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科學、守護理性

編者按：袁江洋，中國科學院大學人文學院歷史學系主任、教授，科學技術史專業博士研究生導師、科學技術哲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導師，1980-1987 年在武漢大學化學系高分子化學專業學習，先后獲得理學學士及理學碩士學位，碩士階段師從卓仁禧院士；1995-1998 年在北京大學科學與社會研究中心科技哲學專業學習，師從龔育之和孫小禮教授，獲哲學博士學位?，F任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科學文化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科學思想史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理事、《中國科技史雜志》副主編和《科學文化評論》、Cultures of Science 等雜志編委。

袁江洋教授研究領域寬廣，在科學史（西方科學史、史學理論、中國當代化學史）、科學哲學（實驗哲學、科學認識論與形而上學）、科學文化和世界歷史方面都有深入的研究；先后承擔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課題、重點課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和省部級課題，共計30 余項；發表60 余篇重要學術論文，出版專著、譯著10 多種。

在科學技術史領域，其突出成果體現在對牛頓、波義耳和拉瓦錫等科學人物的研究，化學學科史研究，科學制度化進程研究和科學編史學（科學史理論與方法）研究。在科技哲學領域，其突出成果體現在關鍵實驗再研究，形而上學、科學理論與實驗之三元互動研究（新的科學理論是如何產生的）和技術哲學研究。在科學文化研究領域，側重于從長時段史學角度探討科學文化發生發展進程，從價值論、思維模式及知識論三個層面解析科學和科學文化的興起，將相關研究推升至科學-文明史的研究界面。

關鍵詞：袁江洋；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文化

中圖分類號： N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8462（2023）02-0001-09

萬輔彬（以下簡稱萬）：我很早就想做您的訪談，今天終于得此機會，能與您當面交流。2007 年10 月21-22 日，在湖北省武當山舉行的第六屆青年科學技術史學術研討會上，我們都是特邀點評專家，相見甚歡。那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自那以后，我開始關注您的研究，并且多次在全國科技史盛會上和您一起聚餐，您的談吐和不俗的酒量讓我佩服。您是眾多湖北籍科技史家中的佼佼者，我雖不是湖北人，但“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在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贝巳?，所以對湖北籍的科技史家倍感親近。

袁江洋（以下簡稱袁）：很榮幸接受您的采訪，多年前您就提過采訪事宜，但因個人原因竟一直遷延至今。

萬：中國科技史界的第一代老前輩大多數出身于理工科，而且大多數人選擇研究中國古代科技史，最早如錢臨照院士對《墨經》中的光學和力學成就進行了系統的挖掘與整理，校釋出光學8 條、力學5 條。又如李儼和錢寶琮先生對《九章算術》《周髀算經》《算經十書》……歷代數學史料和典籍的考訂與研究，開中國數學史研究之先河。劉仙洲院士著《中國機械工程發明史》《中國古代農業機械方面的發明》。再如茅以升院士主編《中國古代橋梁技術史》。稍晚一些，如華覺明等的《中國傳統工藝全集》、陳美東的《中國天文學史》、陳久金的《中國少數民族天文學史》、戴念祖的《中國物理學史》，等等，他們較多地關注中國古代傳統的科學技術史研究，很有成就。直到20 世紀與21 世紀之交，研究西方科學技術史、科學思想史和科學文化的學者才漸漸多起來，您是其中比較突出的一位。您在科學史（西方科學史、史學理論、中國當代化學史）、科學哲學（實驗哲學、科學認識論與形而上學）、科學文化和世界史領域都有深入的研究，所以特別想移樽就教，對您作一次較深入的訪談。

袁：西方科學史和科學史理論，確實一直是我國科技史研究的薄弱環節，許良英先生、董光璧先生他們這一代是探路者，我們這一代則重任在肩，不敢懈怠。

萬：您原來是學高分子化學的，是什么機緣讓您研究科學史的？

袁：簡而言之，有兩點原因促使我研究科學史：一是我在珞珈山求學時讀過許多文學理論、美學、哲學和思想史著作；二是桂子山上的任定成副教授當時想找一位學化學的碩士來做化學史研究。

