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很長很長很長的貓

“消防員在失火的地下室里發(fā)現(xiàn)一條被燒焦的東西，微微抽搐著，散發(fā)出刺鼻的烤肉味，而且像纜繩一樣延伸出小窗外。當時誰也認不出這是什么，只好循著這東西找出去，先是在窗外的墻根下發(fā)現(xiàn)它連著兩條癱軟的毛茸茸的腿，繼續(xù)循著找，最后才在小公園的一處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了它，它實在太奇特了，沒有人敢輕易發(fā)表意見……”

愛心收留站的工作人員一邊介紹，一邊帶我走進那個由倉庫改造成的大房間。

“經(jīng)過生物專家鑒定，這確確實實是一只貓，一只很長很長的貓，它大概是被什么邪惡之人故意關進地下室的，又恰好碰上失火，便試圖從窗口逃跑，可是因為身體太長，尾巴沒有來得及從大火中逃脫，所幸身體沒有大礙，只不過受到了強烈的驚嚇，現(xiàn)在仍然很虛弱……”

我站在墻邊，望著這只很長很長的貓，心里充滿了驚嘆。它趴在地上，身體彎彎繞繞地占滿了整個房間，還有一部分盤繞吊掛在屋梁架上，仿佛一條長毛的蟒蛇。它那根被燒焦的尾巴經(jīng)過精心醫(yī)治，已經(jīng)長出了一層細細的絨毛。我圍著它的身體四處走動，始終沒有找到它的腦袋。

“它膽子太小了，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嚇到它，所以總是把腦袋藏起來……”工作人員指了指墻角的一個紙箱說，“很多醫(yī)學專家分析，它很有可能是患了一種罕見的‘長長癥’，一旦受到驚嚇，身體就會長長一點兒，小嚇會長長一到兩厘米，大嚇會長長三到五米，它現(xiàn)在身長180.58米，經(jīng)過計算，它從出生到現(xiàn)在，大概經(jīng)受過上千次大大小小的驚嚇，它的神經(jīng)現(xiàn)在十分敏感，如果不及時得到照顧，未來很有可能長長到無法控制的地步，威脅到人們在城市里的生活空間，到那時，我們就不得不采取一些不人道的措施了……”

工作人員突然不說話了，表現(xiàn)出一副憂慮的樣子。

“看來，它越是想把自己藏起來，身體就越明顯，真是可憐啊……”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貓的某一部分身體，軟軟的，很溫暖，和撫摸一只普通的貓沒有任何區(qū)別。

“你也看到了，照顧它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工作人員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們這兒還有成千上萬只正常貓等待被收養(yǎng)，它們健康、可愛、溫順、懂事，而且不會有任何麻煩，是很不錯的伴侶……你確定要選擇這只患了‘長長癥’的貓？”

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工作人員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解，不過他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拿出一份文件，和我簽了最終的確認收養(yǎng)協(xié)議。

我雇了一輛加長版的廂式貨車，把這只很長很長的貓帶回了家。它渾身軟塌塌地團在一起，腦袋仍然藏在那個紙箱里，任由我們搬運它，擺弄它的身體，就像一堆毫無生氣的舊地毯。只是它的身體仍然在不斷變長—盡管我們已經(jīng)很小心了。

“從今以后，我們就要一起生活了。”我對它說。我給它起名叫“短短”。我希望有一天它能一點一點地變短，直到恢復成一只正常貓的樣子。

我收拾出一間空房，安裝了一座像迷宮一樣的貓爬架，供短短層層疊疊地盤繞、安放身體，并盡可能地做一些運動。運動不僅有利于體魄健康，有益于性情勇敢，更重要的是能改善我們的心情。照顧短短，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因為換了新環(huán)境，短短連續(xù)幾天藏著自己的腦袋，無論我怎么逗弄它、引誘它，它都沒有動靜。但我每天都會堅持陪伴它，走近它的身旁，輕輕地撫摸它，對它說些鼓勵和安慰的話。我要讓它明白，雖然它很長很長，沒有別的貓那么輕巧可愛，但在我眼里，它是世界上最特別的貓，獨一無二的貓，我喜歡它，而且我相信它會變得越來越勇敢。

