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

雪一停，天色便亮了起來。李二凡站在柿子樹前，看著那伸向天空的黑漆漆的樹枝。樹枝在整個明亮的天色里，像是鍍了一層淺淺的光。但那底子還是黑漆漆的。他想，如果雪能停留在樹枝上，樹枝就會變成一枝枝亮晶晶的雪棒子，雪就會將黑漆漆的樹枝的底色覆蓋住。亮晶晶的樹枝有一些夢幻的感覺。李二凡明白這只是想象。樹枝什么時候開始從青色變成黑漆漆的？他覺得應(yīng)該是那件事情發(fā)生的第二天。他平時就喜歡看這柿子樹。這柿子樹也奇怪，孤零零地長在這一片宿舍樓前。印象中，這些年柿子樹也不曾結(jié)過果子。或許是結(jié)了果子，沒等到李二凡看見，便被人摘走了。反正他沒看見。他看見的，要么是圓形的樹葉，上面有無數(shù)黃色的蟲洞；要么就是這黑漆漆的樹枝。每年都下雪，但希望雪停留在樹枝上，這還是第一次。

他望著樹枝。天色更加明亮了，太陽光從逐漸稀薄的云中射下來，遠(yuǎn)處仿佛傳來鳥兒的叫聲。是那種脆生生的叫聲，應(yīng)該是一種叫灰喜鵲的鳥兒。它很少，以往經(jīng)常在柿子樹上跳來跳去。

霜后暖，雪后寒。李二凡呵著氣，白色的，小蛇似的往四周游去。他伸出手，想捉住小蛇，但手冷。他又將手縮回袖籠。

這時，他聽見張平喊他了。

他應(yīng)了聲，回過頭。張平正站在他們家門前。張平是派出所所長，也是他的發(fā)小。兩個人從小混到二十來歲；后來，他進(jìn)了工廠，張平考了警校；再后來，就很少有交集。不過，再沒有交集，發(fā)小是變不了的。因此，兩個人走得還是比較近的，半年至少會在一塊喝一次酒，雖然內(nèi)在里明顯不如小時候那么親了。

張平穿著便裝，這讓李二凡心里好受些。他往門前走，張平正從煙盒里拿煙，一下子拿出兩支，先甩了一支給李二凡。李二凡沒接住，雖然只相隔了四五米。在接煙的那一瞬，他的手顫了下，煙掉在雪地里。他并沒有急著去撿，而是望著張平。

“再來一支。”張平又掏出煙盒。

李二凡擺擺手，說：“別了。雪地干凈。”

李二凡撿了煙，張平上前走了幾步，點了火，又吐了口青藍(lán)色的煙氣。沒有風(fēng)，煙氣就好像要停住一般，慢慢地旋轉(zhuǎn)。張平不經(jīng)意道：“案子要結(jié)了。”

“結(jié)了？”李二凡雖然用的是問句，可口氣卻平靜得很。

“人抓住了，上午送市局去了。”

“效率高，才半個月就……”李二凡停住話頭，狠狠地吸了口煙，朝著張平笑了下。他臉上的皺紋，這一笑，頓時便堆了起來。張平看著，覺得這人要是變老，也真的很快。李二凡才四十出頭，前些年，企業(yè)效益好，他喝酒時，聲音都能炸了屋頂。現(xiàn)在企業(yè)關(guān)門了，一個大男人閑在家里，就像癟了氣的皮球，又像蔫了的柿子。何況又經(jīng)歷了這事，作為男人，能不老？

作為他的發(fā)小，又是派出所所長，對于這個案子，張平覺得自己是盡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現(xiàn)在，案子破了，他希望李二凡能對他笑一笑，或者說能跟他一塊去喝頓酒。遇到這事，男人沒有不堵心的。因此，他在辦案這半個月，盡量保密。一切工作都是暗地里進(jìn)行的，包括摸排，劃重點，到最后抓人，甚至送人到局子里時，他還特地招呼刑偵大隊，說這事涉及他的老同學(xué)，別太聲張。可現(xiàn)在，他看見李二凡，除了皺紋堆得更深，神情上沒什么改變，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喜還是悲。

