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午后,很平常的一節語文寫作課,老師布置的作文主題也很平常——最喜歡的校園一角。
那一篇作文算不上佳作,卻讓我從高中掛念到大學。
高中校園的那一棟年邁的教學樓,我從未走進去瞧過他的真實容貌,只是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注視。
他太老了。土色的外墻上,雜亂的藤蔓肆意蔓延,窗戶是老式的,需要人從里面推開,窗欞上隱隱約約有些花雕紋路。
提筆,望向窗外,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芳齡少女扎著雙麻花辮,緩緩推開了窗戶,笑臉盈盈。我站在樓外仰頭看著,向她招招手。
我在中考后的暑假初識他,彼時我的手里握著報名表,踏進高中校園,看到端莊大方的圖書館旁陡然出現一座矮矮的、灰撲撲的、殘破不堪的老樓,覺得他撐不起門面,心里生出為何這樣老的建筑還不拆除的疑問。
我們兩個好像是隔壁班不熟的同學,每天都會在不經意間打個照面,相遇時也不會寒暄,只是對視一眼,微笑,點頭,而后擦肩而過。
我無數次遇見他和他的朋友。艷陽天挺著肚子賴在他腳邊的小橘貓,傍晚送他一條暖和圍巾的粉霧晚霞,四處游歷卻不忘回來看看老朋友的夏夜晚風。
他不愛張揚,不愛開口說話,不愛鋪張,不愛收拾自己,不愛裝模作樣地給我講大道理,不愛年輕人玩的那些新奇玩意兒,不愛已經將他拋下的現在。
我覺得他有些自私,他總是將那些過往封存,緘口不言,面對我的好奇也只是淡笑,貌似深遠地回答我:“乖娃子,自己去闖嘛,別人說的沒用。”
以他的閱歷來看,他似乎曾游歷四方,可他是一棟樓,體積龐大,就像扎根在地下深處十幾米的大樹,無法輕而易舉地奔走。在我不斷地追問下,他瞧著旁邊沒人,才湊到我耳邊小聲告訴我:“我沒讀過啥子書,也沒去過什么地方,可在我這里待的人可多嘞,五湖四海的讀書娃,每天喲,就在我耳邊上課、讀書、聊天,這不,聽來聽去,我連英文都會幾句嘞!你莫跟其他人說,不然別人會瞧不起我這個沒讀過書的嘞!”
我連聲說好,背著書包準備離開學校。剛跑到校門口,離他已經有些距離,我突發奇想,扯著書包肩帶轉身。
“樓哥!Goodbye——”我向他站立的方向招手。
他察覺到我的反常,從上衣胸口處的口袋里拿出被布包裹著的眼鏡,慢慢悠悠地展開,戴上,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我又重復一次。
他嘴巴一張一合,最后吼出一聲:“Good evening!”
此刻,我驚覺他是如此有趣。
于是我寫下了他,用一張比葉片還要單薄的紙,一支比藤蔓還要纖細的筆。
人生就像一篇煩瑣的長篇小說。在一個不大不小的節點上,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老樓戴上那頂很久沒戴的帽子,目送我走出這個與他相伴一生的校門,走進另一個陌生世界。此去經年,山高水遠。
世界上有很多巧合,比如我的爺爺和老樓一樣老,比如他們兩個都不能四處奔走,比如他們都愛沉默,愛凝視,愛回憶,愛不露聲色,愛家人,愛朋友,愛活著的每一天。
周末的一個清晨,奶奶給我扎了一個高高的丸子頭,很緊,扯得我的頭皮發澀。我穿著最喜歡的一套衣服,一路小跑到離家不遠的堤壩旁。
爺爺坐在輪椅上,看向遠方,雙手相握放在腿上,平靜得就像一幅褪色的風景畫。記憶如此久遠,我只依稀記得那種頭皮緊繃的感覺和看著他的背影時無法言喻的心情。
他終于出來了。
從那個小小的,有著一臺電視機、幾把椅子、一個暖爐、一張小床、一個氧氣瓶的房間里面。
他只是看著遠方,看著這一片生養他的土地,自如地呼吸著空氣。
你見過下雨的晴天嗎?
家鄉人稱其為太陽雨,太陽還在呢,雨就來了。奶奶從我兒時起就一直念叨:“太陽雨淋不得啊,淋了要得病的!”語氣篤定,態度堅決,并不是因為她吃過虧,而是因為她的丈夫為此受了半輩子的苦難。
我并不打算強調、渲染他的悲慘,我要講的是他所有的英雄主義。
他很少站著,我卻覺得他很高;他沒讀過什么書,我卻覺得他很有智慧;他的病時常壓得他喘不過氣,我卻覺得他從不脆弱、悲觀。
你說,一個老人靜坐的時候,在想些什么呢?
我無從知曉。所以當表演團隊在鄉下表演后銷售十元一塊的“神奇玉佩”,主持人說它能夠保佑家人平安健康時,我厚著臉皮向鄰居借了十元“巨款”買了一塊。捧著叮當響的綠色玉佩,我想賄賂上天給他健康的生活,讓他不只是靜靜地坐著,而是去旅游、跳廣場舞,皺著眉頭研究手機的新功能,遇到不會的操作就直接打一個微信視頻電話給我。于是,正在大學上課的我被嚇得要死,著急忙慌地按下接聽鍵,小聲為他解決煩惱。
哆啦A夢有個百寶袋,而他有好幾個百寶桶,里面裝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小鑷子、小鏟子、系面包袋的金色小繩子。有一天,我心愛的粉色線圈小本子被貪玩的我將線圈扭了出來,紙張急急忙忙要分家。他拿著一根小繩子,穿過本子的洞,把紙張牢牢綁在一起,線圈本子從此不能自如翻頁,卻也不會再散開。
都說人記憶最深的就是疼痛,這話大概沒錯,因為在醫院被氧氣瓶絆倒摔的那一跤,確實令我刻骨銘心。
他病情惡化,轉院。我捂著青紫的膝蓋,他捂著咳嗽的嘴巴。
此后一切都像走馬燈,在眼前轉瞬而過。
死亡本不該這么沉重,但活著的人還是流下了眼淚。
Good night,lost star.
他們兩個或許沒說過什么高深的話,沒有什么波瀾壯闊的人生經歷,我卻感受到時間沉淀的魅力和無聲的愛的表達。
魔力紅樂隊主唱在Lost star中唱道:“But are we all lost stars,try to light up the dark.”星星沒有迷路,他們只是偶爾需要休息,星星的任務并不僅僅是照亮活著的人,更重要的一部分是——溫暖他們蒼茫的靈魂。
(本刊原創稿件,陸世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