早晨，陽光灑滿房間，照暖了短短的身體。這是短短最放松的時刻。我拿著魚竿似的逗貓棒，站在貓爬架頂端的高臺上，像一個表演雜技的小丑，把掛著小魚干的那頭不斷地甩到短短的腦袋旁，鼓勵它活動。小魚干的香味鉆進了紙箱子里。餓了好幾天的短短終于按捺不住，抽動著鼻子，一點一點地把腦袋從紙箱子里抽出來，腦袋左右擺動，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盯著晃來晃去的小魚干。它似乎很不好意思去捉小魚干（大概怕被嘲笑），又似乎不相信能捉住它，就那么眼饞地看著，不敢付諸行動。

“撲呀，撲上去！香噴噴的小魚干，多么美味呀！撲上去你就能捉到！”我一邊鼓勵短短，一邊把小魚干吊到它面前，碰著它的鼻尖。它突然抬起兩只前爪，猛地一抓，夾住了小魚干，然后把它按在地上，津津有味地啃吃起來。有了第一次嘗試，它開始不斷地撲捉空中的小魚干。真沒想到，它的身體那么那么長，卻還能如此靈活。它的腦袋和兩只前爪不斷地躍到空中，后面的身體卻仍然盤在地上，看起來的確有點兒滑稽。

我興奮地揮舞著逗貓棒上的小魚干，短短撲捉的動作越來越大。終于，它憑借自己的努力吃飽了肚子，滿足地躺下來打起了呼嚕。這次，它沒有把腦袋藏進紙箱里，而是靠在陽光最明亮的窗戶邊，瞇起了眼睛。看得出來，剛剛的一番捉魚勞動，讓它的心里充滿了成就感。

就這樣，我和短短在一起度過了最初的一個月。短短逐漸開始信任我，信任這間小屋，信任這個新的生活環(huán)境。它不再把自己藏起來了，除非它想這么玩。它放松地趴著，任由我拿著梳子，花一整天的時間從頭到尾給它梳毛，梳下來的毛，團成一個足球那么大的灰毛球，給它當玩具。我每天給它的尾巴涂抹膏藥，那些傷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恢復了。

當短短站起來，四處走動的時候，房子里到處都是它細長的身體。有時候，它的腦袋和前爪在書房陪著我，身體彎彎繞繞地穿過客廳和臥室，屁股和后爪可能在衛(wèi)生間里大小便，尾巴偶爾會在我的鼓勵下伸出窗口掛到外面，曬曬太陽吹吹風，讓人誤以為那是巨人正在晾曬他的毛圍巾。

整天待在屋子里，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除了讓短短覺得安全，對它的身心可沒有一點兒好處。我試圖說服短短，帶它到戶外散步。對短短來說，戶外充滿了未知、意外、危險和種種不確定的可能——汽車的奔突，小孩子的尖叫，狗的追逐和咆哮，無處不在的窨井，形形色色的路人，神出鬼沒的老鼠，急躁莽撞的昆蟲和小鳥，四處流竄的野貓，隨意飄飛的樹葉，風雨雷電的突襲……每一個不確定的“突然”，都會引起短短的驚跳；每一個驚跳，都會拉長短短的身體；每一次拉長身體，短短都會經(jīng)歷撕心裂肺的劇痛；每一次劇痛，都會使短短變得更加膽小和敏感……這幾乎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讓短短的貓生變得愈加艱難，照這樣下去，一只蚊子振翅都會嚇到它，一只螞蟻走路都會嚇到它，一聲輕輕的呼吸都會嚇到它，到那時就真的無可救藥、生不如死了。

我努力把這個道理告訴短短：不能因為擔心，就永遠不出門；不能因為膽怯，就永遠逃避；不能因為害怕，就放棄嘗試。沒錯，戶外是充滿未知和不確定的因素，但是那些不確定里存在著危險，更存在著撫慰人心的美好啊。蔚藍的天空，輕柔的云朵，暖融融的太陽，蓬勃的草木，新鮮的空氣，無處不在的生機。一個健康的、具有活力的生命，怎么能離開這些呢？

在我一次又一次的鼓動下，短短終于妥協(xié)了。它答應跟我出去散步，不過只出去身體的十分之一，也就是從腦袋到前胸的部分。所以我不能帶它走得太遠。這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我不確定它是怕惹我生氣、怕被我拋棄才妥協(xié)的，還是它真的下定決心改變自己了。不管怎樣，這都不重要。只要能讓它出門，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好的。

