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廷昌
(復旦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433)
在眾多西方生態馬克思主義者中,安德烈·高茲(Andre Gorz)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最為全面且尖銳。高茲批判資本主義的終極目標是在實踐進路上創設一個生態社會主義。他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生態》一書中,集中論述了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生態學的關系,在分析和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地基上,栩栩如生地為世人呈現出一個“烏托邦”式的生態社會主義。盡管高茲晚期所有著作都悲觀預言世界發展態勢,但其富有想像力和創造力的生態社會主義理論在二十世紀90年代以來都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觀照當代,人類社會發展至今,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在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過程中都呈現出極為尖銳的環境污染、生態退化問題。因此,深度解讀和把握高茲關于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理論,透析其關于全球性生態危機問題的深刻洞見,對于當代全球性生態環境問題的認識及化解模式的探索都具有重大啟迪意義。本文擬從經濟理性、異化消費、勞動分工及科學技術四個維度考察高茲對資本主義展開的全景式生態批判。
“經濟理性”這一概念首次出現在亞當·斯密的著作《國富論》之中,其涵義是:具有理性利己之心的經濟人互相競爭客觀上促進了社會進步發展,既增加了充足的社會財富又提高了整體社會福利。高茲對此概念進行了批判性的表述,他認為:經濟理性源于“計算與核算”,它在驅動市場運轉的那一瞬間起就開始運演?!坝嬎闩c核算”由于經濟理性的支配而僅把單位產品所內蘊的勞動量作為關注點,從而忽視了“勞動帶給人的活生生的感受”[1](第109頁)?;诖耍咂澝鞔_指出,資本主義經濟理性的本質內涵就是把其終極目標界定為利潤實現的最大化,將取代一切價值的金錢看作“資產階級唯一的衡量尺度”[1](第3頁)。
高茲認為,資本主義內蘊的經濟理性是反生態的,是導致生態危機的總根源。而高茲對資本主義經濟理性的分析和批判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對馬克思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的傳承發揮。在馬克思看來,人與自然的關系本應該表征為和諧相處的狀態,但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這種關系就變成對立和沖突關系。馬克思指出,生產剩余價值或賺錢成為“這個生產方式的絕對規律”[2](第714頁)。在此規律支配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私有制就成為引發生態危機的制度性根源。致力于攫取高額利潤,資本家總是利用科學技術盲目開采自然資源,將環境破壞與生態失衡置之度外。其后果就是破壞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使人類遭受生態危機的嚴重報復和懲罰。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破解生態危機并促成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根本途徑在于共產主義社會的建立,因為只有在共產主義語境下,人道主義與自然主義才是等價的。因而,共產主義“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3](第120頁)。正是基于馬克思資本主義批判理論,高茲認為,內蘊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利潤掛帥”原則是攫取自然資源、引發生態危機的關鍵因素。他在《經濟理性批判》中指出,資本主義經濟理性一方面造就了一種作為機械化成果的關系,即在人與自然之間造就了一種造物主性質的、創造性的關系;另一方面,在生活中同時“又賦予這樣一種勞動組織難以置信的支配生產力的權力,這種勞動組織不但使勞動也使勞動者失去了一切人性味”[1](第20頁)。在高茲看來,資本主義經濟理性這種單向度,即致力于“賺錢”的追求,使它堅決消除及蕩平所有與其不相符的價值和行為,導致了一種極為嚴重后果:除了金錢關系、暴力關系以及“工具關系之外什么也沒有”[1](第19頁)。這樣,在經濟理性的鉗制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無限度地加劇對自然資源的攫取,同時在擴大再生產過程中憑借自身經濟與技術的巨大優勢把工業生產廢品嫁接到發展中國家和次發達地區,從而加緊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的資源進行掠奪,最終引發全球性環境退化與生態危機。