萬：從您的學術簡歷來看，您的科學史研究是從研究科學人物開始的。

袁：是的。我最先研究牛頓，相關研究始于1988 年，1990 年起開始發表相關研究論文，研究內容涉及牛頓思想與工作的所有方面，尤其是牛頓自然哲學總體思想、光學、物質理論、煉金術等內容。緊接著，我就承擔了兩項課題并出版了相關專著：1991 年，承擔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青年課題“牛頓自然哲學思想研究”。1997 年，與王克迪合作承擔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牛頓宇宙論思想研究”。1992 年，校牛頓《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中譯本（王克迪譯本，先后由武漢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1997 年，出版《思想之網——牛頓》。

萬：1990 年起，您就開始在《自然辯證法通訊》《中國科技史雜志》等刊物上發表有關牛頓研究的論文。

袁：這些論文探討了牛頓物質層系理論與其關于普遍性質、中間性質和特殊性質之間的對應規則，解析牛頓光學實驗和煉金術實驗，揭示牛頓完整的思想與工作體系以及牛頓理論思維與實驗探索之間的相互促發機制。譬如，解釋牛頓與波義耳、胡克等人何以在相似的實驗基礎上卻得出不同的理論見解——牛頓堅持光的不變性，反對一切形式的修正理論；而波義耳、胡克從微粒論或波動論角度出發，仍然堅持傳統的、以白光為基本光的修正理論。

萬：在研究牛頓的過程中，您又研究波義耳。

袁：是的。1991 年起，我開始發表相關研究論文。1993 年，我翻譯出版波義耳《懷疑的化學家》，國內化學史研究者常常引用這部譯作。波義耳是17 世紀英國皇家學會實驗哲學的倡導者和辯護人，也是經驗主義方法論的重要代表人物，牛頓物質層系理論就是在波義耳微粒哲學的基礎上衍生而成的。比較波義耳的科學方法論論述與20 世紀邏輯經驗主義陳述，我們可以發現，波義耳的科學思想毫不遜色。波義耳不但重視實驗對理論思維的校正作用，而且強調實驗可以促發新理論的構建。就化學史而言，波義耳的《懷疑的化學家》批判一切形式的元素論或要素論，主張粒子論，但他的批判反過來從根本上解放了當時的元素論化學，使化學定量分析成為可能。

萬：接著您又開始了拉瓦錫研究。

袁：1994 年，我開始研究拉瓦錫。當時，任定成教授翻譯《化學基礎論》并發表了《 論氧化說與燃素說同處于一個傳統之內》一文。我在撰寫書評時想到，既然“論氧化說與燃素說屬于同一傳統”，那么，同一傳統之內何談化學革命？2016 年，我與馮翔合作出版專著《判決性實驗：拉瓦錫化學革命研究》。我的這些思考和研究，旨在挑戰庫恩以來將拉瓦錫建立“氧化說”視為化學革命的傳統見解。在我看來，說“氧化說替代燃素說”，就如同說“氧化替代還原”一樣，既不合科學理性，也不合歷史事實。拉瓦錫的“ 反燃素理論”與“燃素說”皆屬于元素論化學傳統，其間并不存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的根本性變革，而揭示“拉瓦錫化學革命”恰恰是元素論化學思想與實踐連續發展的產物，并且受制于元素論化學的思維框架?；趯咤a化學實驗探索進程的全面解析，以及對實驗、理論與形而上學之間的互動機制的思考，我提出“實驗的精致化進程”等概念，以實驗系統整體性論題對抗迪昂-奎因物理學/科學理論整體性論題。同時，基于實驗之間的關聯性構建實驗系統概念，我又重塑“關鍵實驗”概念，就實驗在理論構建與篩選進程中的作用作出新的闡釋和辯護。簡單來說，關鍵實驗不是分立的實驗，它們既可以促發新理論，也可以引導整個實驗系統就競爭中的理論作出一致裁決。

萬：2011 年起，您的研究開始涉及現代化學學科的興起，發表了好幾篇論文。這些論文重新解釋了拉瓦錫化學革命，并探討了現代化學發生發展的形而上學基礎與經驗基礎。

袁：作為科學史理論探索者，我在化學學科史研究過程中構建了新的學科思想史編史進路：現代化學發端于兩類元化學思想（古希臘元素論與原子論思想）以及由之引導的五類相關實踐（煉金術、醫學、冶金、化學工業、化學教育）之間相互斗爭、相互促進乃至融合的長時段歷史互動進程之中。近代以降，波義耳以粒子論化學對抗元素論化學，道爾頓引入原子論假定解釋普魯斯特定組成定律及大氣分壓定律，是兩類元化學傳統在同時代化學經驗探索的基礎上發生碰撞與融合的兩大重要時間節點。第一次碰撞解放了元素論化學，使化學家們不再執著于從金、銀等貴金屬中分離“鹽、硫、汞”，使定量化學分析在元素的定義下（即簡單物質）成為可能。第二次碰撞則為現代化學真正捕獲其研究對象、確立原子分子論初步奠定基礎。

