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哥哥一句話也不說,只顧埋頭吃飯。三下五除二扒拉完碗里的飯粒,他把碗往飯桌上一推,一抹嘴就跑出了堂屋。
看見哥哥跑了,我“噌”地撂下飯碗,抬腳就追,急得媽媽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快回來,把飯吃完。”
媽媽的聲音嚴厲而不容抗拒。
我只好折回身,噘著嘴,扭頭對哥哥說:“等等我。”
“好,快去把飯吃完。”哥哥應了一聲,并沒有看我。他在看天。
我慌忙跑到飯桌邊,端起碗,飛快地把碗里的飯一粒不剩地扒進嘴里,兩個腮幫鼓得圓圓的。飯還沒咽下,就跑出了堂屋。
哥哥還在院子里漫不經心地看天。
“哥哥,我們現在走吧。”我仰起頭,望著哥哥。
“不急,要等天黑呢。”哥哥的目光并沒有收回。
我順著哥哥的目光,也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沒有一片云彩。我知道哥哥和我一樣等不起天黑了。就在我們仰頭望天時,隔壁家的小建和他的小尾巴大妹、二妹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來了。
一進院門,小建就扯起嗓門朝我哥哥喊:“秋秋,什么時候去偷瓜?”
哥哥故作鎮定地說:“慌什么?天還沒黑呢。”
盡管中秋夜晚的行動是公開的秘密,我還是很興奮,每根神經末梢都在為這事顫抖。每年一次的行動,既新鮮又刺激,我還是懷著同樣的期盼。我似乎聽到小甜甜的阿婆嘶啞而放肆的叫罵聲,我們就在這一聲高過一聲的叫罵中快活地笑著。
今晚,我們選擇的下手對象與去年一樣毫無新意。白天我們踩好了點,從菜地一路看過來,只有小甜甜家的冬瓜最大最誘人,青乎乎的,上面結著一層毛茸茸的“白霜”,半遮半掩、憨頭憨腦地臥在層層疊疊巴掌大的瓜葉叢中。哥哥的眼睛早已煉得火眼金睛,無須扒開瓜葉,無須看到它的廬山真面目,只需瞟一眼露在瓜葉外面那圓滾滾、五大三粗的身子架,他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準是個大冬瓜。小甜甜的阿婆是種菜能手,她家的瓜菜長勢最好。不偷她家又偷誰家的?活該被偷,活該阿婆的嗓門越罵越響亮。
天,終于黑了,一輪滿月從山那邊緩緩爬上來。我們披著一身月光,一路嘰嘰喳喳說笑不停。
經過二愣子家,二愣子站在堂屋門口的光影里,大聲問:“你們去哪里?”
“偷瓜去。”我們七嘴八舌地說。
“我也去。”二愣子撒開兩腿,飛跑過來,加入了我們的隊伍。
經過小雄家,我們的說笑聲驚動了正在堂屋看電視的小雄。小雄是個機靈鬼,一看我們這陣勢,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屁股還沒離開板凳,就歪著腦袋,扯起嗓門沖我們喊:“你們去偷瓜,是嗎?”
“是的,是的。”我們笑道。
“我也去。”偷瓜可能比電視更有吸引力,小雄笑嘻嘻地跑過來,追上了我們。
我們浩浩蕩蕩地走著,一會兒唱起歌來。
我們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我們又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歌聲越過曠野,傳得很遠很遠。我和小妹扯起嗓門,一蹦三尺地唱,唱得驚天動地;我們五音不全地唱,唱得月亮也羞答答地躲進了云層。
穿過一片小樹林,跨過一條小溪,走過一畦畦菜地,我們踩在松軟的泥土上,泥土的芬芳,陣陣涌來。月亮露出來了,奶油般的月光照亮了天空,星星融化在月色中。銀色的月光輕輕灑在漆黑而肥沃的菜地里,那寬大油綠的菜葉,吊掛著的尖辣椒,爬滿枝架的藤藤蔓蔓,愜意地蕩著秋千的絲瓜,是那樣生機勃勃、迷人可愛。
我們像鬼子進村一樣,闖入小甜甜家菜地,彎下腰,翻開瓜葉,摸摸這個瓜,拍拍那個瓜。
“哥哥,這個瓜行不行?”我尖著嗓子叫道。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哥哥走過來:“不行不行,小了,是個瓜崽崽。”
“這個,這個呢?”小妹也喊了起來。
“更小,是個瓜孫子。”哥哥又說。
我和小妹咯咯地笑起來,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月色中,月光在我們眼里輕輕地蕩漾,周圍安靜極了,連秋蟲也集體噤聲了,似乎怕驚擾我們這一特別行動。
哥哥經驗最豐富,他跨過那絆腳的藤藤蔓蔓,在菜地里來回走動著,歪著腦袋這里看看,那里瞅瞅,突然停下,撥開一片瓜葉,喊起來:“快來看,快來看,這里有個大冬瓜!”
我們踩著雜亂無章的草木,爭先恐后地跑了過去。哥哥扒開瓜葉,一個胖乎乎的大冬瓜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
“哇,真大,真大。”
“就是它,就是它了。”
我們歡叫起來。
哥哥“噌”地摘下大冬瓜,彎下腰,雙手抱住冬瓜,冬瓜卻紋絲不動。
“來,幫我扛到肩上。”
哥哥蹲下身子,我們七手八腳地把冬瓜抬到哥哥肩上。
哥哥扛著冬瓜,走得飛快。我們幾個跟屁蟲緊跟在他后面,“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還沒走出菜地,小甜甜家的狗就朝我們狂叫起來,那陣勢,像要跑過來吃人一樣。
“狗會不會跑過來咬我們?”我顫抖著聲音,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我們幾個小女孩都放慢了腳步。
小建很有經驗地說:“不用怕,只管走,阿婆會叫住狗的。”
果然,他話音未落,阿婆的聲音就從夜幕中穿過來了:“砍腦殼的,叫什么叫,喊你莫叫就莫叫啦!”
