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索萊亞·戴爾是澳大利亞人,曾多次獲獎。本文提到的水行星生態系統、蝎人世界,還有水母、鯨魚等物種,讓人眼前一亮。翻譯家西蒙娜·海勒稱之為“一場悲傷而充滿希望的科幻冒險,創意十足,非常精彩”。
快艇開著電機,半靠著水流的力量駛向湖面的暗處,瘟疫之旗在船頭飄蕩。
哈羅德匆匆忙忙把最后一口當作早飯的水母塞到嘴巴里,筷子不停抖動。
一向如此。每次問診總是心驚膽戰;一旦諸事不順,他就會感到深深的挫敗。當療法起了作用,他才能松口氣。
不是快樂,也不是心滿意足。
僅僅是松口氣而已。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哈羅德看著快艇和漁船之間的縫隙。玻璃般倒映出灰白色天空的銀綠色湖水,瞬間成了一塊泛起漣漪的棋盤。仿佛在人類碰面之前,金屬制成的船體就相互交換了某種秘密意見似的。它們興許是某個高科技星球上的生物吧。
雖然叫他“薄命醫生”,但人們還是離不了他,因為他是無邊湖上唯一的注冊醫生。狂暴者接管這里之后,蓋維奧塔就禁止人工智能問診看病了。車站的紅色列車已經被破壞,十七年以來,這是唯一通向外界的入口。
無法進入。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離開。
也可以說有兩個,如果離開人世也算離開的話。
以前的情況就夠糟了,但在哈羅德經不住女站長的誘惑、付錢入境之前,情況還沒有這么糟。選擇第一種離開方式,無邊湖就成了他的家。他倒寧愿最終選擇第二種,幾十年后,但愿那些鯨魚會喜歡他的骸骨。
一小塊藍色水母卡在了哈羅德的齒縫中。
快艇減速,瘟疫之旗垂了下來。四支隱蔽的槍從欄桿后面伸出來,旁邊固定著四件超大的救生衣。哈羅德把船慢慢停在湖的最南邊,將石頭浮標系在從湖面下延伸到最南端下錨處的第二條線上,又把它拋向漸漸逼近的岸邊。這時,一名骨瘦如柴、留著一綹白發的女人步履蹣跚地走出小木屋,勾住浮標,停好快艇。她用右手完成了這些動作,左手上還掛著一個羅圈腿的七歲孩子,瞪著眼。
這說明他要對付的不是外傷。
只不過,他們每個人都被生活傷害著。
“你缺乏維生素D。”薄命醫生告訴媽媽古羅,“你和埃蒂都是如此。在地球上,魚類可以為你提供這些,然而在這里,加維奧塔鯨魚提供不了,它們吃的那些湖里的水草也不行。”
他們三個圍坐在瘢痕累累的松木桌旁,分享哈羅德帶來的食物。
事實上,埃蒂已經十二歲,并非七歲。在湖邊,你會經常弄錯這種事情。
古羅挑起藍色的、閃閃發光的水母切絲,皺著眉頭看著他們。
“但我覺得——”
埃蒂唱著童謠打斷了他們:
“水母發藍光,身體健康康!水母發綠光,機器油汪汪!”
“沒錯,”哈羅德說,“依舊是真理。藍色水母里含有人類需要的各種營養物質。但在只有水母可以吃的時候,我們還需要曬太陽。”
兩顆臟兮兮的、長滿金發的頭顱一起轉向舷窗,看向有陽光的那一側:那是無邊湖的北邊。哈羅德忍不住也跟著看了過去。即便是她們拋下了船錨,即便是在生銹鐵鏈的拉扯下,一浪接一浪的湖水還是拍得船只向南漂動,更深地隱入到有七個尖頂的山峰的陰影中。
“我能看看你的信號彈嗎?”埃蒂臉上露出夢幻的渴望,“我不會把它們發射出去的。它們五顏六色,就好像活著的天使。就好像能捧在手里的星星。”
在遙遠的陽光中,信號彈的表面閃閃發光。
“狂暴者在那里。”古羅喃喃地說,放下了筷子。
狂暴者們乘坐著太陽能的快艇,摧毀了不屬于他們的科技,把孩子偷走,去念他們的經文學校。
哈羅德獲準進入陽光地帶,是因為他的醫生身份。即使是狂暴者,也有需要手術的時候。再說,他也沒有孩子,他們偷不著。
“他們殺了埃蒂的父親嗎?”哈羅德問。
“糟得多。”古羅說,“他們之中有個人就是埃蒂的父親。”
她們離開之后,哈羅德扯過一件濕漉漉的浮力服,浮游在無邊湖中他的船邊。他和漁船以及風力驅動的捕撈機、分類機一樣無精打采。
這臺機器從湖中撈起水母,通過旋轉把重一些的綠色水母直接甩進引擎的燃料箱,藍色的則投入食品儲藏柜。透過湖水和潛水服的布料,分類機聽起來就好像一頭正在咀嚼和排泄的鯨魚。
冷靜,緩慢。
不像那些死于酸血癥的蝎人的聲音。也不像完全干燥的黏土房中風的呼號聲。
