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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龍是先來的。那天存存在校友錄里發現有人求助,說準備回國發展,只好轉讓自己的愛貓,四個月的小公貓,已經做過去勢手術。圖片上一只黃白相間的小奶貓,睜著寶石般的大眼睛,好奇又納悶。存存決定去接它。從匹茲堡到克利夫蘭,驅車來回五個小時,并且還冰天雪地的,龍龍難耐長途顛簸,在提籃里大聲哭叫,又拉又吐,折騰了一路。
匹茲堡的租房雖然算一居室,面積卻很大。龍龍來到還沒定神呢,先被洗得濕呱呱的,撂在地上東躲西藏,最后選定煤氣灶后面的死角,隱匿了三天才敢露頭。孤弱的小獸怯生生地踏入房間,小心翼翼地四處探測,新環境又靜又陌生,它還不知道自己多有福分,從此算是入對了門,一待便是一輩子。
存存高中時養過貓,名字叫毛毛,是媽媽朋友送的。因為忙于物理奧賽,家里條件也有限,毛毛終于還是被送走了。存存心里留下好多歉疚,為此他寫了篇作文《再見了,我的貓!》,語文老師讀得淚目,又拿到班上讀。到大學時,存存在小動物保護協會當組織者,救助無數校園里的流浪貓,一只三腳貓還給他帶到宿舍,一住好久。
龍龍很快不拿自己當外人了,開始重現毛毛當年的生龍活虎。喜歡登梯爬高,像羽毛般輕盈,盡顯高彈身段;還喜歡玩文具盒,不斷地給自己開發小游戲。有時無端地造戲,自作詭異,隱在角落里伏擊,忽然跳出來空撲兩下,再疾速跑掉。所有的撒歡都是毫無前兆,不可知的動力匯集著,沒事找事,床鋪沙發桌子書架,哪里都要肆意翻滾。
美國貓跟中國貓有何不同?都愿意待在水龍頭邊上不錯眼珠地盯著,那水滴似落不落;夜里主動打更當值班長,裊悄踏步煞有介事,查遍屋里所有的暗角。它不是野貓了,仍屬老虎的袖珍版,不會錯過任何一點神秘信息,捉到一只小潮蟲也要松了小虎口撂在地上細究……那百葉窗怎么總嗒嗒響?拉繩為何微微抖動?疲了累了,躍上電腦桌,舍我其誰地毛身子一橫,是生氣自己被冷落了太久,還是催主人趕快睡覺?
據說,狄更斯有只小聾貓,夜里總想方設法撲滅桌上的蠟燭。
這是存存在卡內基梅隆讀博的第二年。課業繁重,廢寢忘食,每天在家時間有限,但只要回來,立刻就被龍龍吸引,神經一下子松開。龍龍跳來跳去,在腿前輕抱,圍著褲腳繞圈,發現飯桌上有魚,躍上桌角,趴一邊靜等,那么執拗神氣,能不給它來一塊嗎?酒足飯飽之后它要洗洗睡了,小粉舌頭的倒刺如此綿密,舔得自己暈頭轉向了,仍唯恐遺漏一寸,眼睛漸漸瞇成一條線,蜷作一團不見首尾,睡到貓國里去了。
龍龍在匹茲堡待了兩個月,又被樂樂(存存媳婦)接到普林斯頓。那里跟匹茲堡不同,外面沒有超市和花園,只有僻靜的校園和教學樓。樂樂一見龍龍便愛不釋手,一聲喵嗚叫得心里發顫,立刻引發要帶走的沖動,為此她還特意換了校方允許養貓的宿舍。
樂樂也正值學業壓身的辛苦期,早出晚歸地在實驗室忙,白天龍龍照例自己待著。它雖然想做一只好貓,卻全然不懂該如何愛惜房間的整潔,想玩耍還是酣暢地玩耍,禍事接二連三,剛買來的旅行氣墊床讓它抓了小孔,白紙燈罩劃了道口子,壁櫥里的衣裳垛整個翻倒……面對糟心的戰場,樂樂埋怨著,哪舍得拿水槍射它臉?
