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與沉思

王金明

坐在高原的鐘聲下

搗酥油溢出陣陣芳香，仿若季節(jié)分泌的醒世經(jīng)文，有人高聲誦讀，有人終生銘記。

骨笛沿著山勢說出鷹隼的軌跡，野兔藏起懵懂的幼崽。

秋色恍惚，巖畫上的馬匹越過爍金的拉薩河，奔向記憶縱深。

一位老者手中經(jīng)輪走過的分分秒秒，與十年前甚或上百年前幾乎完全相同。這些年，他瞇著眼數(shù)陽光中的顆粒，數(shù)泥濘中的蹄花，偶爾也數(shù)燈苗下滾落的燭淚。

像草地陷在寂靜中，無喜無悲，寬闊無垠。也像佇立的雪峰，對塵世熟視無睹，又陡然痛惜。

一朵花邂逅另一朵花，用芬芳握手。一只羊碰見另一只羊，沒有寒暄也不會神聊，它們只是嗅嗅對方的鼻息，然后各行其道。

一個人和一縷桑煙久久相擁，看不出是道別，還是重逢。

路總是很長，通向任何地方，草從四面圍攏，又向八方散去。

此間渺遠(yuǎn)，卻到處都有足音和心跳，仿佛古籍中傳來新鮮的人聲，你能聽見嗎？

我坐在高原的鐘聲下，靈魂被時光敲響，一生的銹跡，層層剝落。

在巖畫中賡續(xù)的時光

在納木錯北岸，巖畫是另一面鏡子，倒映著從前的羌塘草原。

牦牛，鷹隼，青羊，鹿，馬匹，獵人，唐蕃古道，鏡里鏡外，人世從來煙火稠密。

有一位發(fā)髻高聳的女子大概是你，長袍染著高原紅，正癡癡眺望著大湖對面的念青唐古拉。

一千年，還是兩千年？

望了那么久，早已超過一次愛情的長度。

窖藏的歲月，像老酒，恍惚中，我牽著你的手走出了封印的石壁，鷹在前方引路，我們跟著巖畫中的駝隊，去往今天的藏南。

一切，你都熟悉，從前的故事還在，包括喜悅和悲傷。

但這個國家，每一個春天都在更新，你看吧，夢想是新的，笑容是新的，仿佛天地也是新的，春意，不僅從草尖上萌發(fā)，也在人心里奔涌。

我用手機(jī)為你拍一張與念青唐古拉的合影，發(fā)送到祖先的朋友圈，你看，他們在巖畫中紛紛點贊，豎起干凈的大拇指。

邂逅古格遺址

與浮云對應(yīng)的，是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

大風(fēng)把邂逅吹彎，吹成殘月垂釣，沒有誰能從倉皇中取出明媚的詞語？

天堂高懸，命在低處，塵土濺起來，裹著那么多不同物種的腳步。

一個王朝漫卷的旌旗，銹成了敘事的死結(jié)，古格的骨骼，石化的懸疑，搭建謎團(tuán)的腳手架，尚未來得及拆除。

巫師披著暗黑大氅，調(diào)配星宿和獅吼，一整夜演練土林，我是臨陣退縮的兵卒，夢境余悸未消。

逃進(jìn)黎明的日頭，臉色如此羞慚，它曾躲開過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但塵埃始終沒有落定，傳唱史詩的人停在歷史的間歇中，失語的六百年，一晃而過。