萬：上述研究可以看出，您是當今中國科技史界非常重視元問題研究的學者，難能可貴。另外，您對科學制度化進程的研究也很有創新性，利用科學思想史、科學計量學以及群體志等研究方法，指導您的研究生研究英國皇家學會、美國富蘭克林學會、歐盟科學技術（歐洲核子研究實驗室CERN、歐洲分子生物學實驗室等）的歷史發展，并以此為基礎展開科學技術制度化理論研究。

袁：2012-2015 年，我承擔中國科學院規劃戰略局研究課題“現代科學制度化進程研究”，一方面，我將科學制度化進程劃分為四個層級：學會構建、大學中科學系所的構建、科學的國家化發展、跨國層面科學制度的構建；另一方面，基于長時段史學研究，我指出亞里士多德知識范型在不同文化（阿拉伯文化、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獲得接納與認同是科學制度化的智力基礎，而柏拉圖知識范型只能說是一條副線。須知，柏拉圖知識范型（希臘七藝）的建立在理念論或數學實在論的基礎之上，雖然可以將天文學作為應用數學而容納其中，但是并不包容自然哲學的完整框架。

萬：早在2000 年，您和劉鈍在《自然辯證法研究》連續發表《科學史在中國的再建制化問題之探討》（上、下）兩篇論文。2002 年10 月下旬，我們邀請劉鈍所長來廣西講學，廣西從事科技史和科學哲學研究的同仁都來聽他的報告，題目就是“科學史在中國的再建制化問題”，基本上就是這篇論文的觀點。這次學術講座對我們廣西民族大學科技史學科的建制化很有指導意義。

袁：我今天才知道“ 科學史在中國的再建制化”研究對貴?？萍际穼W科發展有所幫助。

萬：確實如此！科技史在本質上是歷史學，您的科學編史學（科學史理論與方法）研究對我們的幫助也非常大。您的編史學研究成果之一——發表在《自然科學史研究》雜志上的《科學史的向度》這篇論文，是我們推介給廣西民族大學科技史專業博士研究生和碩士研究生必讀的一篇重要論文。請您系統地談談您在這一方面的研究情況。

袁：20 世紀90 年代初，我開始了科學編史學的研究，探討科學史學史、科學史學科元問題及方法論問題，為科學史學科在中國的再制度化進程進行理論辯護。

1998 年，我完成了科技哲學專業博士論文《科學史：新的綜合》。2003 年，我的博士論文在臺灣地區得以出版。2005 年，我出版了《科學史的向度》。另外，我先后發表了多篇重要論文，如《科學史制度化進程的反思——寫于ISIS 創刊100 周年之際》以及《科學史：學科獨立與學術自主》。這些研究的主要觀點可以分為以下五個方面。

一是薩頓以來的科學史學科發展進程逐漸背離薩頓理想，時至今日，“沒有科學的科學史”，甚至是“反科學的科學史”盛行于世。在此進程中，科學史并沒有擔當起溝通科學與人文的重任，科學史研究逐漸背離了科學，迎合了歷史。因此，重新審視薩頓理想，恢復薩頓的科學人文主義，維護科學的國際主義原則和理性主義精神，重新聚焦于人類科學思想與事業的發展，是當代科學史家的重要使命。

二是柯瓦雷以來的科學革命學說與理論的提出以及相關的史學研究，是西方文明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后力圖重振文化信心的一種表現。事實上，1900 年以前，科學家們很少用科學革命概念解釋自己的事業發展歷程。在長時段史學視角下，人類的深層科學思維是連續且持續發展的，不存在斷裂，即使是通常所說的“20世紀物理學革命”，也并非在割裂傳統的科學世界觀與方法論的基礎上發生的，無法用柯瓦雷式的思想革命來解釋，即使是庫恩本人的量子力學史研究，也沒有應用其科學革命理論。