樂樂也跟存存一樣,寵溺起來毫無底線,甘當貓奴,只是匹茲堡帶來的小玩意兒現在一概不見了,哪怕一圈猴皮筋也了無蹤影。此時里里外外“堅壁清野”,能進抽屜的全進抽屜,可供貓仔游戲的玩具雖然添了幾樣,但眨眼間龍龍就興致全無,只好一次次壓扁了毛身子鉆到床底下搜尋,總是一無所獲。
只有晚上,實驗室換成家,節日氣氛驟然掀起。樂樂進門先將龍龍高高舉起,拉長音兒大叫“龍寶哦——龍寶!”一天的緊張疲累在叫聲中化為烏有。人與貓親切相逢,龍龍剛睡得軟塌塌的,現在鼻唇翕動,屏息享受主人的順毛。
雨果說,上帝創造貓,是為了讓人類體會到愛撫老虎的樂趣。
然后吃喝玩樂活力煥發,龍龍輕功大展,玩不夠熒光棒。熄燈后不再四處打更,而是倚在枕邊跟著迷糊,開動它體內神秘的呼嚕機。夜半醒來,樂樂第一時間意識到龍龍近在眼前,它早睡夠了,空氣中彌漫著貓仔的奇妙味道,溫軟的大毛團傳導著信賴,幽亮的眼睛閃動著,趕跑了屋內所有的孤寂。
假日里存存來到,也是先將龍龍拎上肩頭,在屋里轉悠好幾圈。體會著與主人的高度忽然相等,龍龍受寵若驚,乖乖忍著不動,只尾巴尖兒有節奏地輕晃。存存說,龍龍沉了不少,毛臉也胖一大圈兒。樂樂說,白天沒人,它睡不夠,哪能不胖呢?
可是龍龍好像比以前蔫了,眼瞅著Ipad里游動的小魚,爪子不肯摸,便便拉完也不再長叫一聲通報,給它扔乒乓球,嗒嗒兩下骨碌遠了,竟不去追,只是發愣。樂樂收起乒乓球,說龍龍一身靜電,不要又鉆床底下當墩布。存存說,你把什么都收起來了,讓它百無聊賴,人家是貓啊,大腦神經元有三億個,比狗多了一倍,它最想要的是空間和玩耍,而不是秩序和聽話!現在還不到一歲呢,就不叫人家玩兒了?樂樂說,那咱們給龍龍找個伴兒吧?存存馬上說,好主意!
圣誕節后的一天,他倆開車直奔紐約法拉盛,把咪咪接來了。咪咪比龍龍小倆月,是貓妹子,也做過絕育手術,看上去毛臉和腰身卻比龍龍大一號,背毛是貍花和三花的混合,胸前也有圍嘴似的白三角,整個顯得結實勻稱,器宇軒昂的,多少還帶點野貓的氣質。它的前主人是個臺灣的小女生,因過敏而忍痛割愛,臨別時她淚漣漣地囑咐他倆,日后千萬不要遺棄它,咪咪以前是流浪貓……
龍龍大難臨頭了,哪想到咪咪進門便怒目發飆,意欲發動一場戰爭——人與動物在這點上沒有多大區別,入侵者向來比原住民更兇蠻。貓籃剛一脫離,咪咪便朝前來探看的龍龍齜牙咧嘴,貓臉變作獅子頭,脊背也高躬起來,渾身的毛開花般猛奓著,發出一陣可怕的低吼。龍龍平生哪見過這等惡煞的同類,驚悸之下身體緊縮,向著一邊歪斜,恐慌又疑懼地盯著剛剛駕到的兇神。
情急之下,存存抱開龍龍,樂樂引著咪咪熟悉新家。臺灣小女生擔心咪咪換地方認生,將一應家當都帶來了。咪咪看見自己的廁所——一只大綠塑料盆,過去嗅嗅,撒出一大泡,里面貓砂是粗糲如大鹽似的白顆粒,毛爪踩上去咔啦啦響,好奇特呀。
存存兩人望著就笑,一眼沒注意,只聽一聲岔了音兒的尖叫,兩只毛獸已扭作一團,誰是良民誰是土匪,根本沒法分辨,即刻又都跳開,虎視眈眈爪牙并舉……趕緊給它倆上貓醬!咪咪反應快,搶似的快步湊前,埋著毛臉大吃;龍龍看也不看,索然轉身,擰著毛發凌亂的身子走開了。
貓間難以合作,有同伴也是沒同伴的樣子。那陣子咪咪聲色俱厲,好一副暴脾氣,總是凜凜然不許靠近,森森的眼神看人看貓一律是戒備。也許它一心想要占據領地,宣告自己為老大。龍龍挨打成家常便飯,不知何故便被咪咪的利爪突然一拍,速度比拳擊手還快!
