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的新水壺

黃三三一下子喜歡上了新來的小胡子叔叔阿光。

在這幢全是租戶的小樓里，阿光是唯一的年輕人，十歲到五十歲之間的，只有他一個。除了他，年紀小的是從外地來名校大華小學讀書的孩子，年紀大的是帶孩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陪著黃三三的是他的爺爺，七十五歲了。黃三三覺得爺爺什么都好，就是認識的字不超過五十個，并且講話口齒不清。

放學后，黃三三像往常一樣在小桌上做作業，爺爺在燒飯。菜籽油在鍋里刺啦啦地散發出香味，菜勺叮叮當當地和鍋碗輕碰，爺爺咿咿呀呀地哼著從小區廣場那兒聽來的舞曲。香味和響聲對黃三三沒影響，但他還是讓爺爺停下來，因為他有一個聽寫作業要做。

爺爺抓耳撓腮，像犯錯的孩子。二年級語文課本上的生字，他能認識兩三個就不錯了。

小胡子叔叔阿光就是這時候出現的。看到爺爺犯難的樣子，從走廊經過的他隨口發問。說話時他的小胡子翹啊翹的，有點兒像黑白電影里的卓別林。

“我幫你聽寫，好不好？”小胡子叔叔卸下身上雜七雜八的東西，接過爺爺手里的語文課本，坐在黃三三對面。小胡子叔叔有點兒口音，但每個字都念對了。他學著小品演員的說話腔調，逗得黃三三咧開嘴笑。對黃三三來說，沒有哪次聽寫像這次這么有趣。

爺爺覺得阿光幫了大忙，就留他吃晚飯，反正菜燒得很多，足夠三個人吃。阿光馬上答應了，說回屋洗把臉就來。回來的時候，他手里多了一瓶酒和一包芝麻糕。

“芝麻糕是我媽做的，酒是我爸釀的。”阿光說，“你們嘗嘗，喜歡的話我那里還有。”

黃三三喜歡吃阿光帶來的芝麻糕，爺爺喜歡喝阿光帶來的酒，阿光喜歡吃爺爺炒的菜。三個人都很開心，就像過了一個小節慶。阿光說他雖然留著胡子，其實只有二十四歲，連女朋友都沒有，年輕著呢。

阿光還說他是接他父親的班，來到城市上班的。

爺爺很驚訝：“什么？你爸干啥的，還能把工作傳給你？在哪上班呀？”

阿光說：“我在公園上班，賣小孩玩的小玩意，風箏啦、金箍棒啦、氣球啦什么的。”

“嗐，我還以為是什么呢！”爺爺說，“你這不就是個流動小販嘛。你爸怎么不做了？”

“他六十多了，回老家種種菜，養養老。”阿光說，“我呢，正好沒處上班，就接了老爸的活兒。”

阿光卷起衣袖，讓爺爺和黃三三看。他的右前臂有道長長的傷疤，疙疙瘩瘩的，像一條僵死的大蟲子。

黃三三嚇了一跳：“這是怎么了？”

“唉，”阿光嘆著氣卷好袖子，“以前我是工廠的技術好手，工資還不錯。去年有次機器出故障，我受了傷，傷口好了，手卻不靈活了，做不了精細活，也干不了重體力活，只能像現在這樣當個流動小販。”

黃三三難過得差點兒哭出來。阿光笑著說：“其實，我也算是因禍得福！以前在工廠，每天工作時間長，整天待在廠房里，皮膚都慘白慘白的。現在，天天在公園里看風景曬太陽，膚色健康精神好，花多少錢也買不來啊！”

黃三三被小胡子阿光逗笑了。

班級要開家長會，老師讓同學們把邀請函帶回家，每個同學至少要來一名家長。爺爺看了邀請函，和沒看差不多，黃三三念了一遍，他才明白。

爺爺大半輩子不怕苦不怕累，可對參加家長會害怕得發抖。他擔心聽不懂老師說什么，記不住老師的要求，這樣他就白去了。不但白去，說不定還給黃三三丟臉。

黃三三一想，這還真是，爺爺連家長會邀請函的字都不認識，去開會肯定不合適。怎么辦？

爺爺說，讓阿光去開家長會吧，黃三三說不行。爺爺說：“怎么不行了，阿光叫我叔叔，你叫阿光叔叔，這不是挺親的嘛。我找阿光去。”