離開得太早，又到來得太遲，我之所見不會比想象的更多，除了那些逃散的草，沿著象泉河的血緣，一簇簇返回故鄉(xiāng)。

插箭節(jié)筆記

一朵喇叭花無限生長，長出沉沉低語，法號對著蒼穹，開始訴說自己的往事。

吹奏的僧人運力鼓起腮幫，像犁地的耕牛，腹中的雷鳴，被一枝牽牛花帶走。

凋零之后的枝干，裸露在凜冬的矚望中，一副牛的顱骨和犄角，仍讓世界充滿激情。

勞動是對萬物的禮儀，莊嚴(yán)的起始，蒼茫的結(jié)局，謝世的人不住在這個季節(jié)，他們正在時間之外轉(zhuǎn)場，放牧人間的牲畜。

插箭節(jié)是一場大雪，靈魂的紙幡漫天歸來，像銀色的火焰。人們?nèi)坭T記憶，用墳頭的土燒制一件永世存活的陶器。

我在雪中矮下身來，疾風(fēng)掠過，山岡捧著寺廟，像有人獨自吹塤。

雪峰都有永恒的含義

野菊有時會獨自散步，仿佛被秋意困擾的少女。

曠野陷在一個青云密布的午后，陽光遠(yuǎn)道而來，先把云杉的頭發(fā)曬干。

彩虹的責(zé)任格外婉轉(zhuǎn)，牽著牧歌從蒼穹中顯影，安詳?shù)牡缆泛蜕綄竦米屓酥t遜的村落，騎手和馬群，以及心無旁騖的河流，都在自我進(jìn)化。

那一刻，我堆滿塵垢的皮囊仿佛突然開始洗心革面，呼應(yīng)著一對黑頸鶴的超度之旅，一生悠悠墜入愛河。

或許，愿望和結(jié)果幾乎從不會完全吻合，幸福和苦難也始終轉(zhuǎn)圜不息，但你所見所感所經(jīng)歷的一切，便是答案。

細(xì)小的風(fēng)捧住仰望的野菊，瞧吧，那些苦寒的雪峰都有永恒的含義。

雪蝴蝶先于我們抵達(dá)