三是庫恩以“科學共同體-范式”成對概念為中軸的科學編史學構架，實質上是一種以社會學-哲學配對概念為核心的編史構架，與其說是科學哲學的歷史轉向，不如說是社會學轉向，它忽視了長時段視角下的科學史研究，而且庫恩對17 世紀歐洲科學進步的科學革命解釋也不合歷史。在牛頓那里，我們看到的是綜合，而不是革命，更不是激劇的、短時間意義上的思想革命。

四是以“ 科學/學科思想發展譜系-科學/學科思維傳統”成對概念為核心的新編史學進路替代柯瓦雷-庫恩編史學綱領，發展長時段全球科學史研究，不僅有助于科學史界擺脫“沒有科學的科學史”乃至“反科學的科學史”的病態研究格局，以及科學史研究流行的狹隘民族主義或民粹主義，而且有助于溝通科學與歷史。

五是當前科學思想史的前沿在于科學-文明史研究和學科層面上的科學思想史研究。

萬：您多年以來還致力于科學史-科學哲學聯合研究：基于對科技史上的具體案例和大尺度歷史進程的深入分析，展開獨立的哲學思考。同時，對科學文本的兩種書寫模式——理論優位書寫模式與實驗優位書寫模式，關鍵實驗①的理論構作和檢驗功能，形而上學（在學科層面上以元學科理論形式存在并長期發揮作用）、科學/學科理論與實驗/觀察之間的網狀互動機制，后發國家科學技術發展模式等諸多問題進行了獨立分析，并給出了答案。請您詳細介紹一下這些研究。

袁：好的！先說關鍵實驗的研究。從科學史角度看，關鍵實驗（critical experiments）是科學家們經常使用的、與經驗科學的確立和發展密切關聯的一個概念。它導源于培根所闡述的“路標的事例”這一概念。1672 年，牛頓在陳述色散理論的光學論文中使用了這一概念。這類用法均與科學發現與境有關，而不僅僅是與科學證明與境有關。在此意義上，關鍵實驗之所以關鍵，是因為它們提示著真理性認識的方位。

自邏輯經驗主義興起，科學實驗陳述（經驗語句）被分解為懸掛于科學理論上的、分立的、只對科學理論起檢驗作用的單個經驗命題。迪昂-奎因整體論以及不充分決定論題出現以后，實驗陳述對科學理論的檢驗和裁決作用也遭到拒斥。隨之而來的結論是：實驗既不能證實科學理論，也不能證偽或裁決科學理論。然而，這一結論與歷史和現實中的科學實踐以及科學家們的一貫信念背道而馳，起著撕裂科學與人文的負面作用。

早在17 世紀，實驗哲學的倡導者和辯護人波義耳就曾指出，實驗不僅對科學理論起檢驗作用，也對科學理論的構作起正面作用。邏輯經驗主義將實驗分立化，忽視了實驗與實驗之間的內在關聯，熱衷于單單從理論——實驗檢驗角度看問題，最終引發迪昂-奎因整體論駁難。這種模式讓實驗最終淪為在相關科學哲學探討中無足輕重的東西，以至于迪昂最終訴求于物理學家的卓識，庫恩訴諸主體性原則回答競爭理論之裁決問題。

如何恢復實驗應有的生命？這是20 世紀末以來科學哲學的一個大課題。新實驗主義哲學代表人物哈金強調實驗是有生命的，后期他甚至提出實驗是有多重生命的。但是，哈金的styles study 最終認定，特定實驗陳述只在他所界定的特定style 之內有效、有意義，同時他否認任何跨style 的語義學辭典的存在。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哈金最終仍然未能擺脫與庫恩范式概念類似的相對主義立場。

因此，欲真正恢復實驗的生命，須構建一種跨范式的、跨style 的、關于實驗的科學哲學闡釋。在我看來，這樣一種關于實驗的科學哲學思考須基于以下五方面的分析展開①。

一是科學家具有跨范式、跨style 乃至跨文化的理解以及翻譯實驗陳述的理性思維能力，如科學哲學家卡爾納普所主張的那樣：人心是相似的，理性是相通的。

二是科學思想既具有整體性，也具有可分性，否認思想的可分性，即否認思想移植的可能性，則一切創新皆無從談起。邏輯哲學家弗雷格曾區分思想與意識以及思想的不同層次，指出思想的可分性是思想移植的前提。

