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中的三個“孤”字

在《歸去來兮辭》中，陶淵明辭官歸家的輕松愉悅之情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文章多次出現“孤”字、“獨”字。歸隱之前，他惆悵而“獨悲”；歸隱后，他喝酒時“自酌”，欣賞的是“孤松”，坐的是“孤舟”，懷良辰美景卻“孤往”。

身在官場時，陶淵明是孤獨的，那回歸田園后，為何他還是如此孤獨？因為陶淵明歸隱前后都缺少精神對話者。

陶淵明辭官歸隱的第一反應確實是愉快欣悅的，但有一個反常細節耐人尋味，那就是“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這句話放在“僮仆歡迎，稚子候門”與“攜幼入室，有酒盈樽”的中間，破壞了內容的連貫。正常來說，回到家看到孩子們在門口等著，他應該馬上牽著孩子們進家門，但陶淵明第一時間關心自己的松、菊是否還在。“三徑”之典故源于蔣詡：西漢末年，王莽專權，兗州刺史蔣詡辭官歸鄉，在院中辟三徑，唯與隱士求仲、羊仲來往。陶淵明意在暗示，自己誤落官場許久，但是人格的清白并沒有丟掉。為什么陶淵明把“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這句話放在“僮仆歡迎，稚子候門”與“攜幼入室，有酒盈樽”中間？因為，陶淵明在心中把家庭與自己劃分為不同的世界陣營：一邊是現實倫理，是“形”；一邊是個人理想，是“心”。而對他來說，個人理想更高于家庭倫理，這也就是盡管家貧不足以自給他也要毅然辭掉官職的原因。

由此，我們就可以很好地理解文中的“自酌”“孤松”“孤舟”“孤往”了，這是一種基于他的身份認知的選擇。他當然可以與家人、親戚或農人“共飲”“共渡”“共往”，但這些人不是他的精神對話者，因此他依然是孤獨的。

輕松愉悅與孤獨的矛盾體現了陶淵明的身份認同矛盾。“身份認同”一詞源于社會文化理論，指個人對自己歸屬于哪個群體的認知，本質上是對心靈的歸屬的認知。它的基本問題是：我是誰？我屬于哪個群體？我應該怎么做？對陶淵明來說，他的社會身份是陶氏家族后人、陶侃子孫、儒家讀書人。年少時他也曾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野心，但是寒門之身使他“求之靡途”；他的心靈認同的又是清白、質樸、自然之人，因此他不愿意在門閥制度下蠅營狗茍。作為知識分子，他渴望出仕，卻與官場格格不入；作為一個清白的人，他向往田園，但又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農民。即使在歸隱田園后，他也時常想起自己的志向，比如在《雜詩》組詩中，他唏噓“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悲凄不已。因此，受身份認同矛盾困擾的陶淵明，陷入了在愉悅與孤獨間徘徊的煎熬之中。

總的來說，陶淵明是快樂的，也是孤獨的，不能因孤獨而否認他的快樂。當東晉士人醉生夢死、權貴同流合污時，他是孤獨的；當他拒絕政治世界、放棄恢復家族榮光、回歸田園時，他也是孤獨的。但他的孤獨來源于對生命本真的追求，幸好，自然田園接納了他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