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丹,王 靜
(天津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國家中醫針灸臨床醫學研究中心,天津 300073)
慢性萎縮性胃炎(chronic atrophic gastritis,CAG)是慢性胃炎的一種類型,是指胃黏膜正常上皮遭受反復損害導致固有腺體萎縮,數目減少,以伴或不伴有腸腺化生和/或假幽門腺化生和/或異型增生為特征的一種慢性消化系統疾病。該病臨床表現為胃脘疼痛、飽脹、噯氣、痞悶、食欲不振,常伴有嘈雜、反酸、寐差、乏力,甚至焦慮、抑郁等。
西醫認為,CAG病因包括幽門螺桿菌(Hp)感染,膽汁反流,不良的飲食習慣,長期服用非甾體抗炎藥,吸煙,大量飲酒等。除上述外界黏膜刺激因素,細胞內部血管活性因子異常表達,抗壁細胞抗體、抗內因子抗體引起免疫反應也會造成胃固有腺體破壞消失,該病可能是這些因素單獨或共同作用的結果[1]。按照《中國慢性胃炎共識意見(2017年,上海)》中推薦,治療應盡可能針對病因,予以促胃動力劑、抑酸劑、黏膜保護劑等藥物治療,同時囑患者改正不良生活、飲食習慣,達到消除致病因素、緩解癥狀的效果[2]。目前,Correa級聯反應是被廣泛接受的胃癌(腸型)發病模式,有研究表明重度萎縮和重度腸化均屬于癌前病變,是導致CAG向不良預后發展的關鍵[3]。當下重度CAG已被視為是一種癌前疾病,因此治療應重視改善微觀胃黏膜的萎縮狀態,降低未來腫瘤發生率。基于辨證論治思想,中醫藥治療CAG具有明顯優勢。筆者將運用中醫藥治療CAG經驗及臨證醫案整理如下,以饗同道。
中醫將CAG歸屬為“胃痞”“胃痛”“嘈雜”等范疇,認為其病因包括先天稟賦不足、情志不暢、飲食不節、外邪侵襲等,病機為肝失疏泄,脾陽不升,胃失和降,氣機升降失常,諸邪由生,邪阻于胃;脾胃虛弱,氣血生化乏源,水谷精氣缺乏,胃失于養,病位在胃,但與肝、脾兩臟的生理功能密切相關[4]。《血證論》言:“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氣入胃,全賴肝木之氣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肝臟具有調氣機、暢情志的功能,保證五臟六腑氣機升降出入的循環,維持人體陰平陽秘的生理狀態。裘沛然教授認為胃炎發作與肝失疏泄而殃及脾胃密切相關[5]。《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故喜怒傷氣……暴怒傷陰,暴喜傷陽……怒傷肝……思傷脾。”情志過極損傷肝脾,其中肝之異常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者,《醫旨緒余·氣郁脅痛論》言:“是以七情一有不遂則生郁,郁久則生火,壅遏經隧,充塞清道而痛作矣。”肝氣不疏,橫逆犯胃,胃失和降,肝胃氣滯。《血證論》言:“氣結則血凝,氣虛則血脫。”氣為血之帥,氣滯無法推動血液運行遂生瘀,同時肝郁日久化火,損耗胃陰,灼傷胃絡,損傷血道,使氣血運行進一步受阻。二者,《沈氏尊生書·胃痛》云:“胃痛,邪干胃脘病也,唯肝氣相乘為尤甚,以木性暴且正克也。”肝木暴亢,乘克脾土,致脾胃虛弱,新血不生,舊血更難除,且脾胃受損,易使病程遷延,久病耗氣,進而加重虛損。中醫臨床總結CAG病因病機,認為早期病在氣分,以實證為主,病久則涉及血分,出現以脾虛為本,以氣滯、血瘀、濕毒等為實的本虛標實證或虛實夾雜證[6]。“罷極之本”的肝臟對虛、滯、瘀均有影響,因此重視從肝論治,使肝正常疏通宣泄,升發條達,無疑對CAG的治療起著積極作用。
關于CAG中醫證型分布規律的研究表明,肝胃氣滯證患者胃黏膜呈輕度萎縮的比例最高[7]。楊振華等[8]為探究CAG不同中醫證型與胃鏡下黏膜表現及病理特征的相關性,對符合條件的374例患者的胃鏡病理分級評價,結果表明不同證型CAG的黏膜萎縮程度差異有統計學意義,輕度萎縮與肝胃氣滯證、肝胃郁熱證相關性最高,因此中醫從肝論治伴輕度萎縮的CAG,主要以疏肝解郁、理氣和胃為法。《慢性萎縮性胃炎中西醫結合診療共識意見(2017年)》推薦處方為柴胡疏肝散加減[9]。有關柴胡疏肝散治療CAG肝胃不和證療效的回顧性分析表明,柴胡疏肝散治療效果優于常規西藥[10]。筆者認為,臨證時不能僅拘泥于方,關鍵要遵循其法。張仲景在《傷寒論》中疏肝以柴胡劑為主,加之后世的沿襲演化,現如今疏肝理氣劑除柴胡疏肝散外,還包括四逆散、逍遙散等。馬燕等[11]研究發現采用加味逍遙散治療肝郁脾虛型CAG,對黏膜萎縮、腸化及癥狀表現均有改善。