哈羅德深深嘆了口氣。氣息從膨脹的肺泡里面升起,又像冰山那樣下沉。
還不如當只水母。不用想到過去,也不用考慮未來。
但即便是水母,在風和水流面前,同樣無能為力。
日落后,哈羅德聽著地球上錄下的鯨歌沉入夢鄉。那些加維奧塔鯨魚能夠學會人類的歌聲,再唱給新來的人聽;而地球上的鯨魚從來不在乎人類唱了什么狗屁玩意兒。以前它們的歌是唱給同類聽的;后來,人們認為那些經過基因改造的水母能夠從遍布整個海洋的污染物中拯救地球。
地球鯨魚滅絕了。
然而哈羅德在無邊湖上的日子卻漫漫無絕期,這里的鯨魚都從地球鯨魚的錄音里學會了它們的歌聲。三年前,雙子超新星爆發,在夜空中就好像一雙粉紅色的眼眸,那時這些加維奧塔的野獸才加入到合唱中來。
它們就好像播放器一樣,就好像哈羅德的歌是放給它們聽的,即便他合上眼睛的時候也是如此。
哈羅德睜開眼。
每樣東西都蒙著一層白霧。他睜開第三只眼皮,面前,一張甲殼質的臉閃爍著變得清晰。這張臉有著拋光的骨質面頰,兩片合在一起的下頜骨。
“祖母。”這張臉輕聲低語。
哈羅德本人感到困惑,但他還感到了某種程度的失望——這種失望很快就被一陣寧靜的戰栗終止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是“帕爾瑪”,眼前這位“古帕爾瑪”的祖母。“古帕爾瑪”在愛肯尼亞語里,是“帕爾馬的后裔”之意。盡管她似乎再次蘇醒,也就是說,她并沒有死去,但帕爾馬就快去世了,即將離開愛肯尼亞去往天堂,這真令人興奮。
在天堂里,水滴懸浮在空氣中。
天堂里沒什么需要搬的東西,也就不需要這些加強改造過的蝎人之鉗,從事這些低等世界的重勞力工作。
即便是帕爾馬的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
“嘿,古帕爾馬,”帕爾馬說。塵土讓她的嘴巴又干又澀,就像沙暴過境后夾了沙子的、有百年歷史的老門框,所以每說一句話都疼痛難忍,“扶我起來。還得干活。”
三十年來,帕爾馬一直保護著城市的地下供水系統。在那里,人們用藍色水母來清理水中的污染,但這種水母不可食用,因為它們和蝎類的身體機能無法兼容。
“智能醫生要求你多休息,祖母。”古帕爾馬急切地說。
“缸中之腦!它懂什么?!”
她蜷縮著想要坐起來,可發熱與疼痛像閃電一般沿著帕爾馬的脊柱和鉗子前進,這就是她內外的骨骼。但她坦然承受了。每處疼痛都好像踩著鼓點,迎接她轉世重生。
“你工作起來不要命啊,祖母!”古帕爾馬哭泣著。
是的,親愛的。哈羅德/帕爾馬想。這就是根本。
在地下,藍色水母在石質蓄水池中熒光閃閃,構成一副盛大的景象。帕爾馬用船槳攪動它們,將氧氣送入地下海。
準備回到城市的黑色臺階上時,帕爾瑪的腿抽筋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進樓梯間,彎曲的背靠著石頭,呼吸著親切的、潮濕的空氣。
我就在這里小憩一下。
在另外兩只眼睛合上之后,她的第三只眼睛讓黑暗變得朦朧了。
哈羅德的眼睛猛然張開。
他從低矮的床鋪上滾下來,臉砸上了地板,不由低聲咒罵起來。
多災多難的鼻子呀!他那長著小鼻子的父親在海伊教會他在酸海中航行的時候,這樣笑著說。
哈羅德把流血的鼻子轉向自動駕駛儀表盤,大腦開始解釋這個夢境。
我在愛肯尼亞。
他從未真正到過這個地方,但是很容易從場景中認出這個地方。
他白天那些噩夢般的經歷就夠糟糕了。他不能在夢鄉里還和蝎人糾纏。但這個夢也太特別了。
我的病人里,有叫帕爾馬的嗎?這個帕爾馬,還有個叫古帕爾馬的孫女?
他甩開這些想法,沿著明暗之間那條蜿蜒曲折的路線,把漁船開進一片水域,正對著一塊馬蹄形的巖石。這里堆積了許多漂流瓶,都是從無邊湖有陽光的那一側漂來的。
海伊才是那個他忘不了的地方。愛肯尼亞不是。他失了手在愛肯尼亞,沒能治好他們。為什么這個夢不是在海伊呢?
一只濕漉漉的綠色瓶子靠在馬蹄形的石頭旁。寶貴的玻璃啊。女站長甚至不需要撕下一頁書角,就能把薄命醫生召來。
只有狂暴者有不限量的紙可以用。
哈羅德捏住拖網中瓶子的細頸,把它取出來,任由上面的鹽水緩慢滴落。
這些隨意滴落的鹽水,就好像蓋子上流下的潤滑油一樣。
“我的眼睛里生了東西。”女站長說。
“什么時候的事?”