三是實驗與實驗之間存在內在關聯。的確，實驗問題是在特定的知識背景下設計和實施的，但毋容否認的是，即使是在理論缺位的情形下，實驗探索依然可以有序展開。后一實驗總是在前一實驗的基礎上進行設計并予以實施，所以既存在平行實驗、對照實驗、衍生實驗，也存在更深層次的機理實驗和機制分析實驗。也就是說，即使在目標理論缺位或尚未到達的情形下，實驗探索也具有關聯性和系統性。

四是構建“實驗的精致化進程”概念。實驗系統長期存在并持續發展，隨著實驗范圍的拓展和實驗精度的提升，最終會揭示自然過程的深層機制。這意味著機制機理的關鍵實驗對于整體實驗系統具有統束力，可帶同整個實驗系統對競爭之中的目標理論作出選擇和裁決。

五是科學定律乃至科學理論都誕生于實驗的精致化進程之中，是科學推理與實驗探索完美合作的結晶。

在對上述理論思考的背景下，我們可以深入研究拉瓦錫化學革命、牛頓光學實驗與量子力學建立等科學發現案例，基于對科學實驗的發展完善過程的系統分析，闡述經驗、理論、元理論的相關作用關系，論證經驗陳述在科學理論發生、發展、競爭與選擇過程中均起著重要作用。

萬：您基于形而上學、科學理論與實驗之三元互動研究，探究了新的科學理論是如何產生的。

袁：拒斥形而上學是邏輯經驗主義的一大特征。但是，科學史家在描述歷史上的科學發現進程時，從來就不受波普式的形而上學界劃的約束，要探討形而上學的影響和作用就需要探討形而上學。事實上，真正拒斥形而上學的科學家十分少見，他們只是不愿意將形而上學混同科學陳述直接呈現于科學文本之中。牛頓說：“物理學，當心形而上學呵！”其實，這里的形而上學特指笛卡爾的《哲學原理》。牛頓畢生的一大重任就在于清除彌漫于宇宙空間中的“笛卡爾渦旋”。

與在宏觀界面上籠統地探討形而上學對整個科學的作用相比較，進入學科界面探討形而上學思想對學科發展所起的長時段的、引導性的重要作用，可以更真切地呈現形而上學、科學理論與實驗三者之間的關聯。譬如，元素論與原子論，光的投射說（粒子論）與壓力說（波動說），均發端于古希臘，雖然它們在此后的1000 多年中一直引導著科學的發展，但是它們之間的沖突與整合，恰恰是引領學科發展的動因。

我主張在經驗、理論以及形而上學相互作用的圖景中理解科學理論和科學學科的產生與發展。在此基礎上，我提出了學科元理論概念（如原子論化學、元素論化學），通過解析其要素與結構①，結合針對實驗系統精致化進程的科學史研究，闡明新的科學知識在形而上學、實驗探索和理論思考的三元互動結構中發生發展的過程。上述工作旨在為回擊后現代取向的“社會建構論”或“協商論”提供關于科學知識如何進行“社會建構”的非理性解釋。

萬：您的技術哲學研究也有獨到之處，基于“技術聯合體”而非“技術共同體”提出“技術范型”“技術構想”“技術實現”等概念，并據之解釋技術在當代社會的發展進程。

袁：我曾研究后發國家科學技術的發展軌跡，指出后發國家無不走過從技術追趕到科學起飛的發展道路，結合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歷史和現狀，認為當代中國正步入科學起飛期。鑒于此，中國須發展出適合當代中國科學技術發展的制度設置、科技投入及管理模式。

萬：您的研究視野宏闊，世紀之交，劉鈍所長、郝劉祥、方在慶和您等同道開始科學文化研究，并辦起了《科學文化評論》雜志。您曾說過，科學史既是一種歷史學，也是一種人學，它揭示人類思維結構（其要素并非全是合邏輯的或合理性的）在社會-歷史氛圍中生長與運作的歷程，正因為此，它也揭示著人性?！翱茖W史家的責任并不僅僅在于揭示理性的崇高與偉大，而在于揭示理性與非理性的統一，在于揭示人性?！彼钥茖W文化研究十分必要。2019年，我們廣西民族大學成立的科技史專業獨立機構，在吳致遠院長的推動下命名為“科技史與科技文化研究院”，就是這個道理。