“不想知道是誰嗎？”張平問。

李二凡將煙頭掐滅了，扔到雪地上，又用鞋尖將煙頭踩進(jìn)雪里，這才抬頭，漫不經(jīng)心道：“誰？流竄的？”

“還真不是。熟人。”

“熟人？”李二凡這回驚了下，聲調(diào)一下子提高了。

張平又掏出煙，給李二凡發(fā)了一支，說：“南門頭的丁三。”

李二凡拿煙的手停在半空中，就是下不來。他嘴微張著，盯著張平。張平倒是一笑，說：“沒想到吧？他都交代了。”

“交代了？”李二凡突然“哈哈”一笑，說，“都交代了？”

張平說：“不交代，我們能送他去局子里？”

李二凡轉(zhuǎn)頭看著三十米開外的那棵柿子樹，說：“沒結(jié)過一個果子，真奇怪。”

“你說什么？”張平問道。

“沒……沒什么。我頭疼，回去睡覺了。”李二凡直接丟下張平，推開門就進(jìn)屋了，而且還隨手將門砰地關(guān)了。張平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這事擱誰，估計都受不了。唉！”

事情發(fā)生在下雪之前。李二凡在事后一個勁地勸小鷗，不要去報案了，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咱自家吃了虧，也算落個教訓(xùn)。

小鷗三十九歲，因為哭著，更加楚楚動人。她在這工廠區(qū)一帶很有名。大家在背后喊她“美人”。不過她的美是正經(jīng)的，一點也不浮躁，也不輕飄。用她自己的話說，美是天生的，我也去不掉。我又不是靠美吃飯。那倒是真話，她從來也不靠美吃飯。中專畢業(yè)后，大家都以為她要找個有錢人嫁了，可她不聞不問地居然嫁給了高中同學(xué)且不出眾的李二凡，生了個女兒，現(xiàn)在在外地上大二。她從相夫教子中解脫出來后，硬是去應(yīng)聘，成了房地產(chǎn)公司的營銷經(jīng)理。這一年多來，忙得像只陀螺，當(dāng)然，收入也越來越高。而且，她似乎越忙就越美，原來臉上的幾顆小斑點，也因為忙而漸漸地消失了。

小鷗接過李二凡遞過來的紙巾，說：“我一定要去報案。”

“不能報。”李二凡態(tài)度也很堅決。

“為什么不能報？我受欺負(fù)了，還能讓壞人逍遙法外？”

“我也不是這意思。關(guān)鍵是你怎么報？說你被……”

“我被怎么啦？我不是說沒得逞嗎？”

“是……是……是沒得逞。可是外人相信嗎？我李二凡的女人被……強(qiáng)奸了，我怎么出去？”

小鷗霍地站起來，盯著李二凡，一字一頓：“我再說一遍，他沒得逞。我一直在掙扎，后來好像有腳步聲，他就跑了。”

“是的，事實是這樣，可是……”李二凡有些無力，但還是道，“先休息吧，明天再說。”

小鷗又哭了，聲音很低，卻含若屈辱與悲憤。李二凡看著她，用雙手撫著她的肩膀，說：“別哭了，別哭了。萬幸。以后咱注意點，晚上不要再那么晚回來。我早說過，那一段路上房子都拆遷了，也沒路燈，不安全。這不……從明天起，下午下班就回來。”

“那地這么多年也沒出過事，怎么就輪到了我？”小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李二凡說，“那人我感覺對那一帶很熟悉。我總覺得……不過也說不上來。”

“那就別說了。洗洗休息，也不早了。”李二凡將浴室冷熱水兌好了，扶小鷗過去洗澡。小鷗洗澡時，他在外間收拾東西，順便看了看她的小包，里面除了簡易的眉筆、口紅，就是鑰匙和小本子。他又用密碼打開她的手機(jī)，通話記錄一大長串，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將包和手機(jī)放好，到陽臺上抽了支煙。那時，夜空中正刮著大風(fēng)，天上的黑，不是那種墨汁似的黑，而是麻黑。麻黑是要下雪的征兆，天氣預(yù)報也說有雪。也許明天早晨，就會有一個銀白的世界的。他甚至有想寫詩的沖動。二十年前，他是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詩人。十年前，他偶爾寫點詩。五年前，他徹底離開了詩歌。如今，他每天在家里看電視，做飯，打掃衛(wèi)生。他也不是不想出去工作，小鷗說既然找不到合適的，就先待在家里，反正現(xiàn)在她做營銷收入還不錯，能管著家用和孩子讀書，以后碰見適合的，再去上班也不遲。