高茲沿著馬克思資本主義批判路徑,把生態危機的根源歸結于經濟理性主導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認為生態環境被破壞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利潤動機支配下的生產也就是破壞。因此,從本質上審視,“資本的邏輯就是不斷地追求增長”“資本主義的危機是生態危機”[4](第107頁)。高茲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是切中要害的,其生態批判已透抵經濟理性批判內部,從而揭示出資本主義的反生態實質。
高茲關于資本主義的經濟理性批判給當代社會以重大拷問:如何揚棄“經濟理性”并促進社會經濟發展?隨著科學技術的縱深延拓,當今世界各國互相聯系、互相依存的程度較之以前任何時代都要緊密,逐步“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5](第286頁)。在這個“共同體”中,既有社會主義也有資本主義,它們互相借鑒、共存發展,正所謂“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禮記·中庸)。當代資本主義的持存必然凸顯“經濟理性”,因為實現利潤最大化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鐵律”。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在經濟理性的引導下,極大地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其所創造出來的生產力從總體上“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6](第36頁)。經濟理性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強大的生產力推動機制,是促進當前社會經濟發展需要有效吸收并充分利用的,但是,其反生態屬性等負面因素又是必須予以抵制和消除的。高茲曾對經濟理性作出社會性質界定:倘若一個社會以資本增值為核心,其社會關系由經濟理性主導,同時社會個人的生活、活動以及價值等級和文化由經濟理性和資本增值塑造,則此社會屬于資本主義社會;與之相反,如果在此社會中,資本的經濟理性對社會關系的塑造不起主要作用從而只發揮次要作用,也就是說,“‘經濟理性’在社會和個人生活中不過是和其他活動同等重要的活動,就是社會主義的”[4](第49頁)。這就深刻表明,“經濟理性”本身是中性概念,既可以在資本主義社會持存,也可以在社會主義社會運演,區別的關鍵在于把“經濟理性”擺在什么位置上。資本主義把經濟理性擺在金字塔頂尖,而社會主義則將經濟理性置于與其他領域同等重要的地位。于是,問題就轉變為如何科學對待“經濟理性”與“生態理性”。當代資本主義把經濟理性置于絕對核心的地位,其發展是為資本增值而發展,因而其生產方式必然導致嚴重的自然資源匱乏從而最終引發環境退化、生態危機問題。然而,在當代中國,“我們決不能掉入否定‘經濟理性’的理論陷阱”[7],而是要努力實現“經濟理性”與“生態理性”的辯證統一,既發揮“經濟理性”推動生產力發展的功能,又遵循“生態理性”原則對生態環境進行保護,即推動“在發展中保護、在保護中發展,實現經濟社會發展與人口、資源、環境相協調”[5](第246頁)。
高茲在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中提出來的“異化消費”思想主要策源于法蘭克福學派的消費批判理論。在法蘭克福學派中,馬爾庫塞較為集中地對異化消費作出界說,他認為,消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也是以異化方式持存的,并從中提出了“消費異化”觀點。在《單向度的人》一文中,馬爾庫塞指出,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需求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需求,而是一種虛假的需求,資本家利用各種宣傳媒介把人們基本生活的真實需求之外的虛假需求滲透于消費群體,激發消費者的消費欲望,其目的是延擴資本主義的生產規模。在馬爾庫塞看來,虛假需要是資本主義運用外在支配力量強迫人們進行過度消費,不論個人與這些需要多么相一致并從這些需要中得到多大的滿足,這些需要始終還是“要求壓制的勢力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產物”[8](第6頁),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制造出來的虛假需求是人們以一種非自主性選擇的消費來實現自己滿足感的,因此這種消費在本質上是一種異化消費,是“那些特殊的社會利益集團為了壓制個人而加之于個人之上的需要”[8](第6頁)。