袁：世紀之交，科學文化研究開始得到國家支持。我也曾在中國科協、中國科學院、科技部為推進科學文化研究和建設事業而吶喊。近20 年來，隨著中國文化復興事業成為中國社會關注的一大焦點問題，科學文化研究也日益發展成為科學史、科學哲學、科學學一大研究熱區，其學術宗旨在于：一是圍繞科學文化發生發展以及相關的文化沖突、改良乃至復興現象，從歷史、哲學以及社會學等視角展開分析和綜合性研究；二是在實踐中發展中國科學文化，促進當代中國的文化復興。

今天，當任何一個民族致力于本民族的文化復興事業時，科學文化是必須借重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資源。我們必須看到的是，科學文化的發展和傳播絕不是一個單純的科學知識或方法的擴散過程，而是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的互動進程。通常所說的“科普”就是在科學文化與其他文化的互動進程中進行的。歷史上，西方啟蒙哲人曾運用科學文化來驅逐蒙昧，弘揚啟蒙精神，在與宗教文化的互動乃至對抗進程中，科學文化曾與人文文化聯手。如今，科學文化仍然是在與傳統文化、經濟文化、俗文化以及政治文化的互動進程中傳播和發展的，不幸的是，科學文化在中國現階段仍未能獲得充分的發展空間，在多方位的文化互動進程中均長期處于弱勢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便不得不重新審視并肯定科學的文化價值和精神價值。簡而言之，科學文化是現代文化的基頻，是知識社會（或創新型國家及社會）的文化基礎。

萬：您是一位關心人類命運的學者，對科學史和人類思想作了許多思考。您也是一位關心國家前途的學者。像您這樣有人文情懷的學者在國內為數不多，我很敬佩。

袁：我們承擔過2014 年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課題“現代科學文化的興起研究”（14AZD129）以及中國科協、中國科學院資助的多項科學文化研究課題，也發表了多篇重要研究論文，相關研究專著《現代科學文化的興起》即將由科學出版社出版。

我們的研究側重于從長時段史學角度探討科學文化的發生發展進程，從價值論、思維模式及知識論三個層面解析科學和科學文化的興起，守護薩頓科學人文主義和科學國際主義理念，批判西方獨特論以及革命論敘事，并將相關研究推升至科學-文明史的研究界面。

我和我的合作者相信，現代科學和科學文化的興起，不是通過單一文明發動一場科學革命而到達的，而是在人類多個文明思想成就發生匯聚、整合與創新的基礎上出現的。希臘自然哲學和哲學是在匯聚古埃及、古巴比倫、古波斯、古印度文明思想成就的基礎上產生的，集大成者是亞里士多德，其知識范型的提出鑄就了希臘哲學的高峰，它于公元前3 世紀到公元前2 世紀的亞歷山大里亞繆斯學園得到實施，鑄就了希臘文化圈的科學高峰。

第二次匯聚、整合與創新發生在阿拉伯文化中，阿拉伯逍遙學派將亞里士多德知識體系確立為伊斯蘭神學知識體系內在的智力構架，極大地推進了自然哲學的發展，并以雙重真理論為自然哲學事業辯護，為之拓展社會空間。

第三次匯聚、整合與創新發生在地中海沿岸的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在吸收阿拉伯科學思想和方法論成就的基礎上，13 世紀，亞里士多德知識范型在經歷三次大譴責后浴火重生，最終在阿奎那那里成為基督教神學知識框架的智力底座。這極大地促進了自然哲學研究的復興，300 年后，現代科學和科學文化應運而生。

萬：您現在正在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近代以來的科技進步與社會變遷研究”，還正在主持中國科學院大學的一個有趣的課題——“中國科學起飛模型與策略研究”，說明您不僅重視厘清科學技術發展歷史的真相與規律，還重視如何借鑒科技史研究為國家的科學發展建言獻策。您認為科學的進步與文化建設息息相關：“文化的強盛取決于文化之間的交流、互動乃至于碰撞和沖突；一個民族，若不能站立在世界文化交流與互滲的制高點上，就不可能走向真正而持久的強盛和繁榮?！?/p>