阿光一口就答應了。他搓著手，滿臉興奮：“哎呀，我阿光時來運轉當家長了！這可是好彩頭，看來，不用多久我就可以成家嘍。”

興奮了好一陣，阿光終于正經起來，問黃三三去參加家長會該注意些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又沒參加過。”黃三三說，“看看邀請函，上面寫著要求。”

阿光看了看邀請函，“上面寫得太簡單了。沒事，我找人問問去。”說著，他一溜煙沒了影兒。

阿光很晚才回來。他告訴爺爺，他去找了好幾個參加過家長會的同鄉，從他們那里打聽到了很多：“家長會交給我了，你們放一萬個心！”

家長會在星期四晚上，還有兩天。

阿光白天在公園賣小玩意，傍晚回到家，就為家長會做準備。星期三晚上，黃三三做完作業打算睡了，阿光來敲門。

黃三三嚇了一跳：阿光穿著全套西服，還打著領帶，很像黃三三過年前在村里見過的新郎官。

“怎么樣，很帥吧？”阿光兩手拉著衣襟，亮了個相。

“呃—”黃三三說，“穿成這樣，會不會太正式了呀？”

阿光齜了齜牙：“好像有點兒。不過，我就這套衣裳最上檔次了，穿別的去，太隨意了也不好。”

“這兩天溫度挺低的，穿西裝會不會太冷？”黃三三說。

“沒關系，我可以在襯衣里面穿兩件秋衣。”阿光說，“我本來就瘦，里面多穿點兒，才能把西裝撐起來。”

“那好吧。”黃三三想了想，“你的小胡子，剃不剃？”

阿光摸了摸小胡子：“胡子不能剃，這是我的標志。再說，我留著胡子，顯得年紀大，更像你的家長。”

爺爺替黃三三鋪好被子從房間里出來，看見西裝革履的阿光，招呼道：“阿光，去相親了啊？”

阿光一聽，連忙溜了。

星期四傍晚，阿光穿著他最體面的那套西裝，來跟黃三三告別。

“祝我成功吧！”阿光拍著黃三三的肩膀，一臉嚴肅地說。

受阿光感染，黃三三也嚴肅起來。他感覺，阿光就像電視直播里那些即將上場比賽的球員，需要有人給他加油鼓勁。他舉起手掌，想像電視里那樣跟阿光來個擊掌，但阿光會錯意了，一把握住黃三三的手，使勁抖了好幾下。

“等著我的好消息吧！”說完這句話，阿光飛快跑開，騎上自行車去大華小學。

一晚上，黃三三做著作業老是分心。阿光會不會出洋相呢？也許會吧？

到了九點，黃三三才把作業磨磨蹭蹭地全部完成。阿光呢，怎么還不回來？

到了九點半，阿光才回來。他滿臉紅彤彤的，小胡子都翹了起來，像個得勝歸來的英雄。

黃三三連忙拉著阿光坐下：“開完了？老師怎么說？”

阿光咳嗽一聲，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寫滿字的紙條，“你看，這是語文老師要求看的課外書書目，我一本不落都記下了；這是班主任要求每天必做的運動，我也記下了。”

黃三三拿起紙條仔細看。爺爺說：“阿光啊，多虧是你去，要是我，字都不認識幾個，能記下來什么！”

阿光說：“這都是小意思。老師問起同學們在家的表現，我可是把三三好好夸了一通。把其他家長羨慕的呀，散會后拉著我問我有什么好辦法把三三教這么好，都是漂亮的女家長啊，香水味兒把我都熏暈了，不然，我早回來了。”

黃三三又高興又擔心，問道：“你怎么夸我的？”

“我說黃三三放學后搶著洗碗、掃地，還幫著隔壁的老人家買菜、取快遞。”

黃三三一瞪眼說：“完了完了，我哪做過這些？你這是替我吹牛呀！”

