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博
(南京工業大學,江蘇南京 211800)
近年來,隨著信息網絡的發展和人們對精神文化領域需求的擴大,我國的影視產業蓬勃發展,觀看影視作品越來越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面對浩如煙海的影視作品,人們難免會吐槽一些作品劇情老套,缺乏創新,甚至創新不足已經成為制約國內多數影視作品向高質量發展的瓶頸。其中的創意點是一部影視作品的靈魂和精髓,故事情節新穎與否、構思精巧與否都是評判一部作品好壞的重要標準,對于這部分智力勞動付出最多的往往是影視作品的編劇。縱觀韓國的影視行業之所以能迅猛發展,與其編劇中心制有著很大的關系,編劇在韓國影視行業占據著重要地位,這激勵著他們不斷創新和突破。
而在中國,編劇面對著強勢的制片方、投資方以及在影視作品制作中有著足夠話語權的導演,他們往往處于弱勢地位。《目中無人》電影上映后有編劇聲稱該影片抄襲其劇本大綱中原創劇本核心創意點,電視劇《滿倉進城》被訴抄襲編劇倪學禮創作的分集大綱,電影《芳華》被訴劇本整體架構抄襲肖宇飚尋求合作未果的未發表劇本……這樣的事件層出不窮,編劇與投資方力量失衡,其創意很容易被投資方抄襲、剽竊,這無疑對編劇是不公平的。
我國影視劇本的開發主要有三種方式:第一種是制片方確定作品主題后簽約編劇創作或改編已有作品;第二種是編劇構思并形成創意和劇本大綱后尋找制片方合作;第三種是編劇創作出成型劇本后向制片方投稿[1]。筆者談論的是第二種方式,即編劇的創意保護問題。編劇在形成創意后尋求合作的過程中存在著一定的風險,也即艾諾信息悖論現象:一方面,編劇在尋找投資方合作時,必須向其展示自己的創意,往往以劇本的雛形即劇本大綱的形式表達出來;另一方面,投資方在尚未確定是否采納編劇創意進行合作之時,已經零成本獲得了劇本的創意。作為影視作品的投資方,其主要目的往往是追求利益最大化,因而在保證作品質量的同時,會盡可能降低成本;而提供創意的編劇會要求投資方支付其創意的對價。于是,一些無良投資方會在零成本獲得創意之后,另找“槍手”基于已經初具雛形的劇本大綱進行劇本寫作,劇本的成本會大大降低。由于我國法律缺乏嚴格約束這類剽竊劇本創意行為的規定,編劇訴諸于法律途徑維權成本高,難度大,而且實踐中編劇的勝訴率極低,因此無良投資方往往愿意鋌而走險。
首先,根據洛克的財產權勞動論,每個人對自己的勞動享有財產權利。馬克思對該理論進一步發展,創立了勞動價值理論,認為誰創造了價值,誰就擁有該價值,且應當按勞分配。創意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編劇付出智力勞動的成果。編劇從選題到故事梗概,再到故事情節脈絡的發展,不同角色身份、特征、性格的設定,到形成了一個劇本的大綱,都經過了縝密思考。進一步來講,作品的創意是整部作品的靈魂和骨架,因此,影視作品創意的價值不可被低估,更不可被忽視,而應該得到應有的保護。
其次,在方興未艾的影視行業,對創意的保護具有現實緊迫性。在影視行業內卷嚴重的當今時代,創意是一部影視作品的核心競爭力,是編劇們換取資源的無形知識財富,其價值在于它的新穎性和獨創性,一旦被竊取和利用,創意的價值也就不復存在了。竊取、抄襲創意如果不受法律保護,那么侵權的成本未免過低,資方就會利用這一法律漏洞不斷壓榨提供創意者的剩余價值,編劇為劇本提供的創意、付出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創作的熱情定會被打壓。如此以往,社會大眾獲得的優質影視作品數量會大大減少,不利于當今我國影視產業向更高層次發展。