高茲立足于法蘭克福學派關于異化消費批判理論對異化消費的根源及其后果作出了全面的闡釋。在高茲看來,資本主義語境下的異化消費主要根源于其秉持的“經濟理性”,在經濟理性的統治下,人們失去了一切自由活動的可能性,無法擺脫被消費機器奴役的命運。經濟理性為資本增值而存在,它的重大功能就是把一切關系都聚焦在如何實現利潤最大化的這一唯一的動機上。也就是說,經濟理性把“消費”嵌入全社會并使之成為中心,讓所有群體在所有領域都緊緊圍繞著這一中心旋轉。高茲指出,經濟理性主張“消費越多越好”的原則,從而把“利潤尺度”作為檢驗工作成效的客觀標準,在此標準下,評價個人及其“生活品質”的問題不再依據他們在事業上的成功,“而是主要看所掙的錢和所積累的財富的多少”[1](第113頁)。這就深刻表明,在經濟理性的支配下,判斷人們幸福與否、成功與否的最高標準就是看其擁有多少財富以及消費掉多少財富。經濟理性支配下的這種評判標尺,在高茲看來,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緩解生產與消費之間的緊張對立,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依然存在,因而消費仍然被統攝在生產之下為生產服務。也就是說,資本主義通過各種手段(如廣告、包裝、樣式翻新等)制造“虛假需要”從而促使全社會成員都致力于不斷擴大消費、過渡消費,其背后的目標仍然是為化解無限生產規模與龐大商品堆積之間的矛盾。
高茲認為,“異化消費”的必然結果就是導致對自然資源的無度攫取從而最終引發生態系統的分崩離析。消費緣起于需要,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需要是一種“虛假需要”,是人為造成的需要而非人們的實際需要。為了滿足“虛假需要”,消費變成虛假的需要,也就是“異化消費”。在高茲看來,“虛假需要”和“異化消費”的深層邏輯是經濟理性的運轉。在經濟理性的支配下,自然資源被資本家展開最大限度的控制,進行最大限度的增加投資,以使自己長期霸居世界市場“金字塔”頂端。這是因為,資本主義企業所關注的是以最低成本生產出最大限度的交換價值(商品),而不是考量怎樣借助于調節生產與人的生活相適應、生產與自然相平衡,以及“如何確保所生產的產品僅僅服務于公眾為其自身所選擇的目標,來使勞動變得更加愉快”[9](第5頁)。這就深刻表明,由于資本主義的經濟理性驅使,“降低成本”以產出最大限度“交換價值”的生產方式就會置生態系統、自然環境于不顧,而不斷進行超越實際需求過度生產,無休止開采與消耗自然資源,把一切自然資源都轉變為龐大的商品堆積,然后又不斷加強對于商品的消費力度與范圍。其后果就是撕裂生態系統平衡性,最終引發生態危機??梢?,高茲關于異化消費的闡釋對時弊的揭示是一針見血的,深刻揭示了異化消費的資本主義根源及其造成的嚴重生態后果。
在問題化解模式構建上,高茲提出克服異化消費的生態途徑,即“少但更好”的消費模式。在高茲看來,資本主義創造出來的對商品消費的最大量需要,實際上能夠借助于供應數量更少、更好、更耐用的產品而得到滿足。除此之外,這種需要也能夠借助于更輕松、更樂觀的生活方式而減少。也就是說,我們想要消費得比現在少而生活工作得比現在好,只要通過變換一種消費方式就可以實現?!坝谑羌夹g、社會關系、消費模式或我們與自然的關系就不可能維持不變”[10](第94頁)。怎樣改變資本主義的消費模式從而把“生產越少、消費越少、工作越少、生活多樣化”[9](第68-69頁)確立為生活變得更好的唯一方式呢?這是高茲的追問,也是當代面臨嚴峻環境問題的省思。當代全球性的環境難題與資本主義所秉持的“要么增長、要么毀滅”的法則具有緊密內在關聯。資本主義所追求的“增長”是無限的,因而其追求的“消費”也呈現出無限擴大態勢。“增長”與“消費”的惡性循環持續不斷地加劇了人對自然的盤剝與壓榨,對全球生態系統造成不可逆轉的撕裂與摧毀。鑒于此,在當代中國,我們不能陷入資本的“反生態邏輯”,而是要“規范和引領資本健康發展,發揮其作為重要生產要素的積極作用”[11]。但同樣也不能陷入“異化消費”陷阱,而是要推動消費方式的綠色轉型,在現實中“倡導簡約適度、綠色低碳的生活方式,反對奢侈消費和不合理消費”[5](第248頁)。
“勞動分工”是亞當·斯密較早提到的概念,其著作《國富論》界定:勞動生產力的改進以及勞動所表征出的技能、熟練和判斷,其大部分“似乎都是勞動分工的結果”[12](第7頁)。之后,馬克思對勞動分工作出區分,強調勞動分工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分工為資本主義社會所特有,而與之相反的廣義的勞動分工是人類社會普遍的分工形式。在資本主義狹義分工的語境下人屬于異化的存在,也就是人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高茲吸取了馬克思關于狹義勞動分工的精要,指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是引發人與自然關系沖突的經濟根基,而勞動分工又深刻影響著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因此對異化的批判在本質上就是對資本主義場域中勞動分工的批判。他在《勞動分工的批判》(即《勞動分工:現代資本主義的勞動過程和階級斗爭》)中明確強調:“勞動的資本主義分工是一切異化的根源。”[13](第23頁)