狗很聽話,立即停止了叫喚,規規矩矩地站在屋門口,遠遠地打量我們。燈光從木屋里瀉出來,院壩一片溫暖的橘紅色,與銀色的月光糅合在一處,阿婆站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也在遠遠地打量我們。
突然,阿婆扯起喉嚨罵開了。盡管我早有思想準備,阿婆雨點一樣砸來的叫罵聲,還是讓我頭皮一陣陣發緊。這次,阿婆罵的不是狗,而是我們。她狠狠地罵,兇兇地罵。那嘶啞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像石頭一樣生硬,像金屬一樣響亮,穿過月色,劃破夜的靜謐,直向我們砸來:“砍腦殼背時的鬼崽崽,去年你們來偷瓜,今年你們照樣來。”
哥哥聽到這里,哈哈大笑。笑聲驅散了我們的緊張與慌亂,我們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哥哥像聽到一個極好笑的笑話,笑得一發不可收拾。他放下冬瓜,全身軟得像一攤水,笑得在地上打滾。
按我們鄉下習俗,中秋夜偷瓜送子,主人罵得越兇越靈驗。
哥哥好不容易止住笑,從地上爬起來,挺起肚皮喊道:“誰教你家的瓜最好,誰教你家的瓜最大,不偷你家偷哪家?”
看著哥哥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們止不住又大笑起來。
這回小建、小雄、二愣子輪流扛冬瓜,哥哥專門負責罵架,我們幾個女孩兒負責看熱鬧。在哥哥與阿婆越來越激烈的對罵聲中,我笑得東倒西歪,腳軟得走不動路了。
阿婆越罵越兇。她家的狗護主人,在一旁幫腔,一會兒走到院壩這頭,沖我們叫幾聲,一會兒走到院壩那頭,朝我們吠幾聲。山寨里的狗也此起彼伏地叫喚起來,一些村民“吱吱嘎嘎”地打開堂屋大門,站在院壩四處張望,他們在看中秋夜又是誰家要接到祝福了。
這次接福的依然是寨子里的小彭叔叔夫婦。小彭叔叔結婚三年多了,妻子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他們看過很多醫生,吃過許多中藥、西藥,醫生的說法各種各樣,到底是什么原因不孕,沒有人知道。這幾年,每到中秋夜,我們都會偷瓜送子給小彭叔叔。寨子里的老人們說,冬瓜多子,送冬瓜寓意著早生貴子,多子多福。
叫罵聲遠去了,狗的吠叫聲也變得稀稀落落。我們來到一塊苞谷地里,在月光下忙開了。哥哥從褲袋里摸出一支畫筆,在冬瓜身上畫上眉毛、眼睛、鼻子,描上紅唇,大妹給它系上一塊吉祥如意的紅色小肚兜,我們把冬瓜裝扮成小孩兒模樣。小建把冬瓜肚子掏空,里面灌上水,在下面開個小孔,用剛從菜地里摘下的一個紅辣椒塞住,不讓漏水。紅辣椒就是冬瓜兒的小雞雞。我和小妹羞紅了臉,憋不住“哧哧”地笑起來。
哥哥和小建抬著裝扮成胖小子的冬瓜兒,大妹把背包里的銅鑼取出來,小雄搶過銅鑼,“咣,咣咣”有節奏地敲響。銅鑼聲聲、山泉叮咚、秋蟲低吟,這是中秋夜的好聲音。月光將山寨和田野照亮得如同白天一樣,地上像鋪了一層碎銀,我們一路歡聲笑語,把裝扮一新的冬瓜兒送往小彭叔叔家。
小彭叔叔聽到鑼聲,急忙打開屋門,他妻子笑盈盈地走出來,站在門外迎接我們。左鄰右舍的大人、小孩兒都聞訊趕來看熱鬧,他們嘰嘰喳喳,笑呵呵地擠滿了小彭叔叔的屋門口。
我們簇擁著冬瓜兒走進了小彭叔叔家。小彭叔叔樂得合不上嘴,他妻子笑嘻嘻地端出裝滿月餅、花生、瓜子、糖果的果盤招待我們。
我們徑直走進他家臥室,哥哥親手把胖乎乎的冬瓜兒放到小彭叔叔床上,唱道:月神菩薩送子忙,寶寶撒尿濕龍床;再過十月來看你,全寨老少逮喜糖……
小雄在歌聲中跳上前,一把扯掉紅辣椒,冬瓜兒肚子里面的水“噗”地流出來,打濕了床單。
“冬瓜兒撒尿了,冬瓜兒尿床了。”我們拍手歡叫。
“冬瓜兒尿床了,尿床了。”圍觀的大人、小孩兒全都笑了。
“今年中秋送冬瓜,明年生個胖娃娃。”我們個個說著美好吉祥的祝福話。
小彭叔叔和妻子忙不迭地答應著,接受大家的祝福。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散煙、端瓜果招待鄉親們。小彭叔叔的笑容比中秋的月光還明亮,他妻子的笑聲比銀鈴還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