最后,從利益平衡的角度來看,對創意的保護應該是利大于弊的。創意是一種無形的知識財產,應當屬于知識產權領域內,知識產權法歸根到底是一種知識創造者私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利益平衡機制。一方面,保護知識產權可以促進知識的創新,從而推動科技、經濟、文化等產業的發展;另一方面,過度地保護知識產權會造成知識財產的壟斷,限制或阻礙思想、信息和知識的自由流動,減損社會公共利益。因而要構建一種知識產權保護機制,在保護知識創造者私利的同時盡可能減少公共利益的損失,最大限度地增進社會福祉。
綜上所述,通過法律保護編劇的創意,可以實現編劇個人利益、影視行業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共贏。
影視作品屬于文學藝術領域內的無形財產,把它歸入著作權領域是最為合適的。因此,大多數編劇遭受創意侵權后,在協商無果的情況下,往往訴諸于《著作權法》保護其利益。誠然,這種創意的載體——劇本大綱是以文字形式表達出來的文學作品,屬于我國《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但其形式本身并不是創意的實際價值。嚴格來說,劇本大綱并不是真正意義上需要保護的創意,它只是創意的載體。創意并非是一種表達形式,而是隱藏在作品之后的思路構造,是一種接近于思想層面的內容,因而創意不同于著作權所保護的作品。所以在實踐中,我國法院通常將創意認定為思想而非表達,法官往往以《著作權法》保護表達而不保護思想為由駁回訴訟請求。
更何況侵權者通常不會直接取用劇本大綱的字面表達,而是在基本劇情不變的情況下,變換字面表達方式,編寫為詳細的劇本并應用到影視作品拍攝中。這種行為可能涉及對劇本大綱改編權的侵犯,即改編作品,創作出具有獨創性的新作品。這里的前提是改編后的新作品具有獨創性,如果影視作品的劇本在被剽竊的劇本大綱基礎上進一步創作并完善故事情節,達到了獨創性的程度,則可以認定為對原劇本大綱的改編。但是如果改編后的劇本不具備獨創性,或者改編后的作品已經面目全非,新劇本的表達與原劇本的表達無法達到實質性相似的程度,那么創意就無法根據改編權受到法律保護。根據目前的法律,對文字形式的劇本大綱受到保護的范圍極其有限,并不能真正對創意起到有效的保護作用。
在堅持思想表達二分法的前提下,筆者認為可以借鑒德國的做法,即將表達分為內在表達和外在表達,并且將創意歸入內在表達中。德國學者雷炳德提出了這種觀點,認為“這種內在的表達形式存在于計劃、存在于思想的連貫性、存在于科學著作的證明過程、存在于事物的發展過程、存在于一部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勾勒、存在于一部電影或戲劇的場景與構圖的發展……”概括來說,作品的內在表達的實質是作品的邏輯設計即結構、組織和順序[2]。在影視作品中,內在表達和思想的區分需要有一個明確的標準,常用的抽象測試法可以用來界定思想與表達。首先將構成影視作品的元素進行分層,可以分為主題、故事梗概、情節脈絡、場景設計、人物形象特征及關系、具體故事內容、人物臺詞及細節,可以將其看作一個金字塔,從上到下從思想向表達遞進。其中的主題和故事梗概較為抽象,僅有一個粗略的構思,尚未形成具體的邏輯設計,如果過度保護會造成對思想的壟斷,不利于思想的傳播和創造的發展。而故事的情節脈絡、場景設計、人物形象特征等已經形成了深層的邏輯設計,可以認定為內在表達并得到法律的保護。
在影視劇本交易中,編劇將自己的創意披露給投資方是為了尋求合作,希望用自己的創意換取資源,從而獲得報酬。雙方可以提前簽訂合同,一方面,如果創意被投資方采納則編劇可以獲得報酬;另一方面,如果創意未被采納則投資方須保證不泄露且不適用該創意。但在實踐中編劇處于弱勢地位,在強勢的投資方面前沒有話語權和主動權,投資方通常不會同意簽訂于己不利的合同。更有甚者會讓編劇簽訂創意歸甲方所有的不平等條約,不過理論上可以用準合同理論挽救這種不平等現象。編劇提供了創意,投資方零成本獲得該創意后另找“槍手”將其編成劇本并制作成影視作品,編劇損失了其智力成果的財產權,而投資方卻獲得了基于該創意完成的作品利潤,這可以初步定義為不當得利。不過在實踐中要滿足不當得利的關系,必須具備以下要素:其一,創意提供者具有獲取報酬的期望;其二,創意使用者知道提供者獲得酬勞的期望、并接受了對方披露的創意;其三,提供者應當給予接受者以拒絕接受該披露的創意的機會。[3]