迷途里追蹤一只白蝴蝶，另外一群白蝴蝶也在追攆我。

暴風(fēng)雪不斷更改幻覺，像一篇失去了敘事方向的童話。

寒意挪動春天遺址，暖雪復(fù)原天籟之音，盡情猜想是掙脫困境的引信。

白蝴蝶是雪蝴蝶，白鬃馬是雪花馬，一個懵懂之人是風(fēng)雪夜歸人。

那么多白蝴蝶，我已分不清哪一只是最初的誘惑，每抓住一只，瞬間就會碎成粉末。

找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失去的越多，飛來的就越多。

而雪花馬只有一匹，睫毛掛霜，脖頸汗?jié)瘢窍⒋种兀裣菰诿藁ǘ牙锏呐f夢。

我松開韁繩，試圖還一匹馬以自由。

自由猶如神諭，白馬成為領(lǐng)舞者，帶著漫天的白蝴蝶飛旋，一場風(fēng)暴跟著我們轉(zhuǎn)山，翻過黃昏的脊背，漸漸看見親愛的燈火。

馬兒把我和白蝴蝶領(lǐng)回家，落在窗欞上的那一只，先于結(jié)局抵達(dá)。

牦牛總是禱告

老牦牛的遲暮，像銹住的黃昏。

鏗鏘之路躍上高崗，再回頭，已是枯草漫卷。

吞咽了多少苦澀，時間仍被漏風(fēng)的咀嚼所忽略，蠕動的唇語說了一輩子，也仍是茫然，仿若一種早已失傳的象形文字。

旦增老爹吆喝起來，聲音，像扔出的石頭，但牛能聽懂，他歸攏牛群，把暮色趕進(jìn)月色。

是夜，月亮掛在柵欄上，像馬燈。皎潔中，牛群肅立，我也低頭想了想人生，一無所求的牛啊，是什么決定了它們的善惡選擇？

我貼近牛群，希望能聽懂它們的唇語，當(dāng)它們談?wù)搻矍楹腿松鷷r，會談?wù)撌裁矗?/p>

反芻就是對食物的感恩，旦增老爹雙手合十說，牦牛總是禱告，一直到死。

這輩子辛苦，下輩子有福……老爹嘟囔著扔過去幾捆草料。

一陣風(fēng)過，柵欄上的月亮搖晃起來，淚眼婆娑。

回憶霧氣很重

一陣風(fēng)掠過岡仁波齊，雪霧迷眼；一個人去了時光深處，塵緣未了。我最想念的那匹白馬，拴在傷心的月亮上。

一掌秋霜，滿腹凜冽，小杯斟滿衷腸，寄語何方？

與馬群廝混久了，很容易進(jìn)化成一匹馬，脊背上，橫亙著彎曲的河流。

當(dāng)你練習(xí)咀嚼青草，學(xué)會小步舞蹈，與遠(yuǎn)方如影隨形，你已脫離想象，成為一匹現(xiàn)實的馬，這會給生活帶來驚喜和失措，你忍不住原地打轉(zhuǎn)，一仰頭，就能發(fā)出錚亮的嘶鳴。

我和一匹黑駿馬交換夜色，和一匹棗紅馬交換血帖，和一位老馬交換看透世事的目光。

多少鍛打在馬的體內(nèi)叮當(dāng)作響，跺腳的星星也擠進(jìn)圍欄，老故事鼻息溫?zé)幔聿萘系娜讼窠o爐火添上炊煙，回憶霧氣很重。

蹄音如破繭之蝶，我們像雙翼神馬巡看人間。

只有那匹白馬恍若一場隔世的大雪。

落日停在他的指尖

就要動身了，這僵臥已久的季節(jié)，這火焰的廢墟，露出閃電的腳踝。

總有一莖深入的孤絕，總有千里單騎的愴然，在神諭的海拔研習(xí)取舍，靈芝的靈感來自漫長的獨處，讓我在登臨中深深內(nèi)省。

凍土變軟，而羊身上的雪層層凝固，懷揣風(fēng)霜的人，就要完成對苦寒的寬恕。

久治不愈的心事，發(fā)芽最后一次長旅，我夢見的回家之路，早已清除了前半生的擁堵。

你若有鷹隼的視力，就去讀植物的心靈簡史，讀陶罐里煮沸的河流傳記，讀一場雨為什么是喜極而泣。

跟著換季的人們，在歲月的繩索上，扎五種顏色的經(jīng)幡，它們代表的吉祥，可以點撥所有后來者的彷徨，也包括此間即將轟然蒞臨又會陡然彌散的萬物枯榮，它們是五種顏色的暖風(fēng)、五種顏色的眺望、五種頌詩的導(dǎo)語。

與我談?wù)撎鞖獾睦仙瑵M手皺褶，正俯身為一棵瘦弱的蒿草開光。

夕陽停在他的指尖，顫巍巍地欲言又止，久久沒有滴落。

楊樹在山坡上久久張望

高原樹少，遇見一片林子會覺得親熱，盡管只是一小片。

秋天的林子，更是讓人相惜，葉子將落未落，你也欲言又止。

草地開始清貧，這幾棵金黃的楊樹，已經(jīng)在悄然彌散財富。

枝杈上黑漆漆的雀巢，像最終會剩下的一塊礦藏。

許多年前，我離開故鄉(xiāng)，曾有一棵帶巢的楊樹在山坡上久久張望，那個瞬間隱喻了我的一生——在歸巢和遠(yuǎn)行之間彷徨。

路比夢遠(yuǎn)，心比秋高，炊煙生成的疑惑，裊裊不斷。

孤獨者都擁有自己的靜默，走了那么遠(yuǎn)，又仿佛從未離開。

一個夢境

倘若我們都鐫刻在石頭上，而神，陷在泥濘的生活中，我們是否還會向他祈禱？

我們在石壁上佇立，而神，腳步踉蹌，正背著柴薪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們在時間之外出神，而神，正勞碌在歲月的磨損中。

那個在希臘推巨石的，大汗淋漓；那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又獻(xiàn)出一根肋骨……