許多名醫大家結合自身臨床經驗,對從肝論治CAG理論也有獨特運用,如邱明義教授以四逆散和厚樸溫中湯為基礎,創四逆溫中湯治療肝胃不和型CAG,并提倡芍藥、甘草并用,以止胃痛[12];馬駿教授治療CAG時擅用柴胡、白芍、茯苓、茯神等藥,重視散收相宜、升降相合[13]。次癥用藥加減方面,痛喜溫者,加桂枝、白芍溫中散寒止痛;痞滿重者,加紫蘇梗、香櫞皮行氣消痞;呃逆噯氣者,加柿蒂、沉香理氣降逆;嘈雜、胃灼熱、反酸者,加左金丸辛開苦降,烏貝散(海螵蛸、漸貝母、陳皮油)、瓦楞子制酸止痛;傷食者,加炒雞內金、炒萊菔子健脾消食;便溏者,加麩炒白術、薏苡仁利濕止瀉;口黏、舌苔白膩者,加蒼術、厚樸、豆蔻化濕和中;寐不安者,加郁金、酸棗仁養心安神。王道坤教授強調CAG與情志因素的關系,認為本病與情志關系密切,有甚者更易罹患抑郁、焦慮類情志疾病,治療中要留意患者精神狀態,必要時給予心理輔導,還可酌情使用合歡花、梅花等調暢情志、調和心神,二藥同時入肝經,兼具促肝氣升發、疏達上散的作用[14]。
患者,女,33歲,2021年2月25日初診。主訴:上腹痛間作1個月余。患者近日工作勞累,上腹脹滿疼痛,噯氣反酸,平素畏寒,納少,寐安,二便調,月經色暗,舌紅,苔薄白,脈弦。腹部彩超、血常規、肝腎功能未見明顯異常。Hp:陽性。胃鏡示胃竇黏膜紅白相間,白相為主,有黏膜顆粒狀表現。病理可見胃黏膜輕度萎縮,輕度腸化。西醫診斷:慢性萎縮性胃炎。中醫診斷:胃痛,肝胃氣滯證。治以疏肝解郁,理氣和胃。方用四逆散加減。方藥組成:北柴胡、麩炒枳殼、白芍、炙甘草各10 g,丹參、木香各10 g,砂仁6 g(后下),桂枝6 g,醋延胡索10 g,百合、黃芪、茯苓各15 g,沉香5 g(后下),佛手10 g,酒萸肉6 g,厚樸花10 g。7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各服用1次。囑患者保持作息規律,情志調暢,避免進食刺激之品。5 d后二診,患者訴胃痛仍有作時,但痛感較前減輕,納可,寐安,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脈弦。前方醋延胡索調整為15 g,去佛手,加烏藥10 g。4劑,煎服法同前。1周后三診,患者訴近1周疼痛未發作,大便干結,舌脈象同前。前方去烏藥,加荔枝核10 g。7劑,煎服法同前。1周后四診,患者訴疼痛未反復,大便正常,繼予前方14劑。14劑后患者未再就診。兩個月后隨訪,患者未復發,復查胃鏡示黏膜紅潤光滑,病理未見萎縮腸化。
按語:患者主訴胃痛間作,噯氣反酸,癥狀結合胃鏡及病理檢查符合CAG的診斷標準。患者因工作勞累,多思多慮,思則氣結,致肝氣郁結,疏泄失職,癥見情志郁悶;肝氣橫逆犯胃,則表現為胃脘脹痛、噯氣反酸;氣滯日久致血瘀,故經色暗;思則傷脾,運化無力,見納少;脾虛日久傷陽,故畏寒。治療上,“木郁達之”,北柴胡、麩炒枳殼一升一降,白芍、炙甘草一柔一緩,可運轉中焦樞機,調和氣血。思慮傷脾,脾失健運,胃失和降,茯苓、百合健脾養陰,補而不滯,醋延胡索、佛手可助脾運化而不傷陰,同時二者聯合厚樸花可行氣止痛。丹參活血,木香、砂仁理氣醒脾,三者合稱丹參飲,乃治療胃脘諸痛、化瘀行氣止痛之良方。本案患者脾陽不足,中焦失于溫煦,虛寒內生,用桂枝、黃芪、酒萸肉以溫中補虛,加沉香以降氣和胃,止噯氣、止胃痛。二診時,患者氣滯減輕故痛緩,但仍中陽不足,去佛手,延胡索加量以固行氣止痛之功,同時加烏藥溫陽行氣,與百合配伍,奏行氣和血之效。三診時,患者氣行血運,但有津傷,出現大便干結,烏藥藥性辛溫,荔枝核同為溫藥,但味甘不燥,兼能潤腸,故易之。四診時,予前方14劑以鞏固療效。
依據病理學檢查結果常將CAG黏膜萎縮程度分為輕、中、重度,重度萎縮與胃癌相關性最高,也是胃癌防治的重點,一旦確診應引起重視并干預。有效的中醫治療能將其穩定在“安全范圍”內,如四逆散可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影響癌基因Bcl-2和促凋亡基因BAX的表達,抑制CAG癌前病變的發生[15-16],從而降低腫瘤的發病率。相比于胃癌,CAG在治療上更具有主動性和多樣性,臨床應充分利用胃鏡并將其作為望診的延伸,治療時重視胃鏡病理結果,辨證施治,根據CAG不同階段靈活用藥。初期重視從肝論治,解肝郁,理肝氣,使其疏泄有度,以恢復胃黏膜原本的結構和調和人體氣血的內環境;后期當以“既病防變”為目標,將防治胃癌發生作為治療的目標之一,同時仍需固護肝脾,不能忽視疏肝和胃對本病的正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