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學與茶文化的二元視角批評：從中國茶申遺談起

2022 年11 月，“ 中國傳統制茶技藝及其相關習俗”申遺成功，成為茶界一件要聞。一方面，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這一事件有助于凝聚茶文化共同體的身份認同，利于展望茶文化的發展前景和理想模式；另一方面，茶文化的發展模式為當代政治哲學的理論批評提供了現實依據，成為反思多元文化主義實踐活動的切入點，能夠展示茶文化中的包容價值取向的重要意義。

將茶文化與政治哲學結合算是一種嘗試，筆者將首先證明這一視角的合理性，并在此基礎上試著發掘出關于茶文化批評的新維度，表明茶文化作為一種現實的文化共同體，其發展現狀與歷史能為政治哲學中的部分理論和實踐路徑提供批評意見，為現實的社會政治問題提供解決思路，以一種溫和的多元文化主義立場構建政治自由主義的“現實烏托邦”。

多元文化主義與茶文化

政治哲學作為哲學與政治學的分支和交叉學科， 有著悠久的發展歷史。其在現代哲學中曾經歷過一段時間的沉寂， 因20 世紀70 年代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正義論》的出版而復興， 直至今日依然活躍， 且部分理論建構深刻影響著現實社會的政治制度和活動。茶文化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之一， 也是在世界舞臺上具有多種面向的多樣性文化。中國茶文化起源早， 盡管在現代中國略顯頹勢， 卻依然是中國人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中國人的價值取向和行為， 在國際上仍是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張名片。

初看起來政治哲學與茶文化并無太大關聯，但事實上，鑒于中國茶文化的當代發展愈加彰顯出一種源于“和而不同”的核心價值帶來的強大生命力，在原子化社會和大分化時代中，從中國茶文化中有可能找到緩解異化、彌合分歧的路徑。

后羅爾斯時代的政治哲學中， 多元文化主義作為一種頗具影響力的學說，在當今西方社會成為很多現實政治活動的合理性依據。它常以一種身份政治的形式出現， 例如性少數群體運動、黑人運動等， 或者如弗朗西斯·福山所說，“ 左翼是極右翼身份政治的先驅”， 即一種由特殊身份帶來的對于平等的不恰當理解， 并引發了民粹主義對于民主政治的破壞和倒退。現代民主社會中的許多積極與消極演變都能在身份政治的理論主張中找到源頭。

在廣泛的意義上來說，茶文化也可以成為文化多元主義中的具體所指，茶文化無論在國內還是世界各國，都不能算作主流文化，更多的是作為一種文化傳統和特征存在，茶文化共同體中的成員也不會將關于茶相關的共識作為政治活動的方針；除此之外，茶文化共同體并未真正像少數族裔、性少數群體一樣在社會歷史中受到明顯的排斥，茶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的關系往往并不是“非正常”與“正常”的關系，而是相互構成與補充，因此平等的訴求對于這一共同體而言不是緊迫的任務。正因如此，茶文化由如此溫和甚至薄弱的文化立場，組成了一個松散的文化共同體，為反思身份政治提供了一個視點，即在現代社會中，關于身份與共同體是否必須以一種強大而激進的立場彰顯自身的特殊性，并以此追求平等的價值？

對此，可能存在的質疑是任何相對小眾的文化都可以作為對激進身份政治批評的對象，只因為他們沒有強烈的平等訴求，在社會活動中就顯得更加溫和。值得注意的是，茶文化不同于其他小眾文化，其自身的價值取向與政治自由主義的某些價值暗合，同時茶文化共同體的實例成為了社會主體在原子化個人與社群中高度統一的第三個選項，為反思現代性提供啟示；另一方面，這種反思的結果使茶文化的未來發展理性路徑顯明，不聚焦于茶產業，而是在文化和社會意義上的烏托邦愿景，且這種烏托邦完全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可能，因而是“現實的烏托邦”。

多元文化中的茶文化

茶文化在當今社會并沒有引發具有較強影響力的政治活動，這一方面是因為茶文化帶來的身份認同相較于民族主義、女權主義、種族主義等而言，能引起的身份認同十分微弱，也不在具體的政治問題中具有過多的相關性。換言之，茶文化自身并不對社會制度有緊急迫切的變革需求；另一方面，茶文化中一個重要的具體內涵是包容的價值，這與以上提及的那些理論主張具有根本性的差異。強大的文化立場通常意味著自身無可取代的獨特性，也將由此帶來排他性。本文以中國茶申遺為例，淺談茶文化發展模式對反思多元文化主義和身份政治的借鑒意義。

中國茶申遺成功對于茶文化更廣泛的傳播與創新發展自然是有利的，但與一些強勢文化不同，茶文化的發展模式是溫和包容的。就中國茶文化來說，不同地域和不同群體的飲茶、制茶習慣各有差異，但就整體而言，中國茶文化具有雅俗共賞、交流融合的特性。世界茶文化則更為明顯，中、日、英、印等國家和地區的差異更為顯著，但從未有優劣之說。從世界茶文化的發展歷程來看，茶本身就是不同文明之間經濟貿易、文化交流的見證。由此可以預見，中國茶申遺成功并不會改變茶文化發展的基本模式，而是充分發揮這種模式的優越性，在全球化時代中以共識彌合分歧，促進更深層次的茶文化傳播與交流。這并不是說中國傳統茶文化就會失去自身獨特性，世界茶文化大一統才是其最終歸宿；相反，“ 和而不同”是茶文化自身的特性，惟其如此才有茶文化在全球表現各異，但共同享有這一名稱的局面。