我們目光悲憫地望著眾神：神也勞累，苦海無邊，一切終將歸于塵土……

我們?yōu)樯衿砀Ｄ罱?jīng)，但不知道求誰保佑它們，我們有些茫然失措……

幸好，此時一只停落在臉上的蝴蝶，把我叫醒，納木錯九月的陽光從夢的外面照進(jìn)來。遠(yuǎn)處，勞作的身影像人也像神，恍惚間我似有所悟，其實，神是天上的我們，我們是塵埃中勞碌的神。

我身旁的草叢里，有幾塊新發(fā)現(xiàn)的巖畫，考古隊員們正在研究，為什么一些從前的我們，現(xiàn)在還停在石頭中不愿出來，猶如神像？

沉思與獨白

那么多草木，是否有自己的信仰？

那么多動物，是否有自己的哲學(xué)？

我在高原上，經(jīng)常問自己，也問天地。

鳥盡云孤獨，草綠羊歡喜，地平線之外，仍然是地平線，所有的答案，都是人的心意。

書卷浩瀚，萬物有靈，也都是人寫的頓悟。

紙頁上，喜怒哀樂對應(yīng)著風(fēng)霜雨雪。人世間，四時輪轉(zhuǎn)浸透了悲歡離合。

但大自然也許并不這么認(rèn)為，它不喜不悲，無生無死。因為，只要說出來，就是人類的想法，就可能是偏見。

偏見和洞見，可能只錯開了一公分，卻失之千里，就算洞見，或許也是譫妄。

你們尋找的，我已放棄，我不會提煉真理，偶爾的沉思和沉吟，僅僅是人性的慣性。

我只是愿意和高原在一起，呼吸它的空氣，聆聽它的靜謐。

我找到了丟失的自己，就在高原一條纏人的小河邊，據(jù)說諾亞方舟曾在那里靠岸。

請換上簇新的馬蹄鐵

燕麥捧住了誰的臉？燈草纏住了誰的思念？

覆蓋五月的光焰，是一次燃燒，還是一次加冕？

雙手合十，水中天上都在祭拜。群馬出岫，草尖心尖都在澎湃。

掀起門簾就是整個高原，合上眼瞼也能看見彩虹彎弓搭箭。

哦，親愛的騎手，請換上簇新的馬蹄鐵，請從呼嘯的黎明奔來，請你甩出一條自由的長河，云游多汁的春天。

哦，那么多格桑花，都是永世的情人，風(fēng)中，她們只為大地之子搖擺。

哦，盛大之愛，也可以簡化為細(xì)細(xì)的折磨，一顆恒星，始終敲打我的無眠。

曠野中，鳴蟲也在無休無止地描述愛情，它們的故事灌滿了我的淚腺。

請聽我說，人世蹉跎，也許被遺忘和被銘記的，都抵不過一次等待。

我在撩人的春色中徘徊，一會浮想聯(lián)翩，一會又喜極而泣，像一盞苦苦面壁的酥油燈。

天上的鏡子納木錯

誰需要這么大的鏡子，照一張終將泯然于眾的臉？

誰需要這么深的鏡子，照前生來世辨不清的淵藪？

誰需要這么美的鏡子，不照人間凄苦只照天堂盛景？

也許天使需要，她把云朵和藍(lán)，把霞光，把愛，投放到大地的眼睛里。

也許放羊的女孩需要，她把羊群和自己趕進(jìn)鏡中，從此，她的目光永遠(yuǎn)都那么明亮清澈。

也許月亮和星星需要，它們在一顆悲歡交集的星球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而我自慚形穢，今生不照也罷，我只需要一捧水，洗一洗臉上的塵垢，洗一洗心中的追悔。