李二凡抽完煙，小鷗還沒出來。他感到嘴苦。半小時前，九點四十，小鷗一頭沖進(jìn)門，就扎在他的懷里，哭著，不說話。他趕緊抱著她，問：“怎么了，怎么了？”她哭得越發(fā)厲害。他捧起她的臉，問：“到底怎么了？”

“我被人……”小鷗臉色蒼白，顯然是被嚇壞了。

“被人怎么了？”李二凡有些急切。

“一個人猛地從后面抱住我，然后要……他勁很大，但是，我一直在叫喚，后來就……”小鷗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李二凡放開她，退了兩步，望著她，問：“被強(qiáng)奸了？”

“沒有。沒有。他沒得逞。”小鷗說，“我要去報案，馬上就去。”

現(xiàn)在，小鷗從浴室里走了出來。李二凡看著她。他最喜歡她走出浴室的樣子，臉色微紅，眉眼動人。可現(xiàn)在，小鷗情緒低落，她連正眼也不看他，就徑自進(jìn)了臥室。

李二凡將浴室收拾妥當(dāng)，又在陽臺上抽了支煙。今天晚上，他抽煙超標(biāo)了。他像是做了件大事一樣，長長地舒了口氣。而風(fēng)，越來越大，刮得陽臺玻璃也嘩嘩作響。他喝了口茶，刷了牙，想推門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小鷗將門反鎖了。他使勁拍門，里面也沒聲音。他繼續(xù)拍，小鷗喊道：“別拍了。我想靜靜。你在沙發(fā)上睡吧。”

“你，沒事吧？別想了，我就在外面。”李二凡知道小鷗的脾氣，他睡到了沙發(fā)上。平時，他一倒頭就能睡著，但這回他翻來覆去，卻總是沒睡意。他折騰著，又到陽臺上抽了支煙。一直到下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第二天早晨醒來，李二凡發(fā)現(xiàn)小鷗已經(jīng)走了。然后，他收到她發(fā)來的短信：“我去找了張平，報案了。”

他氣得想推倒墻壁，可是又下不了手。他站在陽臺上，抽了半包煙。后來他也想通了，反正已經(jīng)報案了，就當(dāng)是案件來處理吧。他這樣想時，天空中飄起了雪花，接著，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怎么可能？不是他！”小鷗態(tài)度明朗，比鐵還硬。

“怎么不可能？張平他們抓住了他，他都交代了。送局子里去了。”李二凡將煙叼在嘴上，因此說話有些含混。

小鷗皺著眉，將外套脫下，李二凡接了，掛到客房的衣架上。他邊往客廳走邊說：“不過，也是。我也真的不太相信呢。怎么是他？換誰都行，也別是他啊。”

“李二凡，你這是什么狗屁話？”小鷗紅著臉，說，“那我是活該？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

“哈哈，是沒見過。你天天見的都是有錢有本事的，哪像我。”李二凡一邊自嘲，一邊沒忘記給小鷗倒茶。

小鷗喝了口茶，又放下杯子，說：“苦。這茶葉怎么就變了味兒？”

“不是茶葉變了味兒，是嘴變了。”李二凡說，“馬上吃飯了。難得你現(xiàn)在天天六點就回來。禍兮，福之所倚。”

小鷗更來氣了，上前就朝李二凡的后背拍了一下，吼著：“什么福不福的？敢情你還希望我被欺負(fù)？你這人，怎么變成了這樣？怎么……”吼著，吼著，她聲音里帶著哭腔了。李二凡趕緊哄她，說：“我也只是隨口一說。用詞不當(dāng)。該死，我該死。”