“到現在有好幾天了吧。那天下午風真的很大。”
哈羅德用手掀開她的眼皮,他的指關節上長著汗毛。在海伊的那些年,他的皮膚被曬傷了,顏色像一塊腌牛排。而女站長迪恩身材苗條,藍黑色皮膚,左臂上戴著長長的白色手套,從指尖蓋到心臟。她的眼睛紅腫發炎了,房水渾濁1。
但那個夢卻揮之不去。他記起了在海伊的那些日子。當時電腦才是最好的醫生,而他的那些診斷,要么是錯的,要么不夠完整。可是那些在車站工作的蝎人喜歡他,因為他更和氣。
虛擬醫生不會和你說“病很快就會好”;即使說了,也不是真心的。
病毒是一位旅人帶來的。哈羅德從病狀診斷出了病因,那種確定的感覺讓他感到一陣欣慰,他知道自己搞得定。
他給病人開了一種針劑,副作用是這種針劑會引起酸中毒。如果用藥的是人類,呼吸紊亂引起的堿中毒能夠將病人血液的酸堿度維持在能夠存活的范圍內。不幸的是,蝎人的呼吸作用不夠充分,最后很多勞工死于酸血癥。他本該料到的。
而人工智能醫生也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
其一,莫為害2。
為了擺脫羞恥感,薄命醫生才逃到了蓋維奧塔。
他出生時的那具肉體在海伊第九移民中心被紅色列車發出的射線銷毀了。大概過了三年,他的骨灰連同他的思想在內,在無邊湖上水上車站里一個能夠隔熱的小屋里,由加德尼亞·布雷茲管理維護的一條列車重新組建。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年后,迪恩把她的女兒努涅茲派到了位于水上王國魁維克的“眼睛”車站,想把她的女兒也培訓成她那樣的女站長。
又過了三年,狂暴者從另一側襲擊了蓋維奧塔的列車。因此努涅茲永遠永遠沒法回來了。
薄命醫生甚至沒法確定列車的元素箱中是否還有足夠復制一個人的元素。狂暴者把元素箱搶走了,還在水上車站放了一把火,但很快就停手了。在他們的經書中有關于天堂入口的說法。他們把女站長理解為某種通靈的引導者。
“疼。”這位天堂接引人在哈羅德為她測試眼內壓的時候發出了責備。
車站外,傳來了微弱的滴答聲。
“眼內沒有異物。”薄命醫生平靜地說,“但是你的眼睛受傷了。用湖水沖洗,迪恩。一天六次。待在室內,防止光線照射。”
他們睡過一次。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當時她這么做,是為了讓他別哭。面對一個哭哭啼啼的大男人,與其給他打盆水,詢問他的內心感受——哈羅德受到的教育就是做這些事——迪恩干脆把衣服全脫了,只留手套。她用另一只赤裸的手,像做B超那樣握住他成熟的器官。她動作笨拙,但帶有一種熱情的決斷。
不幸的是,這也沒止住他的眼淚。但他對她很感激。
要有感恩之心。
他把《辛德瑞的流亡》送給了她,這是他隨身帶來的唯一一本書。她眼中蘊藏著光彩,把這本書放在光滑的橡木書架上,那是她的小小圖書角。他有時會把書里那些已經泛黃的、印著詩歌的幾頁偷出來讀,而她則忙著料理列車,無暇他顧。盡管如此,他也不愿意把這幾頁再次據為己有。
有毒的空氣中/歌聲不能出
緊閉的雙唇/零余者而已
我嘲笑污血和廢物之主/他把我喂給鯊魚
這一擲消滅了我的身體/穿過無盡黑暗
這算不上報答。僅僅是盡力而為。在黑暗中給另一個人一點光。
女站長現在回報他,給了他一卷結實的水草繩子,一小茶匙無糖湖底海綿。他們住在充斥著咸水的世界,甜味是寶貴的禮物。他會好好保存這匙海綿,直到夏至來臨。
滴答。滴答。滴答。
“這是什么鬼聲音?”迪恩問。
他們沖上站點的甲板,站在離薄命醫生的漁船最近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正向南漂去。那是一個人,臉朝下,瘦骨嶙峋,臟兮兮的金發中夾著一縷白發。
滴答聲就是古羅的尸體發出來的,她卡在了他船上水母采集裝置的入口處。
他的喉頭哽住了。
狂暴者們在那兒。古羅曾經這么說過。當時她看著有陽光的那一側。
是薄命醫生讓她到那兒去的。
“以前從沒有人聽過我的建議。”古羅對迪恩說。
“別哭。”迪恩警告道,猛然抓住他的手臂。“不然我會砰砰撞你,你只能忍著。”她有些遲疑地說,“幫我把她弄到離心機里。我終于攢夠了尿,有足夠的硝可以開動這臺機器了。”她的手松開,聲音顫抖了,“也許有一天,我們能重組古羅的身體,讓其他人活過來。”
其他人。她說的是努涅茲吧。
她覺得,努涅茲某天能在魁維克那一側修好列車,像天使一樣閃著光,從天堂回到蓋維奧塔。
“就像來訪的星星。”那個孩子埃蒂曾說過。
“我會幫你。”薄命醫生說。
我能看看你的信號彈嗎?