河流是跋涉的神

有些行走太過久遠(yuǎn)，無始無終，以至忽略了為什么出發(fā)，要抵達(dá)哪里。仿佛一直在掙脫厄運，又好似順從了天意，雅魯藏布，就在我眼前跌出峽谷。

它體中蓄滿了一千次風(fēng)暴，也蓄滿了一萬種柔情，怒吼、嘯鳴和低吟，都是水的母語，一條河的陳述比塵世更蒼茫。

這最執(zhí)著的前行，晝夜兼程，不知疲倦。

這最無可挽回的離開，在抵命的回溯中一次次驚濤拍岸。

從高原到大海，無盡的莽莽穿越，也只是一條河秀了一回步伐。

從遠(yuǎn)古到此刻，浩瀚時光澎湃，也只是一條河挺了挺腰身。

無需提取任何意義，也無需猜測，河流是跋涉的神。

人類跟隨著大河走過懵懂時光，我卻站在河邊重新開始學(xué)步。

高原的風(fēng)推送流年，歲月濺起浪花，把我剛留下的腳印覆蓋。

無論如何，我不可能比一條河走得更遠(yuǎn)，除非，我成為它的一部分。

高原之秋

秋水低洄，鷹翅高亢，萬物足跡熙攘。

久遠(yuǎn)的神山，頭頂積雪始終如初。斜披的藏袍，只需捂住半生暖意。清澈和清苦只隔著一片菩提葉，人間和天堂只隔著一道雪線。

清風(fēng)送來審美和憂傷，一個人肩頭橫亙著蒼茫，種子和夢想都在尋找落腳點。

最古老的守望和出發(fā)，是高山與河流的執(zhí)念，也是生命的寓言。

浮云疏離，秋色渙散，鸛鳥驚起蘆絮，雪豹越過巉巖。遠(yuǎn)行者身影漂浮，像篳路藍(lán)縷的燈盞。

有些睡眠枯萎了，但夢還在。有些人離世了，但心愿還在。靈芝高傲，保持著锃亮的王冠，云杉樹干上層層鱗片升起鐵意，像勇士披上了出征的鎧甲。

滄海遼遠(yuǎn)，桑田切近。

高原緩慢蛻皮，塵世喧囂的欲望漸次退隱，仿佛靈魂正在歸于塵土，那些曠遠(yuǎn)浩大的事物，越是凋零，越是鎮(zhèn)定。

不斷回首的美，驚鴻一瞥的相遇，都是這個季節(jié)的禮物。

此刻，十月遼闊的遷徙正穿越我的蕭瑟心緒，向整個藏北涌來，橫斷山脈卸下轡頭，停在懸崖對岸，一只待產(chǎn)的盤羊?qū)χ莶葶渡瘢恢篮⒆觼淼檬遣皇菚r候，也不知道，時光隧道里，一場雪正匆匆赴約。

大地隱隱胎動，充血的黎明，正穩(wěn)穩(wěn)托舉起又一輪剛出生的紅日。

那些樹從人間回來

一粒螢火蟲夜宿山谷，在自己小小的青燈下研讀經(jīng)卷。

風(fēng)搖晃著隔壁杜鵑，傳來花蕾里的人影和紅塵。

那些樹從人間回來，解開悲歡，徹底松綁，現(xiàn)在，它們只需要一個佇立沉思的地方。

月光撫慰篝火余燼，巖石始終沒有說話。我們的睡袋，像掛在林子邊的蠶蛹。

在樹影斑駁的懷抱里，睡著了回溯前世，醒過來看見來生，原來，人是會告別的草木。

黎明解除了夜的麻醉，新鮮的陽光像炭火化蝶，撲棱棱飛舞翩躚。

薄霧依稀，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座寺廟停在大山的額頭，似乎昨夜才剛剛搭建起來。