“不會呀，我親眼看到的。”阿光辯解說，“就是上個星期，我走過你家門口，看到你在洗碗；我從公園回來，看到你幫樓下的老奶奶提著包裹。”

黃三三使勁想，終于想起，上星期有次爺爺手疼，他就第一次洗了碗，那天吃的是蛋炒飯，總共只要洗兩個碗；有天放學回來，樓下老奶奶從門衛那邊取了兩個包裹，一手一個不太好拿，他就替她捧了一個包裹，總共才走了幾十米路。

“想起來了吧？我可沒胡說八道哦。”阿光笑瞇瞇的，好像跟人打賭贏了似的。

黃三三感覺自己現在就像那個著名的表情包，臉上掛著尷尬的微笑，頭上直淌汗。

“好啦，我的任務完成了。”阿光揮揮手，“睡大覺去也！”

第二天到了學校，黃三三老是擔心老師會來問他阿光說的是不是真的，可老師沒問。連著幾天沒問，黃三三才徹底放下心來。放學后，看到爺爺洗碗、掃地，他就覺得不好意思，非得和爺爺搶著干。一段時間下來，黃三三差不多每星期要洗三四次碗，兩三天就掃一次地，成習慣了。

春暖花開，公園里游人多了起來，阿光的生意好了許多，每天待在公園的時間更長了，有時要到晚上七點多才回來。

星期五放學回家，黃三三卻發現阿光和爺爺坐在門口聊天。“怎么，你今天沒在公園上班啦？”他驚訝地問道。

阿光拍拍大腿，齜牙咧嘴地說道：“運氣好差喲，一早騎車出門就摔了，光榮負傷！”

阿光說，今天一早騎車出門去公園，路上風大，把拴在車后的氣球吹到前邊來，一下子把視線擋住了。他伸手要把氣球撩開，一時沒注意前方，和一輛逆行的電動車撞到一起，倒在地上，大腿腫得厲害，騎不了車，只好瘸拐著回來。

“沒辦法，貼了幾個膏藥，養傷唄。”阿光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好。可惜哦，這幾天公園里那么多人，我卻沒辦法做生意。”

黃三三心疼得很，問阿光有沒有上醫院。阿光說，一點兒小傷，不值得去醫院。

吃晚飯時，黃三三有些分心，好幾次夾菜夾了個空。爺爺也為阿光擔心，說阿光丟了這幾天，相當于丟了平時一兩個星期的生意。

黃三三腦子里靈光一閃，行了，就這么辦。他先跟爺爺說，爺爺問：“那你有時間做作業嗎？”

黃三三說：“我可以今天晚上做一半，明天晚上再做一半。”

爺爺就同意了。

黃三三跑去跟阿光說。阿光先是怎么都不答應，但經不住黃三三的軟磨硬泡，也答應了。

星期六一早，爺爺去物業那里借來一輛三輪車，停在樓下，和黃三三一起把氣球、金箍棒、風箏之類的小玩意一趟趟往車上搬，阿光瘸著腿也想來搭把手，被黃三三攔住了。東西裝好，爺孫倆把阿光扶上車，黃三三也坐在后邊，爺爺蹬車，朝著公園進發。

周末的早晨，馬路上的車子沒有平日多，顯出少有的安靜。太陽掙扎了一會兒，從云層中露出臉來，陽光溫柔地灑在路面上、車輛上、路邊盛開的桃花上。

“好天氣呀！”爺爺說。

“好天氣呀！”阿光說。

黃三三也想說一句“好天氣呀”，但不想鸚鵡學舌，就沒開口。他伸手接住了一片翻飛墜落的桃花瓣，捻著玩，一會兒手指頭變得粉滋滋的。

很快就到了市民健身公園。人已經不少，但早起健身的人是不會來買小玩意的。在阿光的指揮下，爺爺把三輪車停在大草坪東面的楊柳樹下。阿光說，再等一會兒，就會有好多大人帶著孩子到公園玩，很多人會從這里經過。