他們把古羅的身體在離心機里放好。直到夜幕降臨,哈羅德都在無邊湖中搜尋,他把最后一丁點液化的綠水母都燒掉了。
但仍然找不到埃蒂的那艘小船。
哈羅德的眼睛閉上,帕爾馬的眼睛睜開了。
哺乳動物的睫毛,就是蝎類的眼皮。
哈羅德想:這個索然無味的蝎人婦女的夢,像流水賬一樣令人惱火。帕爾馬想:只要我意識清醒,這個雄性人類就會潛伏在我的腦子里。他們的念頭只是那么一轉,就看見古帕爾馬匆忙走進房間,鉗子里捏著干凈的床單。即便是她給帕爾馬翻身的時候動作輕柔,帕爾馬仍舊感到疼痛。
痛點在帕爾馬的左眼后側。
從痛點開始,疼痛沿著脊骨擴散,刺痛她的腸胃。人工智能醫生告訴她,癌癥已經擴散到了肝臟和大腦。
癌癥1?帕爾馬捏著鉗子駁斥道。不就是巨蟹座嗎?我才是巨蟹(蝎)。
但人工智能聽不懂這些笑話。
剩下的時光已經進入倒計時,因為惡性腫瘤在蝎子的硬殼上引起病變,按照標準偏差她只能活14天,經過治療她還能活63天。
天堂里沒有標準偏差這個詞。
“讓我給你裹好被子。”古帕爾馬請求。但帕爾馬還在翻來覆去。
她從床上爬了下來,走進了更衣室。
“我要去水池那里。”帕爾馬低吼。她的孫女將她一把抓住。
“別這樣。”古帕爾馬說。
帕爾馬咬了她。
這一口正中鉗子。
貫穿了甲殼,深入到內部柔軟的白色角質層。
“哎呀!”古帕爾馬叫道,“你太孩子氣啦,祖母!”
帕爾馬喘著氣黯然一笑。她記起古帕爾馬還是個沒蛻皮的小幼蝎的時候,也咬過她。當時她不讓她靠近那些迷人的“水母”,雖然他們之前曾經在這片水域里游泳,但現在這里的微生物會感染他們的皮膚,不能用來哄孩子開心了。
帕爾馬低聲哄她,小古帕爾馬,咱去動物園唄,可以騎蓋維奧塔鯨魚。你能摸這些鯨魚,能對它們講話,它們還會對你唱歌呢。但水母可不能碰啊。
蝎子身上的病菌,也能感染水母。
水母和蝎子。它們是類似的。
原本它們是人類的仆人,但后來都失控了。
幾個小時后,薄命醫生就醒了過來。
地球上的鯨歌還悲哀地在他的小木屋中回蕩著,蓋維奧塔鯨魚也輕聲地加入吟唱,沒那么好聽,不是很像音樂,更像水流的聲音。
一小群鯨魚聚集在漁網拖船下面。
它們距離船底不過三十米,在那里唱著。它們不會試圖把水母從他的捕撈和分類設備里面弄出來,也不會浮上水面,看看他長什么樣。要不是哈羅德在迪恩的蓋維奧塔生物圖冊里面看過插圖,要不是有時候能看到水面漂著的鯨魚尸體,哈羅德也沒法猜到它們那副尊容——身上的肉顏色不同,好像一個五彩的圓筒,仿佛湖里有個體操運動員舞著彩帶走過去似的。
他無法入睡。
即便好幾次調理呼吸,也還是不行。
不僅是因為他沒能幫上古羅。
是因為帕爾馬沒能醒著。
這個猜測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嚇人了。這個蝎人婦女快要死了。如果她真的存在,她能行走世間的日子也不多,而且還在進一步減少。
如果她不存在,這意味著哈羅德快瘋了。
我能睡著。
他固執地躺在床鋪上,閉著眼睛。但直到黎明,他也沒能入睡。
突然,他聽到了武器開火的聲音和尖叫聲。他連忙把自己從床上放出來,穿著長長的睡褲和針織衫跑上甲板,瞇著眼睛,看到遠處有光的那一邊有一條白色的細線,如鉛筆痕一般從水面劃過。
白線之上,小艇之間交錯在一起。更多的槍聲響起,許多船支離破碎。
白線之下,柔軟發光的身體四處冒了出來。一大片一大片地。綠瑩瑩,藍瑩瑩的。
晚些時候,一些小艇的碎片從他身邊漂過。其中還能看到破破爛爛的瘟疫之旗。
就是這樣。他也沒能治好埃蒂。
兩次治療,雙雙失手。
四十八小時之后,哈羅德的失眠癥愈發嚴重。哈羅德還發現,女站長眼睛的問題惡化了。
“你不到那邊去嗎?”他第一百次這樣問,“魁維克有抗生素。”
“不去。”女站長說,“和你一樣。我離開這里的方法就是死。”
此時,她的眼角膜也潰爛了。迪恩需要抗生素,否則她的一只眼睛就要保不住。但是狂暴者不允許從軌道帶藥進來。鑒于這個破車站只能進不能出,薄命醫生只能給迪恩抽血,用她的血來造一些自體血清,給感染的眼睛輸血。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凝固的血樣,穿過跳板,走到他的漁船上。他嘆著氣,把血樣放好,打開水母動力引擎,開啟離心機。
離心機運轉著分離血清分離的時候,他做了兩小杯熱騰騰的海欖雌蟲茶,端到浮動車站。
“等十五分鐘。”他告訴女站長。她啜飲了一小口茶水,點點頭,繼續剪她的頭發。
先用寬齒的梳子,再用細齒的,然后用在石頭上分別磨過的鋒利得嚇人的金屬剪刀。她憑以往的感覺剪,不照鏡子。隨后,她把剪下的頭發拌入黏土。這些黏土原本裝在一只木桶里,在車站右手邊的一間隔音的小屋里。