于是，對于多元文化主義和身份政治的種種，可以從茶文化的發展模式上總結現實經驗：對于身份的認同，或許并不能以一種過于激進的方式在政治問題中表達，這種方式立足于自我與他者的截然二分，當這一劃分完成時也就建立起一種二元對立，要在對立之中尋求平等對待是荒謬的，因為在直覺上，平等的基礎不是差異，而是同一。這是源于啟蒙運動以來價值平等的傳統，過去人們將平等的基礎訴諸自然法和上帝，現代則傾向于用理性、尊嚴、勞動等范疇加以解釋。另一方面，身份政治要求個體自我的觀念在集體中被消解，自我、身份以及由身份認同形成的共同體是完全同一的，個體的特殊性在關于群體的特殊性優劣之爭的話語體系中不復存在，個體也沒有得到充分平等的尊重，身份政治的對象只是身份符號，而非身份之下現實的個人，如果說用“ 異化”的表達形容并不恰當，那么這種做法實際上延續著一種過時的經院哲學的傳統。

將批評的視角轉換，也就不難以多元文化主義為參照，發掘茶文化未來發展的理想路徑，警惕錯誤傾向，從他自身的歷史發展總結經驗：包容的價值即使不是茶文化價值最核心的內涵，也是重要的內容之一，尤其在今天的社會，我們不缺乏分歧的意見，而是需要一致的共識以在道德和文化上維護共同體的穩定，茶文化自身這種可貴的特性使其在未來有良好的發展前景。

茶文化共同體的現實意義

過分主張身份政治磨滅了主體的個性或完整性，即便承認主體性不是完全獨立于他者而存在，也不意味著主體不具備自我決斷的自由和權利。這是來自自由主義的堅定信念。茶文化共同體不強調自身區別于其他文化共同體的差異，在對待內部的差異時，更多體現的是包容開放的態度，用社群主義的觀點來看，構成這一共同體基礎的善是相對較“ 薄”的，它不具有太清晰的所指，各種關于茶文化的理解（即使是相左的意見）處在一種相對平等的關系之中。

以茶文化構成的共同體區別于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家庭和以政治關系為核心的國家這類傳統共同體，以茶文化為基礎，超越了血緣、地域、身份等自然條件的限制，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員有意識的自覺建構，因此是一種更為高級、具有超越性意義的共同體。這一共同體包括生產端的茶農、制茶師，銷售端的茶商，消費端的茶客，以及行業監管部門等。在經濟學意義上，茶葉貿易可以被解釋為：由看不見的手操縱的自發的活動。但就茶文化而言，是上層社會精英人士加以引導，與中國傳統價值規范融合，吸納平民生活實踐經驗，在上千年的漫長歷史中逐漸演變形成的。顯然，這屬于自覺的行為。

這種溫和的文化共同體， 在當代具有一定的現實政治意義。它為兩種極端—— 高度原子化的個人和高度同一化的社群提供了另一種思路， 作為個人與大集體的緩沖地帶。美國哈佛大學政府系教授邁克爾·桑德爾認為：“ 當公民社會很弱小， 鮮有中間機制來協調國家和個人的關系， 社群主義的理念可能會是危險的， 因為在這種情況下， 人們可能認為認同感要么只能是國家主義的， 要么只能是個人主義的。只有國家與個人之間的中間團體力量強大時， 社群主義才會是一種多元的倫理觀。” 按照桑德爾的觀點， 要實現社群主義的真正理想， 實現一種關于社會共同的善的追求， 這個理想狀態的一個重要前提是如“ 文化共同體” 這種處在個人與國家之間的單位能作為協調機制存在， 它的豐富為社會成員提供了認同感的足夠來源。

因此，茶文化的共同體作為一種文化共同體，不僅在形式上具有優越性，也為基于共同體發展的理論提供借鑒，具有相當的理論與實踐意義。這讓我們見識到身份政治的另一個面向與可能：一種溫和甚至是保守的文化共同體既能成為其成員認同感的來源，也不至于要以敵視的態度對待現實中的其他群體，這種更為理性和包容的態度無論是對于共同體本身還是對于更廣泛的公民社會都是積極和值得追尋的。

通過對茶文化共同體的反思，并不是要否認所有身份政治的理論建構與現實探索，相反，這種視角承認“身份”的合理性。將這作為一個參考系，可以轉換一種思路：對于平等理想的實現，訴諸差異性也許是徒勞的，基于對抗的理論預設或心理無助于解決問題，而可能導致更為嚴重的分裂與沖突。盡管以上批評不可避免地無法觸及問題的所有實質或根本，相關的反思也至少提醒著我們——體現在茶文化價值取向中的包容是社會政治與道德生活的重要美德，尤其是在充滿著分歧的社會中。茶文化申遺成功無疑將擴大該文化共同體自身的影響力和優勢，卻不是以強勢的姿態排擠其他共同體。筆者相信，茶文化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共同體的光明發展前景是可以期待的，它在發掘自身生命力的同時，也展示出現代社會形態的更多可能性。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2021 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