我走在前面。短短的腦袋和脖子緊張地跟在后面。我嘰里呱啦地對它說話，試圖分散它的緊張情緒。我們剛出門，一只黃色的小狗就歡跳著沖過來，剎不住車，一下子撞在短短的下巴上。短短嚇得一個激靈，“喵嗷”一聲，像一根被拉開又突然放手的橡皮筋，猛地縮了回去，丁零咣啷一路撞擊著門框墻壁，縮到了家里的身體上。它的身體一下子長長了一大截。

“有我在有我在，沒關系。”我抱歉地撫摸著短短的腦袋。

“害怕是正常的，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害怕的時候都會發(fā)抖、尖叫，或者做出激烈的反應。這沒有什么丟人的。”我努力搜尋著從《貓咪心理學》書上看到的知識，“可是當我們鼓起勇氣，了解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我們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我說得很慢很慢，很輕很輕，讓自己的話像羽毛一樣落在短短的心上。短短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放松下來了。我繼續(xù)趁熱打鐵：“剛剛撞到你的是一只小狗，它想跟你玩，所以才跑得太著急，不小心撞到了你，它多么熱情多么可愛呀，一點兒也不可怕，你想試著和它玩嗎？”

短短動了動耳朵，心里動搖了。這是個十分積極的信號。我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沖門口招了招。那只小狗一步一步，輕手輕腳地朝短短走過來。它一點兒也不在意短短那長長的嚇人的貓體。它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滿臉天真地望著短短。短短藏著腦袋，只露出一只眼睛看它。

“是我邀請它來我們家玩的。它是小狗奔奔，住在我們隔壁，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以嗎？”我對短短說。短短眨了眨眼睛，兩只眼睛都露出來了。奔奔立刻熱情地湊上去，用腦袋蹭著它的脖子。短短沒有躲避，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驚懼，而是微微閉上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響。它覺得很舒服呢。

奔奔大概是短短從小到大交上的第一個朋友。短短完全卸下了防備，享受著友誼帶來的甜蜜的滋味。奔奔不厭其煩地繞著短短奔跑，仿佛在欣賞它那長長的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奔奔的活潑和歡樂感染了短短。短短滿屋子扭動著自己的身體，擺成一座彎彎繞繞的貓體迷宮，然后把自己的腦袋藏在迷宮的某一個出口，只要奔奔找到出口，它就會露出腦袋，和奔奔頭碰頭地慶祝。奔奔終于玩累了。短短把長長的柔軟的肚子盤成一個溫暖的窩，讓奔奔趴在里面睡覺。

友誼是一種多么偉大的存在啊！它就像一扇門，給人希望；就像一條路，給人方向；就像一輪太陽，給人溫暖；就像一道瀑布，給人勇氣和力量……

盡管短短的身體仍然很長很長，可是它慢慢已經(jīng)不覺得那是累贅、負擔和缺陷了，它甚至開始喜歡自己的“獨特”了。它用長長的身體發(fā)明出了各種各樣的好玩的游戲。很明顯，它的性格也變得更加勇敢和堅定。它已經(jīng)從深深的自卑里走了出來，滿懷熱情地迎接每一天。

我們一起出門散步，一起在公園草地上玩耍，一起欣賞這五光十色的世界。突如其來的意外和驚嚇當然在所難免，快樂美好的追求之心才更顯珍貴。

短短坐在草地上，把身體像彈簧似的一圈一圈呈圓錐狀向上卷起，然后邀請小貓小狗小鳥之類的小動物坐上去，再猛一使勁，把它們一個個彈到半空，等它們尖叫著落下來，又立刻甩動尾巴穩(wěn)穩(wěn)地接住。

短短后腿蹲牢，腰部緊繃，便可以像長梯似的直立豎起，把腦袋伸到高空的云朵上，看看云朵里有什么。那些剛剛起飛的飛機看見它，都嚇得慌忙避讓。

短短弓背折腰，把身體扭成一座高低起伏連綿不斷的拱橋，像過山車的軌道似的，搭在一棵棵大樹的樹梢，懸在高高的空中，引人驚嘆。它的身上落滿了小鳥，還掛著幾個想要上天的膽大小孩。我真擔心它那細長的身體承受不住這么多重量！

