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雷與未來的雪

文／舟又皿 圖／朱大鳳

在一個干濕分明的城市，皮膚貯存的記憶會比腦袋更多。晴天時，人重返童真；雨天時，心緒垂下層層帷幕，人穿過雨簾，就像穿過往事。

但假如只剩下雨，那日子就像復制粘貼般連綿不絕，城市就如同一個單調的恒溫水族箱，因而雷電霜雪也有存在的必要，有時感受一下天氣變化的豐富甚至是一種幸運。

比如過去某個夏夜的凌晨兩點，我被雷聲驚醒。

其實也可以說是我的意識搶了雷聲的節拍，在雷聲響起之前，我就已遽然醒來。仿佛在睡夢與清醒之間沒有過渡的通道，只有便利的開關和薄薄的切片。

那時我下意識地回顧中學知識，試圖想起哪一層意識會先被外界的聲音刺激喚醒……不過在短短的掙扎之后，我便放棄了對智慧的追求，打算繼續睡覺。但緊接著的雷聲一陣比一陣密集，幾乎讓將睡未睡的我想到了戰爭——那是一根攻城木，一次又一次地沖擊我夢境的城墻。

我第一次認識“雷”時，它被稱作“大雷公公”；而閃電則被稱作“豁閃”，念起來極具畫面感。鋼鐵薄板有時會被用作影視中雷電的擬聲，或輕微波動，或劃破天際。夜里聽到雷聲，我也猜想那是堅而重的巨輪在城市的頭頂碾過，與音效的制作過程一樣，聯想到重工業的產物。但雷電有威有靈，鋼鐵哪里比得上——雷電是重生，是溺者上岸，驚而復醒，嗆出一陣暴雨。

或者有另一種小家子氣的、自以為是的說法。可能是因為那時我即將出門旅行，這個城市的云雨怨恨又佯裝輕蔑地撒氣：“你要看海，這不是嗎？我給你下出一片海來！”

一艘過分平穩的大船，甲板白雨跳珠，我躺在普通票的臥鋪上。

雨聲打急時，我想起那幾場大雨引起的洪災。不知道彼時人們怎么聽雨，半夜醒來時，我在輕微的胸悶中等待睡意再次漲潮，巨響卻足以使人焦慮，將人（盡管是不情不愿地）拽出混沌。

但“雷聲大雨點小”的經驗并非毫無依據。我想，第二天早上可能看不到地上的水了。是的，那陣夏夜雷雨之后，灼燒多日的杭城終于涼了一些，但早晨的地上幾乎沒什么水跡。第二次鬧鈴響過了兩分鐘，室友叫醒了我，我抱怨凌晨的雷雨。她卻有些吃驚：“這樣嗎？我昨天晚上什么都沒聽到啊。”

夏天已經過去了。

到了秋末冬初的時候，我就會在課桌上寫下“快快下雪吧”，仿佛這是一個簡單而有效的許愿符。而當雪片在南方孩子的驚呼中悠然飄下時，我會擦去這一道許愿符，還愿道：“下雪快樂”。

什么意思呢？下雪怎么就要快樂？

這樣的質問不無道理，畢竟“下雪”一詞的固定搭配并不是“快樂”。某個下午我聽一個固執可愛的人說理，彼稱生日未必要“快樂”，我深以為然。于是，在寫下“下雪快樂”之前我也開始猶豫，下雪是否可類比生日，也不必“快樂”？但北風一兜，我的念頭一轉：下雪畢竟不一樣吧，下雪是好看又難得的、未定的薛定諤之雪。

再問：為什么要快樂？不快樂不行嗎？不快樂就對不起下雪嗎？再答：下雪不是快樂的原因，但下雪可以成為逃避悲傷的借口。其實“下雪快樂”的意思和看書、做夢、在窗口發呆是一樣的，未必要找理由，未必要分析理解，“愿意”就是了。下雪快樂，是無理由的快樂。

秋天從大衣里撲騰著飛走之后，冬天在我們面前呵著氣。冬天一定要下雪的緣由在于，當我們不得不穿得像個黑色的蛹時，雪花可以織出一層松軟的繭絲，讓人不至于在尖銳刺骨的風中磕磕碰碰、痛哭流涕。雪景又總是經典的布景，與冬天的應有之義相契，在認識冬天之前，我們總先認識雪天。悲情的電影結局也喜歡鋪就一大片厚厚的雪地，讓春花秋月靜靜的埋葬都變成輕輕的收藏，《情書》的呼喊，《歸來》的等待，萬籟俱寂中只有孤單人的心跳。雷只有聲音，而雪獨獨沒有聲音；雷聲放射至極，雪卻收納萬物。因為靜，落雪是包容的，收下了未出口的千言萬語，回贈出“浩浩蕩蕩的快樂”。

此一句由木心道出：

雪的浩浩蕩蕩的快樂

我的快樂就比不上

熟記木心的詩句，是因為我在記憶力不錯的高中時期偏偏讀到木心；一樣珍愛雪，是因為我們恰恰都生在難得下雪的浙北。“難得下雪”并不等于幾乎不下雪，雪天的概率不大不小，不麻木也不絕望，剛好能作為快樂的盼頭。不過，南方的雪畢竟不正宗，又黏又濕，“撒鹽空中”與“柳絮因風起”都是南雪的標桿，普通的雪們只能是受潮的鹽巴和剛游泳上岸的鵝毛。難怪木心也要將融雪之時的雪嗔怪為“笨雪”，不懂得和雨水一刀兩斷，不懂得在陽光明媚時抽身而退。可是說回雪的難得，它既然笨拙地來、笨拙地走，南方人總愿意像原諒一個孩子一樣原諒雪。

綜上所述，下雪快樂。

這樣分析下雪，或許違背了“下雪快樂”的初衷。但就算是單純喜歡下雪的風景也好，裝作有所寄托于雪也好，即便是演員，也在扮演的過程中感同身受了。幸福感需要習而得之，是一種勉強的不幸；但幸福感既然可以習得，就是不幸中的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