果然，沒過多久，就有很多人帶著孩子到公園來，有的在草地上鋪上氈子、搭起帳篷，有的在草地上瘋跑，有的放風箏，公園里熱鬧起來。

黃三三有點兒著急：“哎？怎么沒人來買，他們自己都帶著風箏什么的！”

阿光說：“別急，更多的人還在后面。總有人會沒有或者沒帶這些小玩意，就會到我們這里來買。”

阿光說得沒錯，陸陸續續有更多的人到來。有的孩子沒有帶小玩意，就讓大人買。阿光笑吟吟地給他們介紹各種小玩意的玩法和優點，爺爺和黃三三幫著遞東西。

忽然，黃三三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本來跟阿光說是來幫忙賣東西的，到了這里，卻只是簡單地遞東西，這事爺爺一個人做就足夠了。

黃三三也想像阿光那樣吆喝起來，但張了張嘴，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臉卻紅了。

好天氣加上周末，市民健身公園里的人多到爆。三輪車上的小玩意一件件減少，終于，最后一根女孩子玩的彩帶也賣出去了。

“阿光，我們趕緊回去，再裝一車貨，到別的公園賣。”爺爺提議道。

“不用，不用，”阿光說，“今天這一上午，賣出去的東西就頂平時兩三天，夠了，夠了。”

“那我們回去吧。”黃三三說。

“先別急，”阿光提議道，“我們也和他們一樣，在這公園里玩半天，好不好？”

黃三三跳起來叫好。爺爺有些疑慮：“你的作業呢，能做完嗎？”

黃三三說：“我昨天晚上已經做了一半了，今天晚上能全部做完。”

爺爺就不反對了，他把三輪車鎖好，和黃三三一起攙著阿光，走向碧綠的大草坪。

黃三三躺在草坪上，打了幾個滾，險些碰到阿光的傷腿，爺爺連忙叫“小心”。黃三三就閉上眼躺著，雙手枕在腦后。暖暖的陽光照得他的眼皮直發癢，薄得幾乎透明，好像能看見那些飛在半空中斑斕的風箏。爺爺的手拍著他的小腿，讓他感覺回到小時候爺爺哄他睡覺的情景。阿光哼起歌來，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唱的是哪一首。阿光講話挺好聽，唱歌卻很糟糕，黃三三覺得很像他小時候淘氣抓著鴨子的脖子，鴨子發出不爽的叫聲。想到這個，黃三三不禁笑出聲來。

“你們留在這兒，我去走一下。”阿光說。

爺爺要扶阿光，阿光不讓，“我活動活動，恢復恢復。”說著，拄著借來的拐杖慢慢走遠。

過了十分鐘，就在黃三三快要睡著時，阿光拎著東西回來了。

“吃飯嘍！”阿光叫道。他把吃的從塑料袋里一樣樣取出來，有盒飯、熱狗、小蛋糕和可樂。

“怎么買這些東西，多費錢啊。”爺爺說，“我們可以回家自己做飯。”

“難得出來玩，咱們也在這兒野餐一回，挺好的呀。”阿光說，“今天半天賣了那么多東西，比平時兩天掙得還多，也該請你們吃頓飯，犒勞犒勞。”

爺爺年紀大，阿光知道他吃不慣西式快餐，就給他買了青椒肉絲蓋澆飯，搭配一碗紫菜蛋花湯；至于年輕人和孩子，當然就吃熱狗、蛋糕加可樂。

黃三三吃得很爽，平時爺爺不給他買這些。在公園里吃飯他還是第一次，聞著花香、吹著微風、曬著太陽，草坪當餐桌，他覺得快樂如果有分數，現在可以打一百分。

黃三三還打算周末再幫阿光賣東西，但阿光的腿傷好得很快。作業增多的黃三三就沒再去公園了。

春天很快過去，轉眼到了初夏。天天大太陽，眼見阿光黑了好多。這讓他有點兒苦惱，常常向爺爺訴苦：曬這么黑，找女朋友更難了啊！

黃三三不關心阿光找女朋友難不難，這對他來說太難懂了，根本幫不上忙。他打算給阿光買一個水壺。

阿光整天在外，水壺倒是有一個，不過太爛了。那是一個鐵皮的水壺，外殼上的綠漆幾乎掉光，既有金屬的白色，也有銹斑的暗紅，乍一看去，讓人以為是個迷彩水壺。外觀難看也就罷了，關鍵它是個幫倒忙的家伙，天冷時，熱水灌進去沒多久就涼了；天熱時，涼水灌進去沒一會兒，就不那么涼了。