小鷗擦著眼淚，走到陽臺上。雖然白天出了太陽，但氣溫低，雪融化得慢。她一眼就望見那棵柿子樹，好像還看見一只柿子在樹頂上晃動著。柿子是黃色的，像只小燈籠。不過卻孤零零的，夜色也正一點點地侵蝕到它。她回頭問正在端菜的李二凡：“那只柿子你見過嗎？”

“什么柿子？”

“柿子樹上的那只。黃色的，就那么一只。”

“沒有啊，我下午還到樹下去過，沒見著。你看花眼了。快點，吃飯了。”李二凡等小鷗坐下來，自己才坐了。剛坐下，他又站起來，到柜子里拿了開了頭的酒和兩個杯子，說：“得喝點酒。天冷。”

“我不喝。”小鷗說。

“喝點吧，陪我喝點。”李二凡斟了兩杯酒，遞給小鷗一杯，再坐下，說，“案子破了總是好事，以后就別再想了。都過去了，翻篇了。”

“說得輕巧。怎么翻篇？你翻得過去，我還翻不過去呢。”小鷗將酒杯端起來又放下，說，“不過怎么可能是他？一定是弄錯了。不會是他！”

“你啊！張平都說是他，又送局子里去了，怎么又不是？你當(dāng)時又沒看清……”李二凡喝了一杯，又斟了一杯，臉上開始有些發(fā)熱。他抹了下額頭，手被皺紋給滯住了。他心里嘆著氣，看著對面的小鷗：兩個人，一個就像塊玉，雖然因為這事，玉上蒙了點塵，但仍是玉；一個卻像塊老樹根。對比著，他又喝了一杯，說：“其實我也不希望是他。他是什么人？名聲早臭了。上學(xué)那會兒，我就看出他不是個好人。”

“你廢話。”小鷗抬起頭說，“上學(xué)那會兒，他跟你有什么區(qū)別？不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喜歡打架？不過，他倒挺仗義。”

“那是對你們女生，他是別有企圖。對男生，他可就是個流氓。”

“反正我……就是不信。何況他那么個矮個子，根本不像。那天晚上，那人有勁得很，個子至少跟你差不多。”

“別跟我比。”李二凡突然放下杯子，起身進(jìn)了廚房，轉(zhuǎn)了圈，又空著手回到桌子邊。小鷗繼續(xù)道：“這張平也是的，他怎么就抓了丁三？”

“聽說是摸排到了丁三頭上，然后丁三很快就認(rèn)了。”李二凡又喝了一杯，小鷗卻放了碗，說：“你一個人喝吧，我有些累，先洗洗睡了。”

李二凡用眼盯著小鷗，看她進(jìn)了衛(wèi)生間。最近幾天，她每天都在六點前回來，吃了飯就上床，而且會關(guān)了手機(jī)。問她，說是怕領(lǐng)導(dǎo)打電話找她。前兩天，李二凡很滿意，這女人總算是收心了。等到了現(xiàn)在，他看見小鷗連吃飯都很潦草，早早就上床睡了，他心里又有些說不清的擔(dān)憂。他甚至責(zé)怪自己，責(zé)怪到嚴(yán)重時，他躺在沙發(fā)上會掐自己的胳膊。他覺得世間的許多事，如果都能像下雪一樣就好了。既能落滿大地，又能融化得不見蹤影，那該多好。

事實上，下午張平走后，李二凡就一直心情不好。他在腦子里一遍遍地想著丁三。丁三是他和小鷗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小學(xué)畢業(yè)就混社會，聽說一直單身。這些年，李二凡總是在街上有意無意地碰見他，丁三每回都流里流氣地上來打招呼。他們只好含糊。現(xiàn)在，丁三成了案子中的人，成了犯罪嫌疑人，且被張平送到局子里去了。他感到有些荒唐。丁三強(qiáng)奸了小鷗，這要是傳出去，簡直就是爆炸性的新聞。他甚至覺得，其他人都可以，就是不能是丁三。丁三是個名聲多么不好的人，讓他來……那不是對小鷗、對我李二凡的侮辱嗎？