在高茲看來,作為“一切異化根源”的勞動分工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緊密勾連,資本主義生產秉持“利潤掛帥”經濟理性原則,而勞動分工則是對這一原則的強化。這樣,高茲關于資本主義生態批判對現代文明社會所引發自然危機、生態危機的分析與洞見“始于對資本主義勞動分工的批判”[14](第582頁)。分析現當代資本主義勞動分工導致的生態危機、自然危機,高茲主要基于這樣幾個維度展開:其一,資本主義勞動分工使人變成單向度的人。高茲立足馬克思《資本論》中的觀點與視野提到,勞動分工在資本主義支配下“把工人變成畸形物,它壓抑工人的多種多樣的生產志趣和生產才能”[2](第417頁),也就是“使工人畸形發展,變成局部工人”[2](第418頁)。在這里,勞動分工使人嚴格按照資本的邏輯畸形發展為“局部工人”,發展成機器的一部分。把工人的某一項專業技能極端化從而躍升生產力,其后果就是由于“異化生產力”的躍升而加大對自然資源的開采范圍與無度攫取,加劇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張對立關系。其二,資本主義勞動分工因阻礙工人自治而導致生態危機。在高茲看來,權力的分散化和自主化是工人自治的核心目標,但資本主義的勞動分工卻把權力進行集中化和專業化,在社會運作過程中建立起森嚴的等級制度。這種森嚴等級制度的持存,又反過來助推分工的國際化,即形成國際勞動分工。此種分工主要表征為“生產的專業化和決策的集權化,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權力分散和自主的不可能”[14](第583頁)。分散化、自主化的管理方式主張要按照實際需要與自然展開合理的“物質轉換”,而專業化、集權化的管理方式則立足利潤與自然展開非對稱性的“物質變換”。因此,勞動分工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支配下,必然撕裂自然生態的平衡系統。其三,關于資本主義勞動分工的目的及其對自然生態的危害。在高茲那里,“資本增值”作為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貫穿勞動分工全過程。也就是說,勞動分工在資本主義的宰制下屈從于“資本增值”原則的支配,目的是追求剩余價值的最大化,此目的“到了工人那里,只有對其實施強制性的分工才能得以實現”[14](第583頁)。這就深刻表明,受制于“資本增值”原則,能夠巨幅躍升生產力的勞動分工便成為資本家追求利潤最大化的有效工具。這樣,資本主義關注的是如何實現更細的勞動分工,而不管勞動分工對工人造成怎樣的片面化。片面化的直接后果,如前所述,就是把工人畸形發展為純粹的僅有單一性技能的利潤攫取的強力工具,這種“強力工具”轉向自然,便是對自然資源不加反思的無休止索取從而最終引發生態環境問題??梢?,高茲關于資本主義語境下勞動分工導致生態危機的思想論斷切中了資本主義勞動分工的反生態屬性。也就是說,通過提升生產力而擴大對自然資源無限度攫取是資本主義勞動分工的目的,這就內在促使自然資源無節制地轉變為“資本增值”的龐大商品,其后果便是對自然生態系統的嚴重破壞。
對于如何化解由勞動分工而造成的生態環境問題,高茲提出了“勞工戰略”的思想。其“勞工戰略”的核心內容主要涵蓋兩個維度:生態社會主義的轉向以及工人的自我管理。但高茲提出的“勞工戰略”與馬克思主義語境中以無產階級為主體、用暴力革命推翻資產階級政權的方式不同,它只是“一種溫和的改良式的戰略”[15],因而這一戰略從根本上講并不能實現,于是生態環境問題仍然懸而未決。在當代,無論是資本主義社會還是社會主義社會,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縱橫開拓,勞動分工都越來越趨于精細化、專業化。事實上,勞動分工是助推人類社會進步的重要杠桿。在馬克思看來,分工對于世界歷史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由于“分工的規模已使脫離了本國基地的大工業完全依賴于世界市場、國際交換和國際分工”[16](第132-133頁),其結果就是促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16](第275-276頁)。隨著國際分工的形成與完善,各個民族的原始閉關自守狀態被全部打破,使得“地域的、狹隘的個人為世界的、真正普遍的個人所代替”[16](第39-40頁),先前的那些民族史、區域史也就“在愈來愈大的程度上成為全世界的歷史”[16](第50頁)。這就深刻表明,人類文明發展至今天,不斷深化的勞動分工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從內在邏輯上看,勞動分工主要內蘊三重內涵:一是讓勞動者做他們擅長的工作;二是讓勞動者固定做一種工作從而成為熟練工;三是對勞動者能力素質要求的差異性越大,社會分工就越是不可或缺,從而“分工后效率提升也就越明顯”[17]。工業革命之后的勞動分工屬于第三條,其不斷深化、細化的演變,把經濟社會發展推向新的高度。但在勞動分工不斷深化、細化演變的過程中,我們需要超越“資本增值”的邏輯,堅持高茲所強調的“生態理性”,把生態環境問題、自然資源問題融入勞動分工的發展視域,促使勞動分工綠色轉向,竭力規避引發全球性的生態危機。