這一切異想天開的樂子，全是奔奔的功勞。奔奔簡直成了一個“長長癥”貓體游戲研究專家，每天想方設法地慫恿短短用身體拗出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造型，害得短短常常暈頭轉(zhuǎn)向、糾纏打結(jié)，我不得不花好幾天的時間幫它解開渾身復雜的貓結(jié)。雖然有點兒辛苦，不過短短樂在其中，成就感滿滿。最重要的是，它收獲了一大幫各界朋友，變成了一只很受歡迎的貓。沒有人再視它為可怕的怪物。

“那是一只了不起的貓！”“一只善良而又勇敢的貓！”“一只快樂的貓！”“一只與眾不同的貓！”這就是人們對短短的評價。可是，它的身體什么時候才會縮短，恢復到正常貓的樣子呢？

那是一個天氣晴暖的周末。我?guī)е潭毯捅急既ス珗@玩。像往常一樣，人們立刻圍了上來，等待著欣賞短短的“絕技”——在奔奔的指揮下，短短以皮球為圓心，像一卷毛線球那樣，層層纏繞，最終繞成了一個巨大的、柔軟的、緊實的、彈力極好的貓球。

我站在旁邊，輕輕一推，貓球就沿著草坪，骨碌骨碌滾動起來，滾向草地邊緣的灌木叢。在觸碰到灌木的那一刻，貓球猛地一個彈跳……說時遲那時快，在眾人目光的追望中，貓球像一支發(fā)射出去的火箭，“嗖”的一聲，直沖云霄，不見了蹤影。

人群仿佛被震撼了，向天瞪著一雙雙驚呆的眼睛，不發(fā)出一絲聲響。過了很久，人群里突然響起一個孩子的聲音：

“貓球沒有掉下來！貓球飛到了宇宙中，變成貓星球了……”

“啊——”人群發(fā)出一聲驚嘆，仿佛洞徹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天快黑了，我們回家拿望遠鏡看吧，一定能找到貓星球的，它的眼睛比所有的星星都閃亮！”

孩子們興奮地跑走了。人群一哄而散。所有人都趕著去尋找望遠鏡遙望星空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奔奔也消失不見了。

我站在草地上，仰望著正在拉開夜幕的天空，仍然沒有從突如其來的意外中回過神來。短短就這樣消失了嗎？它真的變成一顆星星了嗎？也許它原本就是一道流星？

天黑了。那滿天璀璨的繁星，每一顆都像短短的眼睛。我心情失落地走在公園里。

月光朦朦朧朧地籠罩了公園。一個披著長袍、拖著掃帚的瘦長身影出現(xiàn)在公園的小路上。她急匆匆地走著，一只手臂里抱著什么東西。“喵嗚——”那東西叫了一聲。多么熟悉的聲音呀！我悄悄地追隨她，聽見她在嘰里咕嚕自言自語著：

“你這個倒霉的家伙，害得本巫又和你一起受罰！你連累本巫多少次啦，心里沒點數(shù)嗎？就算她念膽小咒把你變得老長老長關進地下室又兇殘地放了一把火，可好歹你還是一只貓呢！本巫倒好，竟被她變成了只會汪汪叫的小狗，這對一位要面子的女巫來說，簡直是尊嚴掃地，本巫以后還怎么見人哪！不過話說回來，本巫畢竟還是聰明絕頂智慧超群的，哪怕被變成小狗魔法盡失，還是有辦法破解，真正厲害的魔法才不是那些揮揮魔法棒動動嘴皮子就能實現(xiàn)的，而是——而是無堅不摧的愛心，‘給我一點兒愛心，我可以撬動整個宇宙’這可是大魔法師巫拉拉的至理名言。現(xiàn)在你感受到我有多愛你了吧？為了你，我才絞盡腦汁地發(fā)明出那么那么多‘愛的造型’，讓你克服了膽小咒，交到了那么那么多朋友，收獲了那么那么多愛！這才破解了我們身上的魔法！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得罪我那個小心眼的妹妹？還敢不敢偷吃她的小魚丸？還敢不敢啃她的魔法棒？哎——算了，這也怪我！我就不該善心大發(fā)看她那么孤僻可憐沒朋友帶你去看望她！老天爺呀，誰叫我攤上了這么一個古怪的妹妹呢！要是下次——沒有下次！絕對再沒下次了！就算她走火入魔把自己變成一塊木炭，我也會假裝看不見……”

說著，那披著長袍的身影便騎跨在手中的掃帚上，倏忽飛出了公園。

“喵嗚——”

一陣悠長的貓叫聲回蕩在星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