龍龍的幸福感被撕碎了,它哪懂什么疆土意識,躲避的方式唯有登高,躍上攀爬架,高度與窗戶齊平。它抑郁、斷食,在攀爬架上一待就是大半天,再好吃的罐頭也引不下來。
咪咪卻食量驚人,可以呱呱地吃雙份。這大肚囊吃起東西來狼吞虎咽,毫不客氣,因此又比照出龍龍一向的吃相有多斯文,永遠是細細切切靜吃,絕不饕餮……這自然跟龍龍成長期的舒適有關系。龍龍自小是被媽媽姐姐呵護著;咪咪呢,已知它有過一段顛沛流離的凄涼身世,被收養時已近成年,暴脾氣肯定形成于早年街頭的饑寒交迫,而今記憶復蘇,視新環境為陌生叢林,上來先欺負龍龍,雖然對手不堪一擊,它的憤怒還是不打一處來。
好笑的是,每當屋里的熱空調發動,咪咪總像得了號令似的拼命抓撓龍龍的磨爪板,似乎是抗議老電機的轟鳴太過刺耳。只有貓薄荷能讓它暫且放松,在地上仰翻打滾,舒服得爪鉤子都張開了。龍龍則臥在攀爬架上,方寸恢復,靜靜俯視,同情中不無迷惑。
這天樂樂發現,咪咪白茸茸的左前爪比右前爪腫一圈,好似戴了只白手套,這是在哪兒狠摔了一大跤?真可憐,貓也不能表達,看來咪咪就是個沒輕沒重的傻妹子。傻妹子的能量有時太足,啥都新鮮,龍龍的花皮球,它愛不釋爪,緊抱在懷里又啃又蹬,忽然皮球一蹦老高,它燙著似的跑掉。存存點燃一支來自薩爾斯堡的小燭燈,焰苗熱氣驅動一圈金亮的吊片滴溜溜轉,好奇妙!咪咪不錯眼珠地盯著,完全被迷住,毛臉湊得太近,胡須都快燎著了……
咪咪最熱衷的還是嗅探,整日里躡足潛行,鬼鬼祟祟,哪兒都要了如指掌,新紙箱跳進去體驗,壁櫥有縫就鉆,里邊隔層可作伏襲地。可它不會像龍龍那樣,當柜門擠不進去時,會耐心地撥動一點,再從下邊輕輕鉤開。
長大是瞬間的事,龍龍開始接受咪咪,像厚道的貓大哥,以大度的姿態、妥協的距離,宣布和平共處——你我都是一個家庭的成員,或者叫“陪讀貓”——咱們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啊!
現在每逢開飯,龍龍都先溜到一邊去,靜等咪咪大吃個夠,飽食而走,它才慢慢踏過來。這是否意味著新秩序的建立,還是龍龍根本不與傻妹子一般見識?
局面已經控制,劇情回歸日常,咪咪終于淡定了。主人的不偏不倚和環境的適宜,讓它看明這是一個仁善的家,用不著焦慮張狂,元氣迅速恢復,尾巴爽朗地直豎著,連叫聲也有了微調。(貓尾巴直豎表明心態好,尾巴耷拉則是有悲觀情緒。)
其實咪咪是很受看的,陽光下流線型的柔軟身段閑庭信步,華麗的毛皮微波浮動,顯出烏金的深沉條紋,雙眸琥珀般珍奇,透著天真的執拗。只是有時太過生硬,當龍龍試圖示好,小心地朝它細嗅時,它不是漠視如空氣,就是出其不意給出一記毛拳,令龍龍掃興。
看來距離也是貓間相處的律法,隨時應當遵守,然后才是共同玩耍。它倆時而高跳著追成一陣風,拉扯了長條臺布,把電視也給帶倒了;或者躥到床上摟抱撕咬,密不透風,那陣勢不像是凌厲的攻擊報復……不管怎么說,兩只貓仔廝伴總比一只煢煢孑立好太多了。雖然存存每次來到,購買貓砂貓糧都成一宗要事,可它倆帶來的樂趣實在是多,家的味道比以前更濃了。
愛貓人說,貓不提供服務,只提供自身——
馬克·吐溫說,在所有上帝創造的生物中,唯一不能當成奴隸驅使的就是貓。
存存說,養貓不為別的,就為欣賞!
