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我爸爸媽媽工作忙,沒空管我,所以寒暑假的大部分時間,我會待在大舅家。
大舅家的房子是一個兩層的土磚房,我和表哥表姐住在二樓,打大通鋪。二樓臥室后面就是儲存農作物的地方,放著一個很大的容器。從外面看,那容器像是一個被拉長放大的蒸籠,一層層疊加,最高可達三米,幾乎要頂到一樓的天花板了。在那容器齊人高的地方,有一扇一掌見方的活動門,將插片拉起來,帶著殼的金黃色稻谷就會順著活動門下方短短的軌道流出來,如果用編織袋接,稻谷會在袋子里堆成“金字塔”。晚上睡覺,我們經常能聽見編織袋上發出的摩擦聲,感覺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我問表哥表姐那是什么,他們說沒什么,只是老鼠而已??赡芤驗榭偪磩赢嬈?,當時我并不覺得老鼠有什么可怖,那摩擦聲反而帶給我某種活躍的安全感。
暑假剛剛開始的時候,稻子還沒黃,綠油油的稻田在山間谷地里攤開,在有坡度的地方,就會形成層層疊疊形狀不規則的梯田。我站在院子的邊上看著,偶爾會想象自己是一個巨人,手掌撫在那牙刷頭一樣的稻田上,有一點點刺痛感。田是不規則的塊狀,有的綠色深一些,有的淺一些,從山上看,好像不同顏色的水滴擠在一起,但不相融。
我問大舅為什么會有不同的顏色,明明都是水稻。大舅反問:“為什么你和你表哥長得不一樣,明明你們都是人?”我辯解說,水稻又不是人。大舅說,水稻也是活物嘛,是活物就有不同的脾氣。他這么說,我似乎理解了一點,接著又開始好奇它們各自的脾氣是什么樣的。但我沒問大舅,我覺得他也不知道,大人應該不關心這些。
比起小孩,大人有很多奇怪的禁忌和習慣。比如,他們不讓我參與任何和農作事務有關的事情,好像如果我做了,就容易被綁在這片土地上,他們不喜歡這種行為暗含的隱喻。由于大人設下的農作事務與我之間的結界,所以當大人農忙,特別是割稻谷的時候,我只能到稻田所在的溪邊,坐在一旁釣魚。
那時候釣魚和現在不一樣,沒有一樣東西是現成的,都得自己動手制作。釣竿是用細竹子做的,在竹林里轉上小半天,才能找到一根有資格作為釣竿的竹子。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用一種比較玄乎的說法,就好像魔法師在找自己的魔杖,除形態、硬度符合要求之外,還得有一種感應和眼緣??傊梅Q手,否則釣魚的時候,我會感覺哪兒都不對勁。
找到一根稱心如意的竹子,釣竿制作就完成了一大半了,其他部件的制作和組裝都不算難。魚漂是用壞掉的人字拖的鞋底剪成的小方塊;釣線和釣鉤是在鎮上的小賣部買的;至于餌料,通常是蚯蚓。我會扛著比我還高的鋤頭走到后院的菜園子里,一鋤頭下去,就能翻出四五條又粗又長的蚯蚓。將帶著土的蚯蚓扒拉到塑料袋里,再用釣線把釣竿、魚漂、釣鉤連到一起。做好這些準備工作,就可以去小溪邊坐在陰涼的地方,把釣線甩入水中觀察魚漂的動靜。我能釣上來的東西很有限,通常是小螃蟹、一指寬的小銀魚或者泥鰍。這些東西顯然是不方便吃的,大一些的魚,一般魚刺也多,肉吃不了兩口,還得摳半天牙縫。魚湯也不好喝,總帶著一股子土腥味。盡管不方便吃,這些小東西還是會被我用小桶提回家,然后倒進后院的儲水池里。
儲水池的水是活水,夏天才有,冬天就枯竭了。水池的角落里有個小洞穴,水從那里進出。這些螃蟹、泥鰍、小銀魚會在水池里待上幾天,被我們觀賞一陣之后,從那個洞穴離開。我一度十分好奇那洞穴里的光景。有一段時間,我會在睡前很用力地祈禱,希望做夢時能夠附身在某條銀魚身上,進入洞穴一探究竟。但是等到冬天來了,水池干了,我的愿望也沒能實現。
釣魚的滋味我已經嘗到,稻谷金黃時,我還是想跟著大人一起割稻谷。坐在釣竿旁邊,我時常回頭去看他們在田地里的身影。鐮刀是彎彎的,一下一下揮過去,留下一茬茬圓餅一樣的金黃色。魚可常釣,但是割稻谷一年就那么幾天,過了得等到什么時候呢?看著水面的魚漂,我告訴自己:得想些辦法。
我是在寫暑假作業時想到辦法的。如果要繞過大人給我設下的不能觸碰農作事務的結界,我就必須“用魔法攻擊魔法”。我告訴大舅,老師布置了一份暑假作業,要我們體驗割稻谷,然后寫一篇關于割稻谷的作文。大舅將信將疑,在電話里問我媽媽怎么辦。媽媽說:“那就割吧,總不能不寫作業。”我如愿以償。大舅和大舅媽教我割稻谷的基本動作,我速度很慢,簡單的動作在重復幾百次之后,感覺身上的每個部位都酸痛。腰得一直彎著,手抓住一把稻稈,割掉,放到一邊,再進一步。這些動作很無趣,我卻有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不像釣魚,割稻谷時我不用在腦海里進行任何想象和思考來打發時間,只要割眼前不斷出現的稻稈就行。
隔一會兒,我就起身看看身后的稻茬,還有堆積在一旁割好、成捆的稻谷。這種豐盈的感覺很難形容,我知道這么說有點奇怪,但是我首先想到的類似行為是玩消消樂游戲。玩消消樂和割稻谷一樣,只需要簡單地重復動作,兩個一樣的東西碰到一起就會消失,等所有東西都消失,就像是置身于一片鋪滿稻茬的田野。
那個夏末,我跟著大人割完了所有的稻谷。一開始,他們認為我堅持不了一上午。或許不想被看扁,我忍著烈日暴曬和渾身不適,堅持到了最后。其實堅持到第三天,那些不適就消失了,就好像長跑的人只要跑過疲乏階段,在后面的很長一段路上都是在平穩又麻木地前行。
夏天結束,有一天,我站在浴室里洗澡,從鏡子里發現后腰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記。大概是因為一直彎腰割稻谷,上衣被掀起來了,于是后腰的位置就一直被太陽暴曬。暴曬的同時,頻繁的彎腰動作還在不停拉扯那塊皮膚,于是被曬黑的部位又被扯出了裂紋。那些深色的裂紋和新皮膚淺色的紋路混在一起,既像顏色深淺不一的稻田,又像收割后龜裂的土地。
我靜靜地站在鏡子前欣賞著,感到滿意,好像和大自然成功進行過某種隱秘的交流,它在我身上留下一道暗語。更妙的是,這道暗語只存在于我能看見的位置,雖然平時不能隨時看見它,但我知道它就在我的腰上?;蛟S,這就是稻田的脾氣。當然,印記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等它不知不覺淡到和周圍的皮膚相融的時候,我已經忘記這件事情了。
(平林月摘自“ O N E·一個”App,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