商業秘密作為一種對未公開的知識產權的保護途徑,在滿足《反不正當競爭法》第九條規定的情況下,是可以得到合法保護的。該條款規定,本法所稱的商業秘密,是指不為公眾所知悉、具有商業價值并經權利人采取相應保密措施的技術信息、經營信息等商業信息。影視作品的創意可以看作編劇尋求投資方合作的一種商業信息,存在著被采納并制作成影視作品的可能性,可以為編劇帶來經濟利益并成為其競爭優勢,具備實用性和價值性。而且,在被拍攝成影視作品之前,創意是不被公眾所知悉的,這也使得創意具備商業秘密最核心的特征。
為了保護自己的創意在轉化為成果之前不被他人竊取,編劇通常會采取一定的手段對創意進行保密。當創意具備實用性、價值性、秘密性和保密性這四個特征時,便完全具備商業秘密的要求。前三個特性一般影視作品的創意均能滿足,但對于保密性,要求編劇必須對其創意采取一定的保密措施,這一點可能會造成舉證困難的情況。另外,商業秘密的持有者通常是經營者、侵權者與被侵權者之間通常存在著競爭關系。編劇作為文藝創作者,將其認定為經營者有些牽強,而且侵權者如果是投資方,那么其與編劇之間就不一定存在著競爭關系,則創意得到《反不正當競爭法》保護就可能存在一定的障礙。不過總體來看,將創意作為商業秘密保護是有一定的可行性的。
我國可以借鑒日本對創意專門立法的保護措施,從無到有地創設保護創意的法律,將保護創意單獨列為知識產權中的一種,參照專利法、著作權法定制一套法律規定的專門保護創意。[4]確立創意的法律地位與其他知識產權保護的客體相同,因為創意也是一種智力勞動的成果,是人們付出了精力和心血所獲得的具體邏輯內在表達。基于我國《著作權法》所遵循的思想表達二分法原則且無內外在表達之分,創意往往被歸于思想的范疇,無法得到有效保護。因而可以在現有的知識產權法中創設專門的創意保護法,保護以一定形式表達出來的創意。
當然,并非所有的創意都應當受到法律保護。從廣義上來講,創意包括人的獨特想法和構思,是一種精神層面上的思維活動。[5]這種純粹的未以任何形式表達出來的思想是不可以被保護的,因為它僅僅停留在人的腦海里,沒有辦法為他人所知曉,而且一味地過度保護不利于思想的傳播和創新發展。這里所要保護的是一種狹義的創意,即以一定形式表達出來、能夠體現出創造某作品的思路和邏輯設計。例如,影視作品劇本的故事大綱,故事大綱不僅在字面上可以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而且故事大綱所敘述的故事情節脈絡、場景設計、人物形象特征等邏輯層面的思想內核也能得到保護,可以有效地避免他人竊取作品創意。
另外,通過創制法律保護的創意也必須滿足一定的要求。創意,顧名思義,是具有創造性的想法,必須是創意提出者單獨思考出來、具有新穎性的內容。創意對創新的要求應當比著作權法所要求的獨創性的要求高,因為著作權法所保護的作品只要求是原創的,而原創作品未必可以稱得上有創意。對創意的要求有些類似于專利法中要求的創造性、新穎性,但若要求劇本創意是完全獨立思考出來的,對全世界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構思,那對于創意的要求未免過于嚴苛,則會導致一般的創意無法得到保護,那么該制度的設立只能保護少數人的利益,價值便不大。因此,對于創意的創造性要求應當介于著作權法與專利法之間。
在具體實施中,保護創意可以吸收著作權法中的部分內容,采取創意登記制度,登記了的創意可以成為日后解決糾紛的初步證據。上海知識產權局曾推出的“創意信封”制度以及《ICE8000國際信用監督體系創意備案與保護規則》都是實施創意登記制度很好的典范。不過,創意登記制度只是更方便地解決創意糾紛的一種途徑。創意一經做出并形成了一定形式的內在表達,創意提供者便擁有該創意,初步的表達也可以成為認定他人侵權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