2
假期來了,存存和樂樂準備出游,事先約了給貓的上門服務(給工人留鑰匙)。沒想到這服務很到位,不僅鏟屎喂食,還給做護理,臨走還送了貓玩具——一條手編的小草魚。小草魚很快成為咪咪的最愛,每天總有個時辰,它叼住小草魚,嗷咦嗷咦大聲呼喚,在屋里來回走綹,仿佛是召喚遠方看不見的寶寶。
咪咪畢竟是母貓,雖然手術了,母性還是猶存的?時間一長,小草魚叼得爛乎了,寵物店里找不到同樣的玩具,工人也說沒有第二條了。沒法子,把小草魚包上小網袋,捆得結實點兒,咪咪倒也不在意,繼續日夜嗷咦著召喚寶寶。這天忽然就不見了小草魚,給它任何玩具也代替不了。存存正在歐洲開會,轉到北京時停了幾天,整理箱子時,發現那小草魚怎么給壓箱子底了?是咪咪藏得忘記了?不用說,回去還給它帶上。此后再怎樣搬來搬去,那條網袋包扎的小草魚始終不離咪咪左右。
龍龍喜歡什么呢?應該是瞭望吧。這時樂樂的所在方位是新澤西普林斯頓的一個角落。大學小城相融一體,校園盡是參天古樹和哥特式的老教學樓,滄桑的氛圍典雅深沉。尤其不遠處的高等研究院最為著名,那是科學家的天堂,曾幾何時,世界上最杰出的大腦在那里聚合,如今依然匯集著各路大神,他們在喬治風格的紅樓里神秘出沒,時而在寬闊的草坪上漫步交談,四面圍著靜靜的池塘和小森林,為那些“神人”阻隔開現世的喧囂。樂樂的小木屋坡頂獨棟,門口一個小小廊臺,遠看像童話里的房子,窗子仍是百葉,視野再簡單不過:人跡稀疏,盡是草樹,不遠處樓影幢幢,校園班車偶爾駛過一輛。
如此寧謐單調的風景,龍龍怎會望不夠呢?一來就在窗臺坐成雕像,毛尾巴攏到腳前,眼睛忽明忽暗忽靜忽動,看的什么景?小鳥松鼠一會兒飛一會兒跳,雪花飄飄真奇妙,雪花比什么都要輕,眨眼間到處變得更加潔白,樹枝都裹上了厚厚的霜雪。
這天外面走來一只黑白花的貓小姐,它戴著漂亮領結,在門階前盤尾落座,癡望著窗內的龍龍。龍龍跳離窗臺換到門口,門上的玻璃窗開得低,可以跟貓小姐咫尺相望。咪咪發覺了,也湊來坐下,隔著門窗盯視來客。龍龍情緒有些激動,毛爪子往前捌個不停,被玻璃隔擋著,它不滿地咕噥;咪咪則巋然不動,無趣地瞧了會兒,走開了。
來客是鄰家的,主人是一對德國夫婦,也是白天不著家,但人家貓小姐可以自由出入。以后它常來“串門”,總在固定的位置上端坐,一味地凝望門內的龍龍——你為啥不出來玩兒呀?為啥還不出來?龍龍漸漸習慣,只向對方默行注目禮,眼見人家耷著尾巴離去。
普林斯頓的清寂時光終于結束。樂樂博士畢業改換門庭,要去舊金山工作,和存存籌劃著,帶上倆貓來一場由東向西的大遷徙——搬家的大車前腳啟程,他倆后腳提著貓籠上飛機。
這并非易事,須先給貓仔分別備好專用的航空籠,再開健康證明(須10天前的)和疫苗記錄;掌握好時間差,給它倆服鎮定藥,貓籠里備好貓豆和浸水毛巾,墊足尿墊,一種噴霧劑噴入籠內以緩解緊張情緒。過安檢時,貓籠過機掃描,咪咪趁此機會忽然逃脫,存存和安檢員緊追,存存的手背讓咪咪抓出了血道子。
總算進到客艙,貓仔無緣欣賞窗外風景。貓籠在座底下,巨大的轟鳴聲沒有影響咪咪,龍龍卻不屈不撓地低叫,釋放滿心恐懼,一會兒又暈吐,存存不停地收拾,把貓籠拎上腿面安慰著……無比煎熬的旅程啊,倒飛機、租汽車,簡直活受罪。多少鐘頭挨下來,倆貓又驚又嚇又疲憊,已經捂得臭不可聞了。
身為家居貓,怎能理解主人為啥要千辛萬苦地大搬家?為啥要從一個空屋子搬到另一個空屋子?難道“空屋里的貓”是它們永遠的命運嗎?