法蘭克福學派的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以及哈貝馬斯等都對資本主義下的科學技術進行剖析與批判,并從意識形態論域中形成一系列關于科技理性批判的思想觀點。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立足法蘭克福學派的科技理性批判理論,在人與自然和人與人的關系視域中審視資本主義,從而基于法蘭克福學派的生態理論視界持續“擴大和深化了對科學技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負面功能、消極作用的認識”[18]。作為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重要成員的高茲,根據時代特征變化,在吸納法蘭克福學派關于科技批判理論的地基上,提出了自己獨具特色的科學技術批判理論。
高茲對科學技術的生態批判,集中表征為他對科學技術的“非中立性”闡釋。在高茲看來,科學技術并不具有中立性,而是常常與意識形態交融在一起從而表現出非中立性。尤其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科學技術不是獨立于主導意識形態之外而與人們生產實踐毫無相關的東西。作為生產力的科學技術“服從于這個生產過程并和它整合在一起,不可避免地會帶有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特質”[13](第165頁)。這表明,科學技術一旦受到資本主義的裹挾,就會表現出經濟理性的“病癥”,即成為資本增值的工具。正是基于如此這般的考量,資本主義便把那些與經濟理性相矛盾的科學技術全部予以抹消,而僅僅“發展那些和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邏輯相一致的并且發展那些有助于資本主義進行持續統治的技術”[9](第18-19頁)。高茲認為,科學技術在“產者與其產品;個人、集體和整個社會;工人與之工作;人與環境”等四種關系中起著至關重要的決定作用。當它淪為資本主義的“奴隸”而成為資本主義的科學技術時,其“至關重要的決定作用”就轉變為資本主義統治的手段與工具從而把社會推向“利潤至上”的單向度社會。因為實現生產與自然的相平衡、生產與人的生活相協調以及樹立產品服務于公眾的目標從而使勞動變得更加愉悅,這并非資本主義的企業管理首要關注的焦點,恰恰相反,他們關注的“是以最小的成本生產最大限度的交換價值”[9](第5頁)。也就是說,在高茲那里,資本主義“利潤至上”的生產原則會把科學技術逐步演變成“生態技術法西斯主義”,即借助于科學技術把生命的再生產乃至于人類生命的再生產實現工業化,“把胎兒和器官商品化,把遺傳基因甚至人類的基因工具化”[10](第102頁),這樣就勢必會造成環境破壞與生態失衡從而最終導致生態危機。
為闡明資本主義語境下科學技術對生態造成的損害,高茲選取資本主義的核技術運用作為具體例子。他在《作為政治學的生態學》中提到,資本主義國家在經濟效益的推動下獲得快速發展,但同時也造成了資源短缺和環境惡化問題。面對能源危機,法國政府擅自批準實施核計劃,企圖用核能替代短缺的可再生資源從而解決能源危機。但高茲隨后強調,核廢料本身及其儲存都潛伏著巨大的安全隱患,在核電的生產中也很容易引發核事故,因為反應堆運行時的“主要安全機制從沒有被證明可靠”[9](第101頁),即是說,由于它的機制與原子彈完全一樣,因而“增值反應堆是容易發生意外事故的”[9](第107頁)。倘若發生核事故,大量的放射性物質被泄露出來,就會給整個生態圈帶來嚴重的傷害,那時人類將會面臨巨大的生態災難。這樣,科學技術具備了“法西斯主義”的意識形態之后,就會加強對人、社會和自然的支配與控制,使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全部異化為物的關系,也就是使之按照經濟理性的原則持存著。當然,高茲并非就因此而拒斥科學技術的社會運用,而是提出科學技術的生態學原則,把科學技術界劃為在性質上截然不同的兩類即“硬技術(Hardtechnolody)”與“軟技術(Softtechnology)”1“硬技術”與“軟技術”是高茲根據生態學原則而提出的概念及特點。在高茲看來,所謂“硬技術”就是建立在資本、資源高度密集以及勞動分工基礎上的技術(如核技術),其本質是在權力高度集中語境下暴力的、破壞生態的資本主義技術。與“硬技術”不同,“軟技術”則是溫和的,如使用風能、太陽能、地熱、潮汐能、生物能等再生能源的技術,既不污染自然環境又不破壞生態平衡。因此,“軟技術”具有靈活性,它是一種社會主義的技術,其特征表現為投資分散化、小規模化,人人可以學會并加以利用。,進而對資本主義的邏輯和資本主義國家的權威進行解構,堅信新技術能夠“打破植根于現有技術的統治邏輯,實現社會的發展、人的自由以及自然的平衡”[19]。