哈羅德帶著心疼的感覺望著她。對親密的人,心疼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感。車站就是她。她就是車站。她從未停止維持它運轉的努力。她和帕爾馬一樣固執,她也有個愛肯尼亞的蓄水池。不要再想帕爾馬了,她并不存在。除了心疼他還為她擔心,因為如果結膜炎引起的潰瘍擴散到另一只眼睛,她能維護車站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數。
他悄悄走到她的圖書角。
他把《辛德瑞的流亡》從書架上抽出來,坐進迪恩舒服的椅子,把書攤在大腿上。眼睛從那些字句上撫過,即便其中每個字他都耳熟能詳。
在我的腦海里/海伊的哀歌
無物之歌/長久不衰
余燼之歌漸漸黯淡/原子之歌天懸地隔
星塵之歌超越奇想/暴君之歌所思所想
他很久沒有睡覺了。
哈羅德合上雙眼。
帕爾馬像蝌蚪一樣,向黑暗的、布滿藍色水母的意識之海的表面游去。
“祖母,我幫你坐起來。”
古帕爾馬用鉗子抱住帕爾馬的肩膀。
鉗子上的傷口還在。
咬痕。帕爾馬的思緒朦朦朧朧。我咬了她。
那道咬痕綻裂。硬殼的開裂處已經被一層厚厚的黃色填滿。其下是紅腫的軟組織。
在我/你死后,她身上還有我/你的咬痕呢,好幾天都消不掉。帕爾馬/哈羅德想。
除了他和帕爾馬的內心獨白,能聽到的還有第三種聲音,如舞動的水母一般溫柔,似鯨歌般在耳邊低語:我們不是故意要殺你的。我們只是忍不住而已。我們不是故意的。
遙遠的窗外,一對粉紅色超新星如同天使的眼睛,正注視著帕爾馬。
但接下來,疼痛淹沒了一切思緒。
他尖叫著醒來。
“醫生,”女站長把他的臉捧著手心里,“沒事了。”
“我要死了。”他抽著氣說。迪恩驚訝地睜大眼睛,他連忙更正自己,“我還沒死,但是我感覺好像要死了。”
她試著吻他的嘴唇。他試著從原始的沖動中平靜下來,把她推開。這對哈羅德來說很難,他剛從噩夢中醒來,仍舊昏昏沉沉,手臂仿佛灌了鉛。但是他還是在不傷害她的前提下,成功阻止了親密行為。
“迪恩,為什么用這種方式安慰我?”
“我丈夫就會這么做。”她低聲說,難為情地往后一縮,“只不過,他技術很好。”
“他技術好,”哈羅德說,“是因為他了解你。”他們的臉仍舊只有幾厘米遠。
“你不讓我了解你。我應該了解你。你也應該了解我。我們是無極世界里的不變量。我們是狂暴者不會吃掉也不會殺掉的人。”
他的心中出現了一個場景:死去的蝎人從他的腦袋上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熔巖一般抹平整個世界。
“如果你了解我,”他喃喃地說,“你會希望你不認識我。”
“我知道你助人為樂。”
“不。”他顫抖起來。我們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的。古羅骯臟的金發中夾雜著一縷白發,在水中漂動。“我沒有。我這是在受罰而已。那些夢。”
迪恩把手從他的臉龐上移開,在他的椅子旁坐直身體。他的腿上還攤著打開的詩集,攤開四肢坐在那里。她的頭發只剪了一半。一只淺藍的眼睛有些突出充血,她用另一只眼睛看著他。
“你做了什么夢?”她問。
哈羅德把夢告訴她。
她慢慢地說:“這么說,你現在睡不著,哪怕累了也睡不著,是因為另一個星球上的一位蝎人老奶奶沒有醒過來?如果他們都在以光速前行,鑒于愛肯尼亞和蓋維奧塔之間的距離,你的夢是不是延遲了三年呢?”
“不要取笑我!也許這個老奶奶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沒法睡著了!”哈羅德氣得瞪著她喊。但是她沒笑。
迪恩交叉起雙臂。“或許等到她死了,你對自己的鞭笞就會結束,懲罰也會就停止。”
他們都聽到了快艇引擎的聲音,聳肩縮身,如同巢中的驚鳥。
“是狂暴者。”女站長面容扭曲地說。
她從小門中沖了出去。
哈羅德把書在架子上放好,低下頭以防撞到腦袋,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
無邊湖上最爛的飛行員駕駛一艘快艇沖進了車站。他扔出繩子,但沒中。迪恩抖如篩糠。哈羅德從水里勾起繩子,拉緊,讓迪恩爬過來。
迪恩把埃蒂從船舵后面拉出來,后者正在對她吐唾沫。
“你的光屁股就要挨打了,小毛孩。”迪恩承諾說。
“你的也是。快殺了我吧!”埃蒂吼道。
哈羅德被希望之光照亮了。行走的彩虹。
原來我沒把她治死。
“你太小了,不能一個人走。”女站長說。
“能用水母叉捅我爸,還叫小?能偷到快艇,還叫小?這玩意兒很值錢,留著吧!這是我的過路費。快點兒就行。”埃蒂咆哮的聲音太大,很快嗓子就啞了。她氣急敗壞地重復了最后兩個字:“快點。”
哈羅德跟著她倆回到了車站。堅硬的甲板踩上去似乎軟綿綿的。這種感覺逐漸擴散開。這是個奇跡。他能在水上行走。
“你知道我不能留著。你知道你的家人會來這里找它的。他們會懲罰你的。如果我把你送到魁維克,他們也會來懲罰我。你知道這種懲罰是什么嗎?”