舊金山離著太陽又近了一塊,滿眼的茂密植被,鳥語花香,好多樹上張燈結彩地綴著果實,成熟的社區秩序靜好,鄰居照例百忙,白天難見人影。但外面的世界真奇妙,微風送來溫暖氣息,蝴蝶翻飛,昆蟲爬動,處處生機!見慣了冰雪的倆貓仔現在看不過來了。
其實它們見到的風景是很局部的,新家有了自己的小院,院墻兩米高,底下留出空當僅幾寸,卻也可見外面綠草茵茵,清風送爽,招引得它倆激動不已。一面玻璃拉門通向屋里,樂樂上班前關好,回來打開玻璃拉門,留下紗門——這紗門隱含著可乘之機。
貓本處于食物鏈頂端,是高效的獵手,可它倆現在連老鼠也不認識,貓糧里含有牛磺酸,無須再去捕捉,可是稟賦的緣故,捕獵不為覓食,只為享受過程,那種對大自然的純真向往和尋趣之心,為貓的實在難以抑制。周末早上,咪咪扒爛紗門,軸實的毛身子擠出去,匍匐前進幾下子,從院墻底下鉆沒影兒了。樂樂媽媽這天在家,出去找時,發現咪咪潛伏在灌木叢里正窺視著,毛爪沾滿泥土。
紗門很快修好了,樂樂媽媽再找來幾塊長板子,把院墻下的縫隙擋住大半。咪咪的“突圍”宣告失敗,龍龍倒升起勇氣,這天看準玻璃門沒合嚴實,也偷偷擠出去,噌地躥上圍墻——那利索勁傻妹子絕對沒有,猶豫兩秒跳了下去。樂樂媽媽又出去找,一會兒她哈哈笑起來,龍龍真是有心無膽啊,正貼著窗根縮成一團,動也不敢動,眼睛緊張地盯視周圍,早傻了一半兒!
此后那道玻璃門日日嚴加防范,它倆終于明白了,外面的世界永遠只是用來看的——樂樂媽媽教育它們,咱家不能開貓洞,那樣你們就變野了,知道外面有跳蚤、蜱蟲嗎?染上可是大麻煩!
紗門成了“瞭望哨”,每當“臭大姐”或馬蜂之類的撞過來,倆貓立刻仰起毛臉,目光炯炯地盯牢“敵人”,小下巴痙攣地顫抖,隔著紗門追逐撲打……它倆若記性好,一定都難忘舊金山的日子,雖說還是不許出去,可擋板難擋大自然的氣息,芬芳的泥土和鮮嫩的草叢里永遠啾啾響著,總有活物在隱隱作祟,那動靜經久不息,越小越奇妙,貓仔的眼睛、胡須和耳朵機警地彈動,捕捉的熱情一會兒一沖嗓子眼兒。
這時樂樂還想更理想地發展自己,工作之余她又申請了哈佛法學院,然后埋頭準備,心無旁騖。offer(錄取通知)如期發來了,小兩口歡聲笑語,其樂滔滔,再次籌劃著返回東岸。家當又是有賣有捐的,龍龍、咪咪再次被哄進提籠,人貓同機,告別舊金山,飛往波士頓!
劍橋城的老公寓離哈佛法學院很近,樂樂走著去上課,十分鐘就到了。三樓窗下環著窄街,窄街臨靠劍橋公園,園內的寧靜氣氛跟普林斯頓很像,樹叢里掩著幾座紀念雕像,紅磚道上嵌著銅質的馬蹄印——那是歷史標識,1775年華盛頓指揮大陸軍打響獨立戰爭的第一槍,此地是為出發點。
現在人跡大多集中在公園南側的哈佛廣場,那里是“美國人驕傲的心臟”,哈佛的休閑地,挨著地鐵站,游客眾多,街頭表演不絕(默劇雜耍,各路吉他)。熙熙攘攘中,學霸與游人在COOP書店、餐廳、咖啡館間穿梭,空氣里流動著高超的學術分子,也彌漫著旅游旺點的喧囂,甚至哈佛對面的教堂墓地里也晃著人影,他們毫不忌諱,就在那里倚靠著墓碑安坐,敲電腦,喝可樂。
此前龍龍和咪咪一直都算“村貓”,忽然來到美利堅的誕生地,并且是最大的教育重鎮(波士頓又稱“博士屯”),它們當然不懂這里如何高大上,只是日夜領受著外面的光怪陸離。大屋南窗前擺著餐桌,它倆常跳上桌面湊近窗欞傻看。
搬家又一次驚擾了它們,所有的信號又被全方位擾亂,在重建的過程中,它倆融洽起來,先前分散的作息現在開始重合。
窗外的車流時疏時密,最驚擾它們的要數無軌電車。那龐然大物在公園出口設有終點站,總見乘客上下車,車頂高挑著電纜桿攀住上方的軌道,那軌道如巨大的蛛網罩在半空,一直延向哈佛以遠。大電車駛來駛去,一路嚓嚓響,電纜桿上不時跳閃出白爍爍的火花……
養貓人都知道,貓的視聽神經最為敏感,甚至能聽見潛伏老鼠的呼吸聲,同時它們又是無比脆弱,對光亮的刺激最排斥畏懼,尤其是電光石火。
夏目漱石給自己的貓寫下這樣的墓志銘:——在九泉之下,沒有電光閃耀的夜吧!