黃三三想買個新水壺，既漂亮又頂用。放學后，他跑到小區附近的商店看，同桌張琦言陪著他。水壺有很多種，起碼有三種符合黃三三的購買標準。問題是，對他來說這些水壺太貴了，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黃三三只有十五元，是平時一點點省下來的。

“這樣好了，”張琦言說，“我讓我媽到網店看看，可能會便宜點兒。”

黃三三高興極了。

第二天張琦言就說，他媽找到了一款水壺，又漂亮又實用，和店里的東西差不多，只要八十元。

黃三三有點兒頭疼，還差六十五元。問爺爺拿這么多錢肯定不合適，靠從零花錢里省，要省到哪天才能湊夠？

張琦言出了個主意：六一節學校要辦創業節，二年級的學生可以擺攤，靠這個可以掙錢啊。

黃三三問：“擺個什么攤好呢？”

張琦言說：“還是賣吃的比較好。去年我換了二十塊錢的券，一個小時就吃完了。”

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擺個涼粉攤。張琦言家是開小吃店的，做的涼拌粉好吃極了。黃三三爺爺會做甜品飲料水晶糕，又甜又滑又涼。

六一節到了。黃三三一早就和爺爺一起出發，三輪車上有個大桶，里面是爺爺做的水晶糕。他和張琦言幾乎同時到學校。兩人都在家接受了大人的培訓，相對來說黃三三稍容易些，盛水晶糕難度不大，頂多看顧客需求多加或少加點兒薄荷水什么的。

校園成了巨大的市場，吃的、玩的、用的、讀的……幾乎什么都有。涼粉攤在教學樓的邊角處，不是太起眼，這讓黃三三擔心會不會影響客流量。

站在攤子后邊，黃三三想起了春天時和阿光在公園賣小玩意的那天。多虧那次經歷，現在他一點兒都不慌張。“涼拌粉味道鮮美，水晶糕又涼又甜！”幾乎不費什么力氣，他就吆喝了起來，比上次在公園進步多了。

創業節上午九點半開幕。一開始大家還不餓，也不渴，黃三三和張琦言的攤子前門可羅雀。臨近中午，來的人漸漸多了，兩個小掌柜都忙出了汗。涼拌粉和水晶糕確實味道不錯，很快就在“集市”上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圍著小攤，黃三三和張琦言手忙腳亂。

“老板，你這涼拌粉怎么這么咸，鹽不要錢的嗎？”一個高年級的顧客抱怨道。

“不好意思，鹽放多了，馬上免費再給你一碗！”

“老板，這水晶糕怎么不夠清涼啊？”

“抱歉抱歉，忘了給你加薄荷水了，來來來，免費贈送一杯！”

忙到下午一點半，小攤的存貨全部賣完，張琦言和黃三三只好向沒買到的同學攤手：“不好意思，等明年了！”

兩個小掌柜終于歇下來，到別的攤上買了點兒吃的，就去“銀行”用收來的券兌換現金。

現金到手了，兩人嚇了一大跳，三百二十元！

“唉，我們激動早了。”張琦言說，“還得把成本除去，剩下的才是賺來的錢。”

兩人分別打電話問了家里，然后除掉成本，剩下的利潤對半分，每人分到七十五元。

黃三三從兜里掏出一張五元紙幣，遞給張琦言：“我的那份就不用給了，加上這五元，讓你媽到網上把那個水壺買下來吧！”

黃三三興沖沖地回家，遠遠看見阿光站在樓下，他想了想，還是決定保密，暫時不把水壺的事告訴阿光。

“三三，你再不回來，我都等不住了。”阿光說。

“怎么，你有急事啊？”黃三三有點兒奇怪，今天這么好的天氣，阿光竟然沒去公園賣小玩意。

“我，我要回去啦。”阿光結結巴巴地說。

“回去？回哪兒？”