“把她送走。”薄命醫生忍不住說。
迪恩生病的眼睛和埃蒂的大眼一起看向他。
“把她送走。我開著這艘快艇,去沒有陽光的湖那邊。他們來找我,我就告訴他們埃蒂死了。”魁維克也沒有陽光,但魁維克有足夠多的魚。被丟棄在碼頭的每條魚的脊梁里,都有足夠的鈣質,“我會報答你的。也許要花很長時間。我會給你很多綠水母,我知道搞到十噸才能開動船。但我會給的。求求你了,迪恩。”
最好是這樣,她能離開這里。離開我。那邊會有真正的醫生,來照料她。那些人工智能醫生。
女站長點了點頭。
“那么,哈羅德,現在就去吧,”她說,“永別了。”
他不需要對上彌漫在黏土中的視線,就知道她言出必行。
哈羅德把水母絲都吐了出來。疲憊讓他感到惡心。
他撐不下去了。
他看著一堆蒼白的、泛著泡沫的嘔吐物。每次嘔吐都讓體內的水分流失一點。再這么下去,他就要脫水了。霧氣落到有七個尖頂的、王冠一般的山間,湖面死一般沉寂。
我需要睡眠。
他在船舷邊緣躺下,讓漁船搖晃著自己,一只胳膊垂在一旁擺動。他的手指感到南邊有微微的暖風吹來,這意味著他已經駛入東邊的灘涂。不用睜開眼睛,不用感受光線的明暗,他知道自己在湖面的什么位置。
一個瞎了眼的女人也能在這艘漁船上活下去。
但是在漂浮車站上就不行。那里的引擎容易過載,水母過濾裝置是觸摸屏的,鹽水淡化蒸餾器是明火的。哈羅德必須在迷霧中找到迪恩。他必須確認血清滴液起了作用,她的視力得到了挽救。
但這不可能。她只是那張長長的名單上的又一個失敗的個例。我早就告訴她了,讓她別留在這個鬼地方。
一天前,女站長在把埃蒂送到魁維克去之后,用了大量的水來冷卻列車,高溫給了哈羅德一條追溯的線索。還沒等他從嘔吐物中費勁地看見自己的腳,他就聽到了快艇的聲音。
這時間夠長了。
薄命醫生的世界天旋地轉。他的漁船翻到了天上。
不,他弄錯了。是狂暴者白骨嶙峋的手,把他舉了起來,倒了個個兒。
狂暴者不需要追尋湖中的蹤跡。他們有紅外線眼鏡。他們從別人那里搶來的高科技產品,在他們手里也好用得很。哈羅德的漁船發熱很明顯。他有個冰箱,專門用來儲存采來的草藥。
“醒醒,老頭子。”狂暴者說,“你有什么毛病?”聽了這話,哈羅德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因為他的問題正出在“醒過來”上面。
這男人穿著毫無設計感的筆直的褲子,背帶在身上交叉成一條對角線。干瘦的腿套在褲子里,好像吃飽風的帆掛在桅桿上一樣。當哈拉爾德從甲板上站起來時,他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抓著沙色的吊帶。
“我能為你做點兒什么?”哈羅德厚著臉皮問,他已經準備好了縫合傷口的針線。
狂暴者的頭發是黃色的,臉上有剃過的褐色胡茬。他在凳子上坐下,張開雙腿。
“她捅我!我自己的熊孩子給了我一下!看!”
他四頭肌上的一塊肌肉上,有一處很深的傷口,紅色的,還在流血。但這還不是狂暴者想要他關注的重點。他左手里拿著一本書。
勉強稱得上一本書吧。七塊打成方形的紅樹林木頭,用鯨魚骨環裝訂起來,上面刻著恐怖時期的經文。現在上面還沾著帶血的指印呢。
狂暴者說:“我不過是想要給她這本書罷了!她的母親給她洗腦了。她不聽我的。我本該注意到這一點。就在我的鼻子底下,一開始就是這樣。這本書是從我父親那里傳下來的。我只不過想把它傳下去而已。我的也會成為她的!”
“你本來就在她的基因里面。”哈羅德沒好氣地說,在他的皮膚上留下縫合的黑點。“在她的每個細胞里。”
蓋維奧塔鯨魚腸道關閉肌肉和皮下脂肪層。湖草纖維用于皮膚。哈羅德一旦發現鯨魚的浮尸,他就會把它的每個部分都用起來,包括它的最后一餐。鯨魚過去完全以湖草為食,但現在它們已經開始吃綠水母——人類當作發動機燃料的那種綠水母。
人們用綠水母吸收泄露的石油,用藍水母來吸收糞便。
我不吃大便!還是個孩子的哈羅德曾這么跟父親嚷嚷。但是他那個小鼻子的父親抓住他胳膊上細弱的二頭肌:除了這些你也沒吃過別的!照你說,這些強健的肌肉就是百分百的大便嘍?