那些日子,龍龍和咪咪是怎樣的驚懼昆亂啊!眼見電車大怪物—會兒一現身,它倆杏眼圓睜,止不住上牙打下牙,口中發出雞鳴般的咔咔聲,可越是膽寒肝顫,卻越是盯得緊。
說來倆貓這輩子處處受限,要適應的事兒真不少,包括不能跟那些野外的貓一樣尋情生養,不能真切感受四時八節的陽光雨露,在星月之下臨沐夜風,追打嬉鬧,在錯落的屋頂上肆意游蕩……現在周遭環境在它們眼里有多少奇詭光影,就有多少不安定因素。可是,有什么法子?家居的代價就是大啊!
眼下樂樂忙得更厲害,學業第一,生活第二,能保證它倆日常寢食一如既往已經不易,哪還顧上細察其余?不過樂樂總記得,那些日子,每當夜晚獨自回來,舉首去望三樓窗子,準能見到兩只尖著耳朵的小毛臉“哥倆好”地挨一起,定定望著主人回家的必經路。
然后它倆又都有過“出逃”。那天趁樂樂出去扔垃圾,龍龍閃出門外,貼著過道墻邊一步步往前走,三分試探七分懼怕,走至電梯時不知該怎么辦了,長長的過道里靜無一人,它夾著尾巴待在那兒,忽見主人從一只小門(垃圾通道)里出來,趕緊喵嗚一聲。咪咪那次又是激烈的,存存正搬運新買的貓砂,它噌地跑出去,一眼發現步行梯,扭頭躥下去,一分鐘后被存存從暖氣片后邊拎出來。
這年兩位主人才算真正團圓了,存存博士畢業撤離匹茲堡,轉到麻省理工做博士后,樂樂法學博士圓滿修完,倆人決定再換一處寬敞的新公寓——離開哈佛,搬到麻省理工附近,這樣存存每日來去方便,樂樂去新公司搭乘紅線地鐵也不遠。
搬家距離只在幾英里間,未出劍橋城,可東西收拾起來動靜仍是不小。對此咪咪還淡定,龍龍卻開始發神經,一直躲躲藏藏,神情隱晦。待搬家大車開來,存存見識到,龍龍一旦渾起來比咪咪難弄得多,簡直瘋似的撒潑反抗,幾次躥到窗臺上亂撓亂叫,寧可跳樓也不要再進那個可怕的禁閉籠,存存手上就又添了血道子……
3
新公寓名字叫“水”,樓前是查爾斯河小碼頭,碼著紅紅黃黃的船垛,看著鮮明耀眼。每逢周日天氣晴好,甲板周圍早早有人排隊辦理租船手續,他們領取舢板或獨木舟、船槳和救生衣,小船一只銜一只悠然劃出河灣,拐向寬闊的大河面。碼頭沿岸矗著寫字樓,夜夜燈火通明,公寓邊列著餐廳,餐廳屋頂與公寓露臺相連,是公共活動區,設有花圃和運動場,周末會放映電影,一側把角①裝了燒烤爐,有房客出來搞聚會,歡聲笑語香氣陣陣,不斷向樓上發散。
現在七樓的窗子敞亮,東面的落地窗拉開合頁簾,眼前辟出好大一派風景,仿佛對著超大的視屏。陽光輝耀著遠處的建筑群,近處是河灣、碼頭、小船,各樣的人和飛鳥兒,還有野兔在沙地上跳,一切一覽無余。南窗挨著水池,稍微留點兒縫隙,底下便縷縷襲人人間煙火。正與這些景象相吻合,此時存存兩人開始過小日子了,每天晚上自己燒飯、刷鍋、洗碗,然后一人抱只貓陷在沙發里看電視,過會兒又各自開電腦繼續做自己的事。
現在白天的家不總是“空屋子”了,存存離得近,有時中午回來。這樣龍龍又添了心眼兒,早上罐頭不好好吃凈,剩到中午等著換新的。咪咪早不是大肚囊了,很少再給龍龍“打掃殘局”。可龍龍驕縱的毛病愈發厲害了,口味越來越刁,對美味佳肴總“淺嘗輒止”,好奇大于饞嘴,發展到存存一旦出遠門它便斷食,幾天里耷著尾巴心事重重,退到角落里如同擺設,或者狗一樣守門口,像有時間感似的,預測電梯將升至七樓,它小耳朵雷達般一抖,眼睛睜開……
終于等來主人了,一聲萬能的喵嗚混合著委屈,龍龍款步上前蹭存存褲腳。然后一反常態大吃,不再講章法,吃得消化不了便吐,那高亢的反胃聲、劇烈抽搐的難受樣,夸張得嚇人。樂樂蹲下去收拾,埋怨存存太慣龍龍。龍龍吐得舒服了,身心恢復,揚起尾巴回自己墊子,辨出主人后一副安適跡象,前爪編個花籃,趴出好看姿勢。此一輪分離焦慮癥暫告結束。