“媽的！”李二凡在心里罵了句。

他想起剛才小鷗說柿子的事，就到陽臺上看那柿子樹。夜色很濃，別說柿子，連柿子樹都看不見了。不過他覺得，就在這看不見之中，正發(fā)生著許許多多的事情，而且有很多事，是不沿著合理的邏輯方向走的。他知道，自從小鷗去找張平報了案，事情走著走著，如同流水，就再也由不得他，控制不住了。

李二凡走進(jìn)派出所，正碰著上次跟張平一道去家里做筆錄的年輕民警。民警朝他笑笑，說：“所長在東頭第一間。”

李二凡也笑笑。怪不得是民警，見過一次就知道他找誰。

張平辦公室里正有人，李二凡就在門口樟樹下抽了支煙。他一邊抽煙，一邊看來來往往的人，覺得個個神色都有些怪異，就像半陰半晴的天氣，遮遮掩掩。不就是那件破事嗎？他將煙頭扔到地上，正要用腳尖再去踩一下，保安過來了，說：“怎么亂扔？”

他的腳尖停在半空中，顫抖了下，又馬上放下來，趕緊道：“不好意思，忘了。”

“如果都忘了，都亂扔，這里還像話？”保安掃走了煙頭。這時，張平正從辦公室桌上伸頭喊他：“二凡，進(jìn)來吧！”

李二凡進(jìn)了門，要坐下，又折回來關(guān)上門。張平說：“別關(guān)，搞得做賊似的。”

“還是關(guān)了好。”李二凡壓低了聲音，眼睛看著茶杯，說，“丁三那事，定了吧？”

張平將朝后躺的身子改成朝前傾著，說：“昨天不說了嗎？送局子里了。”

“要快。這事不結(jié)案，小鷗心就定不了。”

張平站起來，走過來盯著李二凡，說：“應(yīng)該很快的。不過目前也有問題，就是沒有物證。小鷗報案時，都第二天了，又洗了澡……”

“廢話。能不洗澡？他自己承認(rèn)了，不就行？”

“局子里還得偵查。”張平說，“二凡啦，就等著吧，我看你也別瞎琢磨了。小鷗還好吧？”

“都好。她現(xiàn)在每天下午六點就回家了。”

門被推開，小鷗一見李二凡，就問：“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不能來？你來干什么？”李二凡手有些抖。他按著桌子，站起來。小鷗說：“我來找張平，你在也好。張平，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丁三怎么可能是？”

“你們夫妻倆怎么了？一個要盡快結(jié)案，一個要為丁三翻案，少有！”張平給小鷗倒了杯水，說，“怎么就弄錯了？證據(jù)呢？”

李二凡攥著手。小鷗說：“憑感覺，女人的第六感最準(zhǔn)。”

“第六感？”張平將門關(guān)了，他挺著精瘦的身子，遞給李二凡一支煙，又看著小鷗，說，“我們可不能憑第六感定案子。我們要證據(jù)。”

“證據(jù)？當(dāng)然沒有。那天晚上那人勁很大，身高跟二凡差不多，丁三那么矮。還有，那人跑的時候影子有些晃，丁三可是像條泥鰍一樣。”小鷗搖著頭，說，“我總覺得不像。可是，丁三怎么就認(rèn)了呢？”

“就是啊。”張平說，“不僅認(rèn)了，時間、地點、細(xì)節(jié)都吻合。”

三個人都不說話了。李二凡又開始掏煙，張平遞給他一支，他將抽出來的煙又塞進(jìn)煙盒。張平問小鷗：“聽二凡說，你現(xiàn)在每天回家早了。這樣挺好，也免得二凡天天擔(dān)心。”

“我還是覺得，肯定不是丁三。”小鷗繼續(xù)說。

李二凡捏著煙，他喜歡將煙捏松軟了，抽著帶勁。他用勁抽了一口，煙氣含在嘴里，說：“小鷗，別再糾纏了。要相信公安，相信張平。”

“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不能冤枉人。”小鷗臉愈發(fā)紅了。

“誰冤枉人了？”張平依然笑著，說，“辦案子不是你們想的這樣，我們是講究證據(jù)的。現(xiàn)在的證據(jù)就是丁三他自己承認(rèn)了。至于下一步，局里還會繼續(xù)偵查。也可能真的不是丁三。不過，那他為什么要認(rèn)了這事？”