哈羅德蹲在爐子旁,怒目而視。他的父親在錫盤上放了一只藍水母,又從舊咖啡罐里摸出一小撮粉末撒了上去。有彈性的、半透明的肉開始融化。
哈羅德的父親解釋說,這就是酶。這種酶是從自然生態鏈中水母的捕食者那里弄來的。看出來了嗎?人類的營養需求和水母不同。他把急速化成的黏液在盤子里晃來晃去。這些藍水母吃小分子生物、浮游生物和橈足類生物。它們需要能量才能長大,但它們也在一個被稱作“液泡”的位于中胚層的小袋子里儲存脂肪、碳水化合物、維生素和礦物質。那里既肥厚又松軟。我們加入蛋白酶,營養物質就能釋放出來。
哈羅德還在生氣,他問:如果我們用火來烹飪這種食品呢?
他知道,如果這種食物的殘渣中存在胺化反應,可以用水煮的方式去除。
不行!烹飪會破壞其中的維生素!哈羅德的父親開心地用面包蘸了蘸那攤液體,心滿意足地吮食起來,又把盤子遞給哈羅德。會用火的只有恒溫動物,它們過著光底下的生活,是會講故事的族群。你懂的,哈里。
但是父親,它們吃我們的粑粑呀。
老人笑了起來。
他堅持說,從被水母吃掉之時起,那些穢物就不再是臟東西了。首先,火星水母能把重金屬聚集起來,分解掉。對嗎?這是橙色的水母,我們從未見過。它們用于制造業。
其次,人們把穢物脫水,形成一個個顆粒。橙色水母的食物是另一種水母,這種水母的中膠層中有一種物質,用它把顆粒包裹起來。這樣,這些顆粒就不會污染我們的小小海洋,只有藍色水母才能分解它。循環生態是最好的。
這些都是謊言。后來水母就自行其是了。
哈羅德給縫合線打上結,完成了最后一針。不知道他縫合的是埃蒂的父親還是自己的。
“你說我……在里面?監獄里面嗎?”狂暴者問。他的臉沉了下來,脹得發紅。“基因是個什么玩意兒?一種監獄?”
“不是。”哈羅德說,“七天內別讓傷口沾水。縫合處——”
哈羅德臉朝下摔在了地上。
他感到有血流了出來,但是他太累了,動不了。
這鼻子可真是多災多難!
燒掉十億只綠色水母,也挪不動他合上的眼皮。
“古帕爾馬。”帕爾馬聲音沙啞。
最終,那種疼痛消失了,一切歸于沉寂。
“我在。祖母?”古帕爾馬回答。她的聲音漂浮在帕爾馬的胸腔上,在她的心臟上方。如果說我的身體外面還有一顆心,那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孫子。
母親?如鯨歌般的低語從古帕爾馬的鉗子里面傳出。我們要死了嗎?
不。帕爾馬的頭顱中發出更響亮的聲音,只比鯨歌低沉一些。我們沒有死去。我們只是暫時失去了我們中的某個人。我們忍不住殺死了寄主而已。我們一定能找到辦法,下次留住他的性命。我們伸出橄欖枝,希望能被某種意識感知,一種可以幫助我們的意識。我們曾經是幸運的。他聽到了。運氣還在。我們必須勇敢。
“我看不到他們。”帕爾馬說,“我能聽到他們的歌聲,但是看不到。”
“你看不到什么,祖母?”
“那些天使。”
帕爾馬吐出一口氣,卻沒能再把這口氣吸進來。
薄命醫生睜開眼睛。
埃蒂的父親,這個狂暴者,拿起那本可憐的木質經書,離開了。
下午的陽光中,薄命醫生仰面躺在甲板上。這里是有光的那一側——吸收維生素D!——釋然和希望涌上心頭。他終于能好好休息了。煎熬結束。
那個蝎族女人死了。就是這樣。我逃出來了。
他再次有了力量。他讓漁船運轉起來,檢查船體、風帆、儀表盤、分離機和鏟斗。看到一切運轉正常,他的目光投向地平線,想看到生銹的巨大駁船和浮動站的排氣塔。
油箱里的綠水母足夠他找到她。
“迪恩。”他喊著她的名字,卻沒人出來抓繩子。
或許她早早睡下了。
一定是這樣。他放下船錨,切了一只水母當作晚餐。太陽隱入群山之后,他滑到水中。那里有很多鯨魚,傍晚它們就會出現。
透過水流,它們的歌聲直接傳入耳朵,比以往任何時候聽起來都要美妙。
哈羅德從來都沒有這么放松過。
他的身邊有一只鯨魚,還有在湖底晃動的水草。他閉上眼睛。
當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剛做完核磁共振。
“不好意思。”他/她說,“我肯定是在核磁成像儀里面睡著了。”
哈羅德/古帕爾馬把他/她的膝蓋朝胸前抬起,掙扎著爬下擔架,坐在人工智能醫生的界面前。
不要!哈羅德想。他蘇醒的意識像一條鰻魚一樣蜿蜒前進。不要呀!我不應該在這里,這些事沒發生在我身上!
不,你要。一個細細的鯨歌般的聲音,從古帕爾馬的鉗子里發出懇求。你得聽下去。你必須聽到我們的聲音。你必須搭救我們。我們不是故意要殺人的!