相比之下,咪咪的神經就強得多,不像龍龍那么足智多謀,也不那么“專情”,別管主人誰出遠門,它都無知無覺,饑來食,倦則眠,神經篤定,腦仁簡單,消化功能超好。家里來客人,龍龍總是親疏有別,肅肅地走開,誰也不理,客人要撫摸它,它寵幸地忍著,到第三下就胡須抖動,低吼警告,扭身甩脫了。咪咪則從不高冷,只要招呼它,遞個小玩意,它一定眼珠晶亮,顛顛地跑來,像觸碰電門似的呼嚕嚕表示領情,一旦熟了,還喜歡拿小腦門輕輕頂你,像在舉行秘密儀式。咪咪甚至會留意主人醒得晚了,很體恤地輕踏枕邊,細嗅你的鼻息,確定你是否還活著——這時它又顯得太實用,看你起來了,它搶先輕跳下去,一串小碎步往前引領,朝空蕩的食碟走去……
是咪咪從不挑人,與人互動好,還是龍龍審慎、自我,“燙手山芋摸不得”好?大概龍龍那叫“忠貞不二”,咪咪要算“情商高”?反正各有各的路數。
水公寓的空間比以前大了,七樓的高度對貓來說也合適,外面秩序井然,它倆都先消解了危機感,把心裝到肚子里。這時又都變成獨立的小獸了,若即若離,井水不犯河水,偶爾莫名其妙地掐幾下,從不湊近了相互舔舐。
海明威說,貓有真正的情感忠誠。
這是說貓與人,大約貓只跟人做朋友,同類之間心意相通就是難事了。
每天憑窗眺望,仍是它倆持續的功課,窗外景致生動,日日常新,怎么望也望不夠。如果說從貓眼里能讀取時間,那是因為貓從不吝惜時間,甚至一天睡20小時,它們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悔恨;可是說貓有九條命,其中八條是用來睡覺的,那就不太對,因為它們每日看風景的時間怎么也要占上幾個鐘頭。
梭羅說,城市是一個幾百萬人孤獨生活的地方,對貓來說這卻再好不過。尤其當夜深人靜,月亮又大又圓,燈火明滅閃耀時,它們無眠地分守窗前,全世界都在視聽中——那千般動靜、萬種氣息,是貓生世代解讀不盡的課題——那紋絲不動、端嚴專注的姿態,實在是感動人,只看著它們,你就被治愈了。
“你比恒河和落日更遠,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秘密。”博爾赫斯這樣寫貓,意在思悟貓眼中的世界吧。
與人類所見大不同,或許它們與萬物間的距離其實更切近一些?以貓特異的靈性和卓越的感受器,盡可以在弱光中看個究竟,不動中自有動,虛無中透著有,因而樂此不疲,冥頑不改,深諳孤靜之美,任憑時間流逝。此番性情多像人類的冥想者,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靜守在自己安生的小空間里,做這個世界最沉迷、最敬畏的看客。
這天龍龍、咪咪發現,家里忽然添了機器人怪物,太討厭的詐唬毛子,每隔一天它就吱啦吱啦清掃各處。也太智能了,一經啟動便要折騰倆鐘頭。它張著機器嘴,避開障礙光顧所有的犄角旮旯。它當然是毛塵的克星,可是反反復復深度清潔,令貓心煩躁不已。它們恨恨地湊近,卻全無招數阻止,只有干忍,眼巴巴等那怪物耗盡電能返回底座。
不久它們又經受了一次巨大的刺激。那天慶祝獨立日,自夜間十點半始,窗外突然炸起了雷,整個夜空亮如白晝,火樹銀花燦爛之極。倆貓大驚失色,快速逃到床下瑟縮著,滿耳充斥著毀滅之聲,好恐怖呵!直到歡慶儀式結束,存存和樂樂回來,它倆還驚魂未定,遲遲不敢露頭。這次驚嚇咪咪也緩了兩天,龍龍更不用說,那幾天又是密切關注存存的舉止,發覺他要出遠門時,整個神情都是僵的。
搬家的大日子又來到了,要從東岸再度折回西岸,這次是奔圣地亞哥。存存獲得教職了,offer下來,他和樂樂沉浸在大喜悅中。那是理想的大學,更是迷人的城市,那里有完美的天氣,無際的海灘,是世界級的度假勝地。為此樂樂要再換一家新公司,倆貓又要再次鉆進貓籠跟主人乘飛機,可是,別無選擇,全都值得!