袁：文化（culture）的核心是價值信念系統，而社會制度、習俗以及物質文化成果則是這一價值系統的外在表現。文化是文明（civili?zation）的近義語，不同種類的多元文明是探討人類歷史總體進程的重要單元，人類文明的發展或進步取決于不同文明之間的碰撞、交流和互滲。以這種文化動力學來檢視人類歷史，能夠為我們思考今日之中國所面臨的文化建設問題提供良多教益?？茖W的進步是人類進步的保證，當代科學史家要把科學請回科學史，要以長時段史學視域研究科學史，使科學史重返科學、重返大歷史，重溫薩頓理想，把握、再現人類科學統一性和整體進程。

從長時段-全球史視角探討科學的發生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知道，人類思想在古希臘、阿拉伯和近代歐洲的前三次匯集、整合與創新，促進了科學的一次次進步。如果我們期望第四次匯聚、整合與創新發生在中國，那么，從長時段視角來看，中國需要確立“由真鑒善”的科學價值論，并將之融入中國版的“共同價值”，讓理性光輝照亮今日之中國與世界，實現科學起飛。

萬：您就這一問題作了很好的講座，在網上有很好的評價。您很會指導研究生學習，教他們怎樣讀書，告訴他們讀書有四種讀法。

袁：第一種讀法：精讀一本書，可以選擇在學科交叉點、學術領域交叉點上出現的書，或是承先啟后的書，再或是思想上具有啟發力的和論證較完美的書。對于科學史專業的研究生來說，可在以下幾種著作中選擇一本認真讀。

一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中英文版本適當對照著讀。這是一本影響極為廣泛的書，其影響面涉及科學技術史、科技哲學、科技社會學三大領域。譬如，范式概念得到廣泛應用；SSK（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科學知識社會學）學者也通過對庫恩的強解讀闡發其強綱領（盡管庫恩本人對此深感不滿?。┒前吞胤茽柕碌摹冬F代科學的起源》，中英文版本一起讀。這是歷史與科學史交界處的重要著作。

三是默頓的《十七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科學社會學》，這些是科學史與科學社會學交界處的重要著作。

四是迪昂的《物理學理論的目的和結構》，這是物理學家的哲學著作。

五是文德爾班的《哲學史教程》。文德爾班的新康德主義哲學史，算是主流，且相對嚴謹。

對于所謂的“經典中的經典”，需要細讀，先快速粗翻一遍，然后抓住各章主要問題細讀，理解清楚其中的術語、概念。做完這些基本工作后，找出作者所要解決的問題，明白作者所采取的解決問題的方式與線索，清點其論據和文獻材料，弄清作者的結論后，立即開始嘗試展開自己的批判——不要迷信作者，尤其不要迷信其結論，要保持自己的批判力。

萬：不論讀到何種程度，只要做好這五方面的事情，一定會有成效。

袁：第二種讀法：系統地讀一位作者的書。讀一位作者的書，就要將所選擇的作者的書或論文全部找齊（盡最大可能吧），彼此參照，同時閱讀，全面厘清該作者的學術價值取向、理想、世界觀與方法論（他看世界、看事物、看學術、看其研究對象的方式與見解）、所涉及的全部研究領域、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以及這些問題之間的邏輯關聯（理解問題的提出、解決以及新問題的產生），并且理解他的整體工作計劃、思想變化過程，等等。

萬：這樣可以理解作者理論發展的進路。

袁：同時閱讀作者的幾本書是很重要的，不要讀完一本再讀另一本，這樣費時間，且不易找出書與書之間的關聯?？匆槐緯?，看到某個感興趣的問題時，就將其他的書找來對著看（包括其他相關作者的著作），一邊看，一邊想，盡早建立自己的學術坐標系，將同旨趣的、方法論上同構的（不同學科往往同時出現旨趣一致、方法相似的著作）列入坐標系并標定其方位和位置。在批判時，我們應順著作者的思路，往開處想，即考慮一個能夠將作者的整體研究框架包括在內的更大的框架，并在此框架中進行批判性的思考。我們要想在更深的意義上有所進展，就必須對自己所選擇的領域里的各個主要問題形成完整的看法，找到適合自己的研究進路與風格。

萬：這樣才能在展開批判的同時，印證自己或批判自己，使自己完善。

袁：第三種讀法：讀一個學派的書。一個學派的形成，要滿足一些條件，如每一代要有一位或數位學術領袖或學術核心人物，他們提供切實可行的研究綱領，而且要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找出一組特殊的、有學術意義和社會意義的問題，還要有他們自己的方法以及一系列重要成果。