“這怎么可能？”李二凡馬上道，“丁三又不是傻子，這事認(rèn)了，那是得吃牢飯的。事，肯定就是他干的。張平，別聽小鷗什么第六感，她心軟。”

“我不是心軟。冤枉人的事，我心不安。”小鷗有些激動。張平讓她坐下來，說：“都別急，反正已經(jīng)送局子里了。我們也管不了。等著吧。正好你們倆都在，中午我請你們吃飯。”

李二凡望著小鷗。小鷗說：“那可不行。我還有事。”

張平說：“不給老同學(xué)面子？”

“就是，難得聚下。”李二凡剛說完，小鷗就站起來往門口走，又回頭道：“我走了。張平，那事真的不是丁三干的。我敢保證！”

“別聽她的，被嚇糊涂了。”李二凡等小鷗走遠(yuǎn)了，便問張平，“丁三這事估計要蹲幾年？”

“說不準(zhǔn)，看最后定性。到底是強(qiáng)奸未遂，還是猥褻。就是猥褻，也得年把兩年吧。”張平招呼李二凡坐下，冷不丁問了句，“要真不是丁三，那會是誰？”

“我哪兒知道？”李二凡趕緊起身，說，“我也走了，回去燒飯。”

張平也沒留他，將桌上的半包煙塞給了他，順口問：“現(xiàn)在還寫詩嗎？”

“早不寫了。混成這個樣子，詩怎么會來見我？早到爪哇國去了。”李二凡昂首出了派出所，一見外面那漸漸稀薄的雪，馬上又將頭低下去了。

雪白，陽光照著，刺眼。

市局刑警隊的人去看了現(xiàn)場，又來找了李二凡。

第一次在他家里。來的是三個人，都便裝。問的問題很簡單，三個。一是小鷗回家時的狀況，二是小鷗當(dāng)時說了什么，三是以前可有什么人跟蹤小鷗。

“當(dāng)時她嚇蒙了，只顧著哭。”李二凡邊抽煙邊說。

“她衣服完好？”

“完好。我早就說了，那人抱住了她。她呼喊，掙扎，然后好像有腳步聲，那人就跑了。”

“往哪個方向跑了？”

“藥廠宿舍那邊。這是她當(dāng)時說的。”

年長的刑警在屋子里踱著步，眼睛東張西望，這讓李二凡很不舒服：這又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何況我是在配合你們。他忍著，繼續(xù)回答問題：“她當(dāng)時說是被人欺負(fù)了。我問了幾次，都是一樣。”

“欺負(fù)了？她這么說？那這是猥褻吧？”問話的刑警望著年長的刑警。

沒等年長的刑警回答，李二凡就道：“是……是，應(yīng)該是猥褻。”

“這個，你說了不算。”年長的刑警來了一句。

李二凡更不舒服了。他索性歪著頭，說：“我說了不算，你們?yōu)槭裁磥韱栁遥俊?/p>

問話的刑警笑道：“脾氣不小啊！一直都沒有跟蹤？”

“應(yīng)該沒有。”李二凡將手中的煙劃了劃，說：“這一帶治安一直很好的。以前從來沒發(fā)生過這事。估計是拆遷了，到處黑燈瞎火，也沒人問。所以……沒人問，當(dāng)初為什么要拆？”

“這個不歸我們管。”問話的刑警說著，三個人就一道出去了。李二凡送他們到門口，站在場子上，年長的刑警說：“一塊好地。”他突然回頭問李二凡，“你妻子晚上回家，你也不去接下？”

“這……這，偶爾去接。關(guān)鍵是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李二凡額頭上出了汗。好在他們也不再問，繞著場子轉(zhuǎn)了圈，就走了。

李二凡想起“做賊心虛”這個成語，他罵了自己一句，接著又罵了一句。他給小鷗發(fā)了個信息，說警察來家里了。小鷗回復(fù)說也找過她了。他想問警察問了她什么，但想想沒問，發(fā)了個嘆氣的表情包。