已經是第三次了,騰云駕霧,受盡煎熬,終于落地,飛機的大轟鳴換成車輪的沙沙聲,倆貓在提籠里早漚成了貓坨。
此時它倆做夢也想不到,眼前世界正呈現出怎樣的奇景:棕櫚樹高聳入云,野鵝在坡上閑逛,海豹在海灘打盹……一座依山傍海的美妙城市,正向它們敞開懷抱。籠里傳出難受的咕噥聲,是龍龍的,它醒了,咕噥聲壓抑沙啞,老氣橫秋的,與當年存存從克利夫蘭接它到匹茲堡大相迥異;那時龍龍一路哭號,孩童般的尖聲好扎耳!
歲月至美,在于它必然流逝,這流逝何其匆匆!
現今龍龍、咪咪雖然表面看著食欲正常,牙齒俱佳,望向主人的眼光依舊灼灼,然而實際上,它倆都已貓過中年。因為平日里活動量太有限,有效燃燒熱量的時間便少,新陳代謝速率日益下降,昔日英姿勃發的小帥貓再也不見了柔媚精致,都已變成松松垮垮的肥貓球了。
可是,兩個大肥貓球在主人眼里,絕對屬于真正的家庭成員,是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好伙伴。幾年來,無論在西岸還是東岸,無論嚴寒酷暑、春花秋月,人與貓悉心陪伴,互享恩澤,共同提升“快樂指數”。作為家中有形的靈魂和忠實的守夜貓,它倆有幸真切見證了主人艱辛的求學生涯——無數次的凝視諦聽,它們最熟悉的是電腦桌前不滅的燈光,燈光下苦熬的身影,主人時而抬起頭來,發出疲倦的嘆息,或是自我贊嘆的笑聲,把溫軟的夜貓子輪番舉抱起來,在寂靜的屋里一走好幾圈……
龍龍和咪咪的故事到此該進尾聲了,那天,它倆隨著主人撤離了短租房,正式搬進剛裝修好的新居。接下來,又有多少稀奇精怪,令它倆寢食難安、日夜巡查——凡新入門檻兒的物件,無論巨細,兩只“驗收官”一律提起警覺,甄別細嗅,標識蓋章(留下氣味),仿佛毛爪底下有個隱形的掃描棒。
然而,以貓的聰明判斷,新環境處處彰顯著不同以往的信號,這些無不表明,周圍都是自己家啦!
新生活就此掀開喜樂的篇章,白日紛繁,夜晚詭秘,統統在毛爪把控間!兩只走南闖北的貓仔開始氣定神閑,盡情消受貓生大福,時而坦著肚皮酩酊大睡,時而在廳堂和樓梯間穿行弄影,溜達不停,捉迷藏的游戲玩起來便沒個膩,于是很快見出減肥效果。
身為家居男貓,龍龍忽然顯出責任感。那天一只陌生的花貓愣頭青地闖進來,龍龍立刻雄風煥發,躥下樓去抵御“外侵”,一通閃電追擊將人家攆跑,一直攆出老遠才折回大門,自己還像個衛兵端坐在那里。
存存說,好家伙的,從來沒見過龍龍那樣霸氣,跑起來快得不像它了,那真是非常矯健,非常矯健呀,呵呵!
注:
(①路口拐角的地方。)
(李晶,作家,現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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