他談談，以便更好地發揮他的積極性啊！”[6]

1949年4月29日，毛澤東寫了一首情真意切、語重心長的《七律·和柳亞子先生》：“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詩的前四句，毛澤東用“飲茶粵海”“索句渝州”和“還舊國”來深情回憶兩人三次相會，表明中國共產黨人始終沒有忘記民主人士的革命功勞。后四句，出于詩友和諍友間的相互愛護之情，委婉含蓄地批評了柳亞子的牢騷和錯誤思想，真誠地挽留他在北京參加建國工作。這首詩以情感人，以理服人，平易親切，和善真誠，讀來如望霽月，如沐春風，體現了毛澤東“風度元戎海水量”，愛人以德，重人以才的偉大政治家的寬廣胸懷。柳亞子很受感動，接受了規勸，又賦詩《次韻奉和毛主席惠詩》：“離騷屈子幽蘭怨，風度元戎海水量。倘遺名園長屬我，躬耕原不戀吳江。”

1949年5月1日，毛澤東專程到頤和園拜訪柳亞子。5月5日，毛澤東陪柳亞子到香山拜謁孫中山衣冠冢。隨后，又與柳亞子在家中共進午餐，柳亞子拿出《羿樓紀念冊》，請毛澤東題詞。毛澤東引用席間談及的詩句寫成一首聯句詩：“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竹外桃花兩三枝，春江水暖鴨先知。”[7]1950年9月，柳亞子定居于北京城內北長街89號。毛澤東從柳詞《沁園春》中摘出“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之句，親筆題此居為“上天下地之廬”。

詩人興會更無前

1950年10月1日，是新中國的第一個國慶節，舉國上下一派歡樂景象。10月3日，中南海懷仁堂舉行盛大慶祝晚會，各族代表向中央人民政府首長獻旗、獻禮后，各少數民族文工團聯合演出了精彩節目。毛澤東心情激動，對正巧坐在前排的柳亞子說：“這樣的盛況，亞子先生為什么不填詞以志盛呢？我來和。”[8]毛澤東的這番盛情，柳亞子求之不得，即席賦詩《浣溪沙》，“用以紀大團結之盛況云爾！”：“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不是一人能領導，哪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

當夜，毛澤東回到菊香書屋，意猶未盡，填詞《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赤縣”，指中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戰國末騶衍說“中國名曰赤縣神州”。“百年”，指鴉片戰爭以來的中國歷史。“魔怪”，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和各種黑惡勢力。“翩躚”，指群魔亂舞，為所欲為。“于闐”，古西域國名，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南部和田一帶。

1950年10月4日、5日晚，中央戲劇學院歌舞團在懷仁堂連續演出歌舞劇《和平鴿》。柳亞子連續觀看了演出，詞興又發，仍以《浣溪沙》再填詞一首：“白鴿連翩奮舞前，工農大眾力無邊，推翻原子更金圓。戰販集團仇美帝，和平堡壘擁蘇聯，天安門上萬紅妍。”

這首詞傳到毛澤東手中，已經是11月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已奔赴朝鮮戰場，不斷從前方傳來捷報。毛澤東無限欣喜，仍以《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為題和詞一首：“顏斶齊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無邊，而今一掃紀新元。最喜詩人高唱至，正和前線捷音聯，妙香山上戰旗妍。”

“顏斶齊王各命前”，借《戰國策·齊策四》齊宣王召見顏斶而各命對方向前的典故，用來比喻蔣介石要柳亞子聽命于他，而柳亞子要蔣介石改弦更張。“多年矛盾廓無邊”，革命黨與反動派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勢不兩立。“而今一掃紀新元”，中國革命的勝利開創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新紀元。“最喜詩人高唱至”，盛贊柳亞子的詞作高超美妙。“正和前線捷音聯”，佳作正巧與志愿軍抗美援朝旗開得勝的捷報同時而來，可謂喜上加喜。“妙香山上戰旗妍”，妙香山是朝鮮西北部的著名山脈，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妙香山旗開得勝。

1951年以后，柳亞子健康狀況不佳，但仍對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等職極為負責，常常帶病參加各類活動。1958年6月21日，柳亞子在北京逝世，享年71歲。毛澤東和柳亞子是近現代中國詩壇上的雙子星。兩人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是毛澤東與民主人士密切交往的一個縮影。他們之間的思想表達和心靈溝通，儒雅地借助于詩詞的一再唱和，堪稱詩壇盛事。★

【參考文獻】

[1]陳邇冬著，《一代風騷——談柳亞子詩事》，載1987年5月28日《人民日報》。

[2]《毛澤東書信選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221頁。

[3]同[2]，第237頁。

[4]《致柳亞子》，引自《毛澤東書信選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11月第1版，第243頁。

[5]石玉坤、張樹德著，《詩詞為媒：毛澤東與柳亞子》，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106頁。

[6]唐春元、黃先健編著，《毛澤東的說服與攻心之道》，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288頁。

[7]吳直雄著，《毛澤東妙用詩詞》，京華出版社1998年6月第1版，第917頁。

[8]杜忠明編著，《詩人興會：毛澤東以詩會友記趣》。

（作者系中國井岡山干部學院教授、副院長，一級巡視員）

責任編輯/黃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