雪融化得差不多了，地上的坑坑洼洼就露了出來。柿子樹的枝條明亮了些，陽光斜射，從樹的枝條那邊一直射到李二凡的臉上。他用手遮著眼睛，眼睛卻有些生疼。他回到屋里，給張平打電話，說局里刑警隊來過了。張平說是在走程序，都要重新偵查一遍的。他說他告訴刑警應(yīng)該叫猥褻。張平說關(guān)鍵看主觀意圖。

李二凡想，主觀意圖，就是……既不是猥褻，更不是強(qiáng)奸，而是……他沒辦法說出來，而能說出來的是丁三。這就有點魔幻了。

丁三跟李二凡的交集，除了小學(xué)同學(xué)，還牽連到小鷗。當(dāng)然，他們?nèi)齻€，包括張平，四個人都是同學(xué)。只是后來，小鷗成了李二凡的妻子，張平當(dāng)了警察，丁三成了流氓。丁三上一次與李二凡和小鷗的交集，是他們的婚禮。丁三居然給他們送了一大捧鮮花，但沒去赴喜宴。而這次，丁三奇怪地以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再一次出現(xiàn)，甚至，他找不出任何邏輯意義上的合理性。

丁三這是嫌牢飯沒吃夠，還是腦子進(jìn)水了？

答案當(dāng)然是沒有的。丁三正在看守所里，他們也見不著。就是見得著，事情也只能是沿著現(xiàn)在的方向往前發(fā)展。重新回來，那是得付出代價的。

小鷗晚上回來，李二凡有些心神不寧。他抽了太多的煙，嘴苦。

兩個人悶頭吃飯。吃完后，小鷗說領(lǐng)導(dǎo)找她談話了，說這樣天天六點回家，影響工作。最近她營銷業(yè)績下滑得厲害，再這樣下去，只好讓她走人。李二凡說走就走吧，換個地，也挺好。

“哪有那么容易！”小鷗說，“要不是攤上這事……唉。”

李二凡也陪著“唉”了聲，小心地問她警察都了解什么了。小鷗說還不是那幾個問題。不過，她情緒有點激動了，說：“該死的丁三，居然說他把手伸到了我衣服里。這不是瞎說嗎？我說過，沒有，就是沒有。這丁三，純粹是在胡編亂造。”

“真沒伸進(jìn)去吧？”李二凡似問似否，像踩著棉絮一般。

“你也這么說？我不是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他只抱了我，我喊叫，掙扎，然后，聽見有腳步聲，他就跑了。你要我再說幾遍？李二凡，我知道你存心不良，老是問，老是問！”小鷗一下子爆發(fā)了，哭著，揪著頭發(fā)。

李二凡馬上慌了，按住她，說：“是我不對。丁三該死。我明天找警察說去。”

“說什么？還嫌鬧得不夠？”小鷗說這事得找張平，案子一開始是他們接的。丁三也是他們抓的。丁三胡說，張平應(yīng)該去否認(rèn)。就憑丁三說的那個細(xì)節(jié)，就足以證明他根本不是那個人。

小鷗說著就打張平的電話，李二凡也不攔。張平說這事二凡也說了，看來，他得去看守所再會會丁三。末了，他勸小鷗早點把案子結(jié)了，拖長了，影響不好。包在紙里的火，總會點著的。

李二凡覺得張平的話意味深長，到底是指案子，還是指其他？要是火真的點著了，怎么辦？

“丁三說他喜歡你。”張平望著小鷗說。

小鷗一點也沒意外，說：“我知道。小學(xué)的時候他就喜歡我了。”

李二凡冷笑了一聲，又覺得不太合適，干咳著。張平說：“我特地去見了他，告訴他我是以同學(xué)的身份見他的。他說其實他知道我為什么見他。”

“丁三還真神了，他知道？”李二凡將煙灰彈到桌子上。小鷗擺了擺手，他便用餐巾紙擦了。

張平說：“我還有事，是特地過來跟你們說聲，可能明天案子就會有變化。那事估計真的不是丁三干的。”

“我就說不是。丁三再怎么著，也不會對我干那事。”小鷗問，“丁三到底怎么想的，為什么之前要認(rèn)了？”

