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沒有去學而已

童嘉

媽媽年輕時家里經濟狀況不佳。身為家中大姐，雖然渴望求學，卻必須協助父母負擔家計，明明熱愛藝術，無奈既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可以學習。成年后，媽媽偶爾會利用襯衫包裝里的厚紙板，用僅有的蠟筆畫上美女圖像掛在墻上自娛，大家見了喜歡，總跟她要。直到快結婚時，住在臺北的親戚看到媽媽的畫作，拿了一張去給師大的廖繼春教授看。而后在婚前一段很短暫的時間里，她便去廖老師家學畫。在學習木炭素描時，老師常要求她一直修改到滿意為止，但生活費無幾的媽媽總覺得每天買一個饅頭擦畫太可惜。肚子很餓很餓的時候，媽媽就先吃掉一半饅頭，剩下半個小心翼翼地用來擦畫，一心一意想著不要畫錯。雖然廖老師一再叮嚀媽媽不要埋沒天分，即使結婚也要繼續去學畫，但婚后媽媽忙于家事與照顧小孩，終究無法重拾畫筆，更不可能有自己的時間可以做喜歡的事情。

與媽媽剛好相反，我是家里的老幺，又是唯一的女兒，從小就黏在媽媽身邊無所事事，常聽她說起小時候的故事與未能完成學業的遺憾。尤其媽媽述說那段好不容易考上初中，念到一半就被叫回家的悲涼，我不禁在腦海中幻想著媽媽自己一個人穿著校服坐在返鄉的火車上，又孤單害怕又傷心難過的樣子。每次我們一起去看展覽、逛美術館，或偶然看到什么很棒的作品，除了贊嘆與佩服之外，末尾媽媽總是會補一句話：“那是我們沒有去學而已！”而我總是笑著糾正她：“那是你沒去學而已！”

雖說沒能完成學業，但人生有各式各樣的可能。媽媽終究無法掩藏她的藝術天賦。在日常生活中，有別于純粹的藝術創作，媽媽展現了她用藝術美化人生的能力。

由于特別喜歡木刻，媽媽常常無師自通地做出許多雕刻作品。印象中，每天從學校放學回來，媽媽就會搬張椅子坐在我們的書桌旁，一邊雕刻，一邊監督我們念書寫功課。家里也逐漸擺滿了媽媽雕刻的作品。

在經濟拮據的年代，大人小孩都深知除了基本生活所需之外，其他的物品都是奢侈品，不可能購買。每每我們在街上櫥窗里看到可愛的布娃娃、美麗的衣服、別致的包包，都只能在心里暗暗羨慕。可媽媽從來不會對我們說，要是有錢就好了，反而會說：“那個我們自己想辦法來做。”

當時沒有相機，也不可能在人家店里畫圖，所以必須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牢牢記在心里，回到家后趕緊試著把它畫出來，最好連設計圖、顏色、款式都能夠明確畫出，這樣媽媽就可以神奇地做出惟妙惟肖的東西來，甚至縫制出更好看的衣服。小時候我常常因為穿著媽媽縫制并且畫了可愛圖樣的衣服而被別的小孩羨慕。

我常想，如果父母在我們渴望得到的時候，說的是：“要是有錢就可以買了！”那么小孩可能就會在心里建立起賺錢很重要的觀念，而在未來的人生中會想盡辦法地賺錢，以期買到想要的東西，或實現自己的愿望。可是因為我的父母總是讓我們知道有一種可能——自己想辦法做出來，所以我們才產生了“能力很重要、學習很重要、我們要自己想辦法”的價值觀。這是在我的成長過程里，從媽媽的身上學到， 而且終身受用的生活態度，一種在困境里的變通。

不只是把自己對藝術創作的喜好運用在美化每日的生活上，媽媽對于學習永遠都非常積極，且樂在其中。在我上小學開始學拼音字母的時候，她跟著我從“b、p、m、f”學起。我寫作業時她也跟著寫，我去上學，她還在家里偷偷地練習，很快就把拼音字母全部都背下來。我開始拼音練習時，她立刻買了字典，遇到不會或不確定的字就查清楚。我夸獎她，她就笑著說：“我只是沒有去學而已。”

上初中開始學英文，媽媽也要求跟我一起學，哥哥還買了雜志讓她聽廣播練習。等到后來我的女兒上初中時，她聽到孫女抱怨數學題好難，就說那阿嬤也一起學學看。于是，我把女兒的數學習題印一份給她，讓她寫好給我改。看她每次算得很開心又心滿意足的樣子，覺得既感動又不舍。我想這世上的事要是真的都讓她學了，恐怕不得了。也許年輕時的失學，讓媽媽特別渴望學習，也特別珍惜學習機會，并且真心地享受著學習的樂趣。

長大以后，我心里一直惦記著媽媽沒能完成學業的遺憾。等自己有能力與余裕時，就開始帶她去上許多藝術創作的課程。因為媽媽生性害羞內向，所以我就擔任司機兼陪讀，一心一意地想要好好“栽培”她。

我們一起上過書法、篆刻、陶藝、雕塑、版畫、竹刻、金工、木板浮雕與繪本創作，只要知道她有喜歡的課程，便帶著她去報名。媽媽也從來沒有辜負我的付出，上任何課程都非常認真，練習絕不馬虎，老師布置的作業從來不會偷懶，甚至多做好幾份。她總是能很快就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讓老師夸獎連連。在往后的歲月里，這些課程全都成為她繼續創作的項目，然后我就會笑著說：“你看吧，你只是沒有去學而已。”

沒有機會去上課，我們就自己想辦法學；一旦能夠去學，就盡所有努力地學會，并且精益求精。這樣的信念從年輕到如今白發蒼蒼，媽媽從來沒有放棄。我也因為一直跟在這樣勇往直前的媽媽身邊，才能不斷學習。

每次站在美好的藝術品前，我總是想到媽媽發亮的眼睛，帶著調皮的笑臉說：“我們只是沒有去學而已！”

（摘自晨光出版社《我媽說》，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