就歷史而言，蘭克實證史學是一學派，年鑒學派又是一學派——其第一代領袖是布洛赫、費弗爾，第二代領袖是布羅代爾。第一代年鑒學派提出了總體史學的概念并進行了一系列實踐探索，第二代進而提出了系統的歷史分析和理解方法（長時段、中時段、短時段三時段的劃分，以及適合于各時段的分析手段）。

有關邏輯經驗主義的研究成果，我推薦讀卡爾納普、享普爾的著作以及蒯因等人的批判著作。

在科學史中，科學史學科制度化初步完成時，柯瓦雷科學思想史學派占據著一定的話語地位。該學派注重形而上學與科學之間的關聯，看重邏輯理性的作用而不重視歸納方法對科學的形成所起到的作用，在方法論上注重共時分析、語境分析，等等。譬如，柯瓦雷甚至提出，16-17 世紀科學革命并不是得益于經驗科學的發展與歸納方法的應用、培根哲學以及工匠實驗傳統，而是得益于中世紀以降的思想實驗傳統。他認為，伽利略自由落體定律的發現是將中世紀的理性思維模式（思想實驗）發揮到極致而達到的成果，而伽利略本人并不做真正的實驗。這種說法一反以往在實證主義思潮影響下發展起來的歷史研究傳統，走上唯理智主義的極端。事實上，德雷克證實，伽利略做過斜面滾球實驗，其自由落體定律可通過數學回歸法處理實驗數據而到達。

在選擇讀物時，首先可將柯瓦雷、庫恩、狄布斯（A.G.Debus）等人的書放在一起對照著讀；然后擴大范圍到默頓社會學的科學制度化研究著作（科學制度化可解作科學革命的成果），進入對克隆比等人的連續論科學史著作的對照閱讀；最后對后現代反諷體的科學革命著作進行對照閱讀，如夏平（S.Shapin）的《科學革命》。

萬：當然，讀了不同學派的書，也應加以批判和比較。

袁：第四種讀法：在一個主題下讀書。我們采用在一個主題下讀書的方式，在學術知識儲備和素質提升方面會有很大收益。一是在“科學革命”主題下讀書，將不同學派的不同方法、不同研究進路、不同結論作綜合分析、比較、判斷，然后設計自己的獨特的方法與視角，形成自己的預見之后，再去仔細解讀原始文獻，以印證、支持自己的看法，或者修正自己的預見，使之與文獻材料一致。二是科學與宗教的關系。可將霍伊卡、巴伯、默頓等人（如當代有關著作）的書放在一起對照著讀。三是科學政治學（科學與政治）?？蓪⒏Ｂ≒.Forman）、黃一農、SSK 類型的著作和文章（尤其是夏平的相關研究）放在一起對照著讀。四是世界科學的歷時發展。可將湯淺光朝、普賴斯、貝爾納以及戴維斯的非標準統計研究放在一起讀，并了解有關科學計量方法和數據庫之所在。五是迪昂-蒯因論題?？蓪⒌习骸段锢韺W理論的目的與結構》、奎因“經驗論的兩個教條”以及其他相關著作（科學哲學的外文綜合性著作）或文章放在一起讀。

一般說來，剛開始進入具體的學術研究時，要選擇一個自己感興趣的學術分支或學術領域以及喜愛的作者（或者說研究者），然后作一些模仿性的研究，即以類似原作者的方式，找一個相似的問題進行論述。

美國科學史家霍爾頓曾建議過這樣的做法：一個青年學者，在起步時應選擇一個他感興趣的領域，了解此領域內各種不同流派的工作、方法與見解；再選擇一個他喜歡的學派，了解并掌握該學派的基本研究進路；最后選擇一個問題，運用這種進路展開研究，完成自己的處女作。假以時日，最終會逐漸形成他自己的風格。

一個優秀的青年學者，應該從一開始就抱有更大的目標。為此，他必須通過大強度的、快速的閱讀與思考來迅速拓展其視界，對他所在的整個學科形成基本了解，包括學科性質與主要學派、主要研究進路、主要問題領域；同時了解相鄰學科的學術進展與方法論變遷，這樣他才能找到具有重要意義的課題，并找到較為獨特的研究視角與方法，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經過這樣一個歷練，就初步找到了自己的學術立場、出發點、方法和進路。

萬：謝謝您在春節假日期間接受我的訪談，讓我受益匪淺。

［責任編輯 黃祖賓 楊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