只有古帕爾馬一個人的聲音是清晰的,其他人的聲音都被蓋住了。
這不是祖母患上的那種病。她生的是癌癥。癌癥不傳染。
人工智能沒理會她的道歉,因為它只是一臺機器。它不在乎她是不是在核磁共振的時候睡著了,也不在乎她是否道歉。
奶奶的確咬了我。傷口惡化了。
“你的檢查結果如下。”人工智能醫生溫柔地宣布,“你患上了傳染性惡性蝎類硬細胞瘤。這種基因中的抗性α突變與你祖母相同。請不要讓你的外骨骼與他人接觸。如有意外接觸,請立即上報。”
“你可沒說過癌癥還傳染呀!上回的時候!”古帕爾馬喊道。她想把這臺破機器砸了。
“數據庫已經根據檢查結果進行了更新。”屏幕上的眼睛圖形瞬間消失,說明電腦正在進行信息處理。那雙眼睛再次睜開。人工智能的聲音沒有一絲變化。“據估算,惡性蝎類硬細胞瘤患者生存時間是63天,標準偏差為14天。很抱歉。”
很抱歉!
“我只不過想把它傳下去罷了。我的,也會成為她的。”
“你本來就在她的基因里面。在她的每個細胞里。”
古帕爾馬震驚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閉上雙眼。
鯨魚輕輕點了一下哈羅德的身體。
他睜開眼睛。
“是的,”他對著鼓鼓的、黑白相間的鯨魚腦袋咕噥道,這些腦袋在水中晃來晃去,向上游去。他一時無法確定,這些黑暗中的光點來自他頭頂上的星星還是湖底水母的生物光。
都有。
他也沒法確定,現在聽到的鯨歌是耳畔傳來的,還是那個迷惑的、羞恥的、得知自己發生了病變、因為帕爾馬的去世而魂不守舍的古帕爾馬的聲音。
同樣都有。
在黑暗中,薄命醫生向船錨的鎖鏈游去。他把自己從水里拖了出來,氣喘吁吁,但沒有發抖。
他看到了自己的下一位病人。但這次,他沒有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我能搞定。我比機器強。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治好她的人。
“迪恩,”他呼喚著睡眼蒙眬的女站長,“迪恩,我需要你幫我啟動列車。我不能死在這兒。我要去愛肯尼亞。”
毯子下面的身軀動了動,發出呻吟。
“哈羅德,這是幾點呀?”
“我不知道。天都不黑了。”
她從被子下伸出腦袋。即便通過窄窄的舷窗,他也能看到一顆星球正在爆發。她的一只眼睛永遠失明了。
“現在對我來說天不會亮了,哈羅德。”她坐起來的動作小心翼翼,他都不敢碰她,也不敢幫忙,“你為什么要去愛肯尼亞呢?去找你的蝎族女人嗎?你能拯救她,順便救你自己嗎?對你來說,她死得還不夠快?”
我會把古帕爾馬體內的腫瘤切除,放到有藍色水母的水池中。這樣就沒有人愿意吃它們了,它們能永遠活下去。
“她死了。”哈羅德說,“你也會死。如果你不坐上我的船。我能帶走你的東西。但等你把我送走之后,你也別死守著車站了,迪恩。”
“不行。”她尖銳地回答。
她似乎還念出了那個名字。
努涅茲。
“迪恩,你帶著她穿過太空,遠離了那些狂暴者。你已經盡力了。其他蓋維奧塔的孩子想要這種待遇還沒有呢。她也不會希望你在這車站上餓死的。別把你的骨頭留在這里一千年,守著這臺破機器了。上船吧。求求你了。”
這不是用來償還沒治好你眼睛的債。這是因為那些狂暴者。
女站長用右手赤裸的手指,摩擦著左手戴著手套的掌心。
“我估計,我在把埃蒂帶過來的時候,就把大部分運氣用光了。”她艱難地說,“你懂嗎?”
我懂嗎?哈羅德懂的是,他的意識有時候會跑到一個垂死的老女人身上,還會跑到另一個星球上的其他生物身上。又有誰能理解這個呢?
“我懂。”他說,“我覺得運氣是在的。”
把迪恩的家當搬到漁船的船艙。穿上睡衣和長褲,準備傳送。他將在傳送中以純能量的形式度過三年,但他能在古帕爾馬的63天倒計時結束之前就到愛肯尼亞阿克拉內斯。
他有把握。他在三年前看到超新星爆發,這場爆發持續了一個月。而帕爾馬在兩天前觀測到了這個現象。你必須聽聽我們的求助聲。那個細弱的聲音乞求著。跨越了時間與空間,被哈羅德聽到了。
他赤著腳,走進沒有粘土和毛發的車廂。金屬車輪在地板上壓出了痕跡,隨著時間的推移,質量越來越大。隨著人類的身體化為灰燼,小小的玻璃窗上也留下焦跡。但這不是傳送本身,把人燒掉不是目的。
激光的作用是把人掃描下來。
掃描的能量會把他身上的每個碳基分子都記錄下來,然后變成廢氣,從車站的煙囪里排出。
“都到位了嗎?”女站長輕聲問道。
“一切就緒。”哈羅德說。
她封閉了車門,玻璃窗格在顫抖。在他腳下,古老的渦輪機轉了起來。通明的燈火中,他看到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看到一百個身材矮小、頭發灰白、長著燈籠嘴的人,皮膚的顏色好像腌牛肉。
但這是這么久以來,薄命醫生第一次擁有無所畏懼的力量。
責任編輯:賈 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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