“回老家。”

“什么時候回來？”黃三三想，等阿光回來，就可以送他一個漂亮又實用的新水壺了。

“呃……”阿光遲疑了好久，“應該不會回來了。”

“啊？”黃三三呆住了，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得去趕車了，再不走，怕是來不及了。”阿光拍了拍黃三三的肩膀，“你好好聽爺爺的話，好好念書啊！”

“等等，”黃三三連忙拉住阿光的衣袖，“水壺還沒到呢，你能不能等等？”

“水壺，什么水壺？”阿光一頭霧水。

“新水壺，送給你，藍色的，我讓張琦言媽媽幫我從網上買的。”黃三三一著急，說得七零八落的。

阿光大致明白了：“好，謝謝啦，我收下。不過，我習慣喝涼水，而且你的塑料水壺也很舊了，我把新水壺轉送給你吧。”

黃三三想不到阿光會這么操作，愣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走啦。”阿光揮揮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阿光的身影消失了很久，黃三三才挪動腳步進了屋子。

爺爺一邊燒晚飯，一邊給黃三三講阿光回鄉的原因。幾年來，市區幾大公園的流動攤販問題都是市民討論的話題，占道經營、垃圾成堆、無證經營……最近，也就是十來天前，市里出臺了公園攤點管理辦法，取消流動攤點，改為固定攤點。阿光本來打算在人流量最大的市民健身公園申請一個攤位，但是錢不夠，打算問家里借一點兒。但是，阿光的爸爸生病，家里的錢不夠用了。阿光就下了決心，帶著自己存下的錢回去，把錢給他爸爸治病，照顧家里。

“阿光還會回來嗎？”黃三三問。

“我也不知道。”爺爺翻動著鍋鏟說道，“這是個好小伙子啊。”

黃三三悶聲不響。半個小時后爺爺燒好了晚飯，黃三三的作業本上還沒寫下一個字。

網購的新水壺到了，淺藍的杯體輕巧又堅固。黃三三看了好久，才把水壺重新包裝好放到柜子里。

很長時間里，每次打開柜子看到新水壺的包裝盒，黃三三都會想起阿光，想知道這個年紀不大卻小胡子茂盛的鄰居現在到底是什么模樣，在做什么行當。阿光說過會打電話的，怎么一直沒打呢？

期末考試結束，黃三三回到住處。桌上有兩個紅色燙金的小紙盒，是喜糖。是房東的兒子結婚了嗎？黃三三猜測著。

“這是阿光的糖。”爺爺走過來說。

“什么？阿光來啦？”黃三三急急忙忙跑出門，四下里瞧，沒見著半點兒阿光的影子。

“你這孩子，”爺爺笑起來，“我是說這是阿光的喜糖，他結婚了，托老鄉給我們送了兩盒喜糖過來。”

“阿光結婚了？”黃三三瞪著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個多月前阿光離開的時候，他還沒有女朋友呢。

“阿光老鄉跟我講，”爺爺邊切菜邊說，“阿光回老家后，替他爸管起了菜地。他爸媽希望他一直留在老家，就立刻給他說了門親，沒想到這兩個小年輕一下就對上眼了，這不，一個月就成親了。”

黃三三傻傻地笑起來。寒假里在老家時，媽媽在追一部電視劇，好幾十集，劇里的男女主角哭天喊地十幾年也沒在一起，沒想到阿光一個月就成家了。

爺爺開始炒菜。黃三三拿起喜糖盒子左看右看。紙盒關不住糖果的香味，黃三三拆開盒子，發現里面有一個小紙卷，展開一看，是阿光寫給他的。

三三，你好：

我結婚了，送你喜糖，沾沾喜氣。

這段時間我太忙了，你還好嗎？我以后有了兒子，給他取個小名叫四四，算是你的弟弟。合起來是三三四四，不是不三不四。

阿光

四四，四四，念著這個預備使用的小名，黃三三想到放在柜子里的新水壺。他取出包裝盒，在盒子上寫下幾個大字：送給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