高茲對科學技術的生態批判,給當代社會的一個重要啟示就是如何看待科學技術以及怎樣正確處理好科學技術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的雙向關系。就科學技術本身而言,它作為生產力的核心要素,應當具有“中立性”,當然這種“中立性”強調的是科學技術作為推動社會發展的要素而言的。也就是說,作為生產力要素的科學技術,既可以在資本主義社會運用,也可以在社會主義社會運用。高茲闡釋的關于科學技術在資本主義語境下所呈顯出來的異化現象恰恰說明了科學技術作為生產要素而兼具的“中立性”?!翱茖W”作為一種普遍知識或一般知識,被納入生產力范疇從而成為直接的生產力,正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基于固定資本的演變歷程,一般社會知識業已“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20](第219-220頁)。在馬克思看來,社會勞動生產力一開始就表征為科學的力量,而“技術”則可以視為“科學”的實際運用,于是科學內蘊的生產力力量就集中在技術的運演中展現出來。如作為技術具體形態的大工業將巨大的自然力以及“自然科學并入生產過程,必然大大提高勞動生產率”[21](第207頁)。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斷就成為當代科學技術發展的重要表征與必然結果。因此,在當代中國就應當加強原創性、引領性科技攻關,突破關鍵核心技術的束縛瓶頸,以此“加快建設科技強國,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22]。
當然,科學技術的巨大發展也會引發嚴峻的生態環境問題,高茲所分析的資本主義語境下的科學技術即是其負面效應的典型。在資本主義經濟理性的支配下,科學技術的確成為“資本增值”的手段與工具,變成“科技法西斯主義”從而撕裂生態系統的整體性、平衡性,最終帶來全球性的生態災難。如“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波斯灣原油泄漏”“印度馬德里化工廠泄露”以及“東海村核電站泄漏事件”等。但縱觀當代社會,生態失衡、環境退化問題已不僅僅局限在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國家也在發展過程中呈現出尖銳的生態環境問題,如大氣污染、水質污染、土壤退化、土地沙漠化等。因此,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科學技術自身,而在于如何處理科學技術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之間的關系,使科學技術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實現良性互動。在當代中國,從科學技術發展的視域來看,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必須堅持科學技術創新,因為無論是改善環境質量,還是展開環境監察工作,都必須要把科學技術作為保障。因此,立足新一輪的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我們需要強化綠色發展理念,推進綠色技術創新,運用創新的科學技術帶動新興產業的培育發展和傳統產業的優化升級,進而從整體上不斷為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支撐。
高茲從經濟理性、異化消費、勞動分工以及科學技術四個維度對資本主義展開全面的生態批判,揭示出生態危機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及其制度。高茲沿著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路向對資本主義運行規律進行了深入剖析,對生態危機的本質認識是切中要害的,但是,在生態問題的解決方案上,高茲又同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或學者的主張一樣,陷入對資本主義的“理論反對”與“實踐妥協”的二律背反。即他同其他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一樣,在生態危機的化解途徑上堅決反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但卻又不敢與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制度做出徹底決裂,這就決定了高茲對未來社會的個體自由解放的設想只能是抽象與虛幻的,從而“缺乏對資本主義進行根本變革的策略,最終陷入了烏托邦主義之中”[23]。當然,高茲對資本主義的生態批判給予我們的啟迪,并不在于如何在當代用什么方式消滅資本主義,而在于怎樣轉變觀念,即如何在推進生產力發展的同時把生態環境保護問題也納入其中,將之置于與生產力發展同等重要的地位。在當代,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在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共存發展,彼此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因而,如何在未來社會的前景預設上致力于推進生產力的綠色轉型,讓“經濟理性”與“生態理性”實現有機融合,這是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共同面臨的時代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