“還不是喜歡你！”張平道。

“這就怪了。喜歡小鷗就認(rèn)了那事，這也太……”李二凡說，“我還是不信。”

“丁三這次還真犯了事，他在外地重傷了人。沒想回來撞上了。估計沒個十年八年的，出不來。”張平做出隨時要走的架勢，腳卻沒動，繼續(xù)說，“他說他也知道這次要進(jìn)去待到老了，所以認(rèn)了這事，人沒追到，名聲總是背著了。”

“荒唐！”小鷗說著，眼睛竟紅了。

“那這事明天就會變了？下一步會怎樣？”李二凡追著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張平說，“也許會再偵查。也許……也有可能就拖下去了。如果沒新線索的話，這樣的案子難破，往往都是后來又發(fā)生了案件，串案或者并案才破的。”

“啊！”李二凡深吸了口氣，臉色也像蚌殼，張開來了。他邀請張平留下來出去喝酒。張平說工作日我們是碰不得酒的：“我這身警服還想多穿幾年呢。走了。”

張平一走，李二凡就道：“丁三還真的喜歡你，看不出來。剛才看你，一點也不意外呢。”

“我意外什么？他小學(xué)時給我寫過字條。他喜歡我，也沒錯。人是活的，被誰喜歡，或者喜歡誰，都是自己的事。”小鷗看著李二凡說，“我怎么覺得你最近有些古怪呢？”

“我有什么？”李二凡笑著說，“看來，連丁三也不能說了。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

話到這份上，兩個人也無話可說。張平卻又折了回來，他的臉罩在煙霧里，說：“我想了想，還是回來。我想問二凡幾句話。小鷗，你回避下。”

“這么神秘？什么話，我不能聽？”

“你不聽才好。”張平拉著李二凡出了門，走到柿子樹前。李二凡開口道：“你是不是懷疑我？”

“我可沒說這話。”

“刑警隊那個年長的警察東張西望，我就覺得有名堂。是他們說的吧？”

“他們說什么了？二凡，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

“張平，我們混了這么些年，就別裝了。”

張平說：“雪剛化完，又要下雪了。”

“這跟下雪沒關(guān)系。”李二凡說，“你懷疑我，是吧？”

“我為什么懷疑你？”

李二凡望著張平，眼神飄忽不定。他無法將眼神定在張平的臉上，那張臉被煙霧罩著，不斷地幻化。陌生，銳利，仿佛早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只等著他自己站出來說破。他手心出汗，只好朝柿子樹望去。這時，蒼茫的天光中，柿子樹頭上真的出現(xiàn)了一只柿子，他高聲道：“還真有柿子。小鷗說的沒錯，真有。”

“柿子？”張平上前拍了拍李二凡的肩膀，說，“提前埋伏在路口拐彎處，等小鷗出現(xiàn)，抱住她。她掙扎，呼喊……然后朝藥廠宿舍方向逃跑。藥廠宿舍那邊有一條小道，直接通到這邊。然后……”

“你這是編故事吧？”李二凡突然平靜了，說，“你不是想問我問題嗎？問吧。”

“其實不必問了，答案早就有了。”張平說，“你愛小鷗，不想她在外待到半夜；丁三喜歡小鷗，想認(rèn)了這事背個名聲。小鷗，誰不喜歡呢？我當(dāng)了二十多年公安，還真是第一次碰到這事，第一次明白了這理。不說了，好自為之吧。”

張平轉(zhuǎn)身就走，干脆利落。李二凡呆站在樹前，再看樹上，柿子又沒了。

到底有沒有柿子？他問自己。

他掐自己的耳朵，捶自己的頭；他蹲下來，像只被打敗的野獸一樣低聲嚎叫；他又站起來，如同一座嘩嘩碎落的雕像……

第二場雪落下，不久又融化了。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案子漸漸沒了聲息。新年的頭一天，張平專門跑來，送給李二凡和小鷗一只柿子形紅燈籠，說要掛在門頭子上，寓意好。

小鷗問：“什么寓意？”

張平說：“圓滿！”

（洪放，作家，現(xiàn)居安徽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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