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來這所高中的第一年,是在一位劉老師帶的班級里教語文課。受我高中時期語文老師的影響,加之語文老師的教學任務在忙碌的高中生活里總是顯得不足為道,我對學生的態度近乎放養。除去必要的古詩文背誦積累,我只額外提了一嘴,讓學生多多閱讀書籍。
一個正午,我寫完備課教案后正趴在桌子上神游四方,驀然一抹紅色似利劍飛入峭壁般直立在我面前。隨之而來的是物理課李老師的聲音:“楊老師,你也管一管,我知道你讓學生多讀書是好意,但是當下高考才是最重要的!學生上課老是在底下不聽課看雜書,高考怎么辦!”
我收攏散亂的目光,書上的“新華字典”四個大字讓我有點兒哭笑不得。我原以為是什么雜七雜八的小說惹得責任感十足的李老師那么生氣。李老師意猶未盡地又講了一大番道理,一會兒感慨教學任務之艱巨,一會兒又憤憤于學生不知上進,最后把字典留在我這里。
我第一次見學生看一本字典看得癡迷不已的,翻開一看,一個稚嫩卻又張揚的繁體字“楊”映入眼簾。我還是有點兒印象的,這位楊同學在教室的后排確實是整天捧著一本字典翻查。
下午,學生吃飯的時候,這位楊同學來到我的辦公桌前。看得出來他有點兒緊張,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喘著粗氣,臉龐略顯紅潤?!皸罾蠋?,李老師說他把我的字典交給您了,我能要回我的字典嗎?”他的聲音磕磕巴巴的。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那本字典,很是好奇地問道:“你為什么那么癡迷于看字典呢?”楊同學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很認真地盯著我看,臉色泛起潮紅:“老師,您相信江湖的存在嗎?”還是有點兒磕巴的聲音卻帶了不一樣的色彩,羞澀中有一種意氣風發??粗请p透亮清澈的眼眸,我突然想起了一把劍,一把初出江湖、尚未開鋒的劍。劍的材質明亮如鏡卻不刺眼,寒潭的淬煉更使其附上陣陣清涼,這應是一把不傷人的快劍?!斑@本字典就是我的江湖?!睏钔瑢W像打開了任督二脈一樣,開始興致勃勃地介紹起我手里這個屬于他的“江湖”。
刀槍劍戟,斧鉞鉤锏……只是印在紙上的普普通通的字眼,最多附著一兩張簡簡單單的圖片,但在楊同學的眼里,它們好像都有了生命,在紙張上鮮艷地生活,構成一幅濃墨重彩的筆墨江湖。刀的威猛剛強,市井屠夫路見不平,鋤強扶弱,為民除害,匹夫亦能鳴不平;戟的威武,鮮衣怒馬,負堅執銳,沖鋒陷陣,搴旗斬馘;楊同學最心馳神往的是劍的瀟灑,青劍白衣,逍遙江湖;還有槍的霸氣,萬人中七進七出,橫槍立馬。除了這些刀光劍影,還有詩酒年華。月的一頁,有明月入我懷,人間逍遙仙;有未見月圓淚先流。風的一頁,有清風撫盡湖波平;有春風暖人心。玉的一頁,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少年意氣,清風明月。一個個橫平豎直躺著的字符,卻在楊同學心里酣暢淋漓地演繹了一番人間煙火、江湖風云。一本不算厚的字典,確實是他講不完的江湖。我不免有些佩服起楊同學的想象力,看著他忘我介紹時眉間難掩的飛揚神色,真像個江湖里的少年兒郎,永遠意氣風發,永遠朝氣蓬勃。我把字典還給了他,他很是開心?;蛟S是我歸還了他的江湖,抑或是我聆聽了他的江湖,之后楊同學視我為知己,有時他會開玩笑說:“楊老師,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咱倆一樣,我們都該是江湖兒女。”或許吧,不得不說,至少楊同學讓我在教書之余又多了一件可以娛樂的事,那就是見識他的江湖。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楊同學比著字典,加一點兒想象,用一次性筷子給自己削了一個武器架子,十八般武器,刀槍劍戟,斧鉞鉤锏,樣樣俱全。
高中生活終歸是兵荒馬亂的煩瑣,沉迷在瀟灑寫意的江湖之中對楊同學來說太奢侈了。一次考試的失利,楊同學的家長來學校向老師詢問情況,老師說可能他最近心思沒在學習上吧。在學習上,家長總是顯得專橫獨斷,除了學習,做其他事情都是不思進取、不求上進。楊同學不免與家長發生了爭吵,結局是,家長摔爛了那架“粗糙”的武器架,撕了那本字典,一條條被楊同學夾在字典里的江湖注解皺巴巴地四散飛揚。
那把劍蒙了塵,不再明亮、清涼。
我后來收拾了殘局。可這是楊同學的江湖,我只能把這些歪歪扭扭的武器收起來鎖進我的抽屜。畢業的時候,我找來楊同學,想把東西還給他,他卻很是羞赧,語氣尷尬,推辭說這些只是自己當年的異想天開,是一些很幼稚的想法。我看著他,他突然就變了,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不是那個詩意爛漫的少年了。
我有點兒傷心,我不是楊同學,楊同學也不是楊同學了,我們都救不了這座江湖了。這些鮮活跳動、宛若精靈的字只能重新冰冷、僵硬地嵌在紙上了,喧囂歸于寂靜。
這字典里的江湖,干涸了;那少年的意氣,遠去了。
(本刊原創稿件,邱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