一個黃昏

旦增大叔從寺院回來，又把一袋蕎麥一罐酥油送到鄰村小學(xué)，那里，有一位內(nèi)地來的支教老師，而過去，旦增只向佛進(jìn)獻(xiàn)心意。

接著，他去了鎮(zhèn)上超市，買回新到的綢緞，準(zhǔn)備更換門前的風(fēng)馬旗。

他還買了一臺太陽能熱水器，但要等到兒子回來，才會安裝。

他在一塊石頭上，蹭了蹭靴底的泥。

做完這些，他給城里收羊的朋友發(fā)微信，手抖，總是打錯字，仿佛將要送走的是親人。

羊群開始陸續(xù)回村。羊也貪玩，但比放學(xué)的孩子要老實。

我想仔細(xì)觀察這個普通的黃昏，但幾個從田野歸來的人，擋住了一小部分落日。

桑吉大媽收下晾干的藏袍，抖了抖并不存在的塵土，像一棵小樹被風(fēng)搖晃了幾下身軀。

扎西的身影還在草場上游蕩，馬語攪碎了小河里的夕光，卓瑪在光暈里，像朦朧的女神。

旦增大叔嘟囔著什么，進(jìn)了方形藏居，他家的黃昏，從煙囪里裊裊而出。

我知道，再過一會，大媽就會出來喊我吃飯。

夕陽趴在窗口，看電視里的大風(fēng)車節(jié)目，它也想進(jìn)屋喝一杯。

一只小藏羚

是風(fēng)暴來得太急，還是遇到了天敵或盜獵者？

一只落單的小藏羚，在可可西里浩大的曠野中，像一粒快要融化的雪花。

它踉蹌著，掙扎著尋找母親，它還不會吃草，無助而脆弱，仿佛世界上最后一只動物。

奄奄一息的小藏羚，遇到了一支科考小分隊，它成了四名年輕隊員的孩子。

用礦泉水瓶子制作了奶瓶，省下科考隊所有的配額奶粉，隊員們開始輪流做母親。

小藏羚漸漸恢復(fù)了生機(jī)，像個頑皮的孩子，每天纏著隊員拱來拱去，就連睡覺都要擠進(jìn)睡袋里。

黎明被小羊舔醒，曦光甜酥酥地彌漫開來，快樂如露珠，滋潤著隊員們的苦和累。

科考日志里不僅有各種數(shù)據(jù)，還記錄了小藏羚的喜怒哀樂。隊員們?yōu)樗∶簤粝搿?/p>

夢想一天天長大，而風(fēng)塵仆仆的科考生活，其實，也就是一次次在曠野里，懷揣夢想，眺望未來。

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見藏羚羊群。是時候該告別了。但小藏羚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羊，送過去，它又跟著隊員返回來，它清澈的目光里充滿了悲傷和祈求，就像怎么也不肯離家的孩子。

科考隊這些粗獷的漢子，眼里突然就涌出了淚水。

很多年后，大夢想帶著一群小夢想經(jīng)過青藏線動物遷徙通道，它們總愛在遇見人的時候，多停留一會，目光溫潤而執(zhí)著，仿佛在尋找失散的親人。

它們一直都在

羊群移動雪水，白云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牧者是遠(yuǎn)眺的冷杉。

為了兌現(xiàn)春天的承諾，烈香杜鵑在峽谷里升起誘惑的火焰。

獵豹斑紋，這閃電的魔咒，隱入蝶翅，漸漸變?yōu)槿碎g花語。

一條拒絕進(jìn)化的裂腹魚，“噗嗤”一聲，從白堊紀(jì)躍出水面，領(lǐng)航今春的尼洋河。

急匆匆的陽光，只用了8 分20 秒，就從遙遠(yuǎn)的恒星趕到了南迦巴瓦峰腳下。從善如流的能量源源不斷，你也來吧！它們都在這里，一直都在。

無需攜帶任何塵世的行李，你可以擁有這里的一切，也將被一切擁有。

世界萌動，又仿佛靜止；萬物合一，又各懷其美。

存在與衛(wèi)護(hù)，是歲月的天職，走在憂傷中的人，四周也開滿了花朵。

我身后，曾經(jīng)的苦與樂，恨和愛，像陽光涂上又抹掉的影子，沒有留下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