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仙瓊
(湖南科技大學,湖南湘潭 411201)
《阿爾巴尼亞圣女》選自艾麗絲·門羅1994年出版的小說集《公開的秘密》。小說通過兩位女主人公各自分享自己的感情和婚姻秘密,把兩個貌似獨立的故事糅合在一起。一個故事是書店老板在追求精神和物質獨立的同時,獲得了自由平等的婚姻。另一個是阿爾巴尼亞西北部的圣女與牧師沖破阻礙終成眷屬的故事。與門羅眾多關注小鎮生活的其他故事相比,圣女的故事更具異域風情,引人入勝。對于這篇小說包含的故事數量,有學者和讀者認為是套盒式的3 個故事,而另外的觀點是兩個故事。本文更傾向于后者,認為小說的敘述重心側重于《阿爾巴尼亞圣女》中的兩位知識女性擺脫傳統束縛,尋求自由的生活和幸福的婚姻。本文試以書店老板“我”和洛塔爾/夏洛特兩人為主要研究對象,分析小說《阿爾巴尼亞圣女》中體現的女性意識:束縛阿爾巴尼亞北部蠻荒部落的傳統思想,使幾乎整個部落的女性沒有意識到自己處于男權壓迫中,她們對女性自由獨立處于集體無意識狀態;自我獨立的艱難會使大多女性無形中產生對男性的依賴,即依附意識;書店老板在經濟和思想上的獨立意識,是她和廣大女性幸福婚姻的保障。
洛塔爾原是加拿大的女繼承人,因為某種原因和家庭決裂,她獨自一人旅行。一次去往洛夫岑山的冒險中,她的向導被槍殺,洛塔爾被蓋格土著劫持到山區的部落。部落完全處于一種男權社會的狀態,男女地位極其不平等,女人們幾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務還有田間的體力活。女人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合理,她們還相互競爭,看誰能背起最重的木頭,編織得更快,鋤的玉米壟最多。能背大于女人10 倍體積的木頭跑上山坡的蒂瑪被人崇敬;不會做農活的洛塔爾處于被打罵的境地。而男人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制造彈藥,照料馬匹,炸開巖石清理路面,參加某場殺戮或是協商會議。晚上回家時取笑女人的羞恥和抵觸,甚至打罵女人。女人們沒有反抗的意識,一直盲目地忙于這些勞動。她們從未意識到工作分工的不平等,她們接受并屈從自己的命運,不去思考自己辛勞而男人享樂的不公正。政治哲學家米樂指出,女性的屈從地位是早期歷史野蠻時代的產物……遠非一種自然的秩序,只是人們對此習以為常……女性能力看上去低于男性,是長期社會壓迫和錯誤教育的結果[1]。部落女性處于男權壓迫而不自知,同時還要以殘忍的手段對待其他弱小的女性。不待男人出手,她們甚至自己將同胞殘忍地賣掉。洛塔爾在為部落勞作了一年后被盛裝打扮起來,賣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穆斯林。她絲毫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也不知道和穆斯林結婚對她意味著怎樣的未來。原來屬于文明社會的獨立女性,在這蠻荒部落也變成和部落女性一樣意識麻木。也許這種無意識,換言之,愚昧,才是很多女性悲慘勞碌命運的根源。她們沒有意識到這是對女性基本權益的侵害,對人類基本尊嚴的踐踏。伊麗加萊認為女性的權利中的第一條就是人類尊嚴的權利,其中包括制止將女性身體……用于商業用途[2]。部落中的女人們在侵犯其他女性的同時,絲毫沒有意識到保護自己的身體、維護自己的尊嚴是她們自己應該擁有的權利。她們現在可以賣洛塔爾,而當她們不能生育時,也將面臨被賣的命運。她們在加害他人的同時,自己也屬于受害者的地位。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權意識概括地說就是一種受害者意識,即意識到社會權利分配的不公平,意識到自己是這種不公平的受害者。20世紀60年代起,西方女性中興起了2 000 多個女性活動團體,以喚醒意識、提高覺悟、關注健康為旗幟。門羅在《阿爾巴尼亞圣女》中刻畫了這一群勤勞但無知的女性,其作用之一也許就在喚醒當時的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女權意識,從而使她們維護自己的正當權利。
在《阿爾巴尼亞圣女》中,沒有意識到男權壓迫的人不僅包括部落中沒接受過教育的女性,還包括受過學校教育的女性。洛塔爾就是這一類知識女性的代表。作為來自文明社會,受過學校教育,最開始為了逃離家庭,追求自己的人生,有自我獨立的意識的知識女性。她一開始想到與牧師交流并向他求助,她清楚自己需要的是找大英領事館(因為加拿大當時屬于大英帝國)找英國領事,或者找警察尋求幫助。洛塔爾兩次幸運地脫離被賣的危機,不是因為她作為知識女性而自我覺醒,而是因為牧師的幾次出手相救。部落中一開始沒有人幫她逃離,牧師也沒有助她逃離。因為幫她逃離的代價是犧牲自己的前途,脫離部落。小說在刻畫時,并沒有提及牧師出乎尋常的救助洛塔爾的原因,兩人甚至在部落里沒有任何過多交流及越軌之舉。讓洛塔爾義無反顧地聽從牧師安排的是一種依賴感。在洛塔爾沒有愛上牧師時,她心里已經在依賴他:和牧師一起逃離野蠻部落,就算到達斯庫臺,離主教家很近時,她“要從牧師身邊逃離的想法已經完全消失”。就算最后洛塔爾尋求到領事館的幫助可以離開時,她仍然不斷地呼喊牧師——她的“Xoti”(首領,主人)。而牧師對洛塔爾的感情雖然一直不露聲色,卻也了然:他早早地迎候在里雅斯特港口,并最終和洛塔爾一起回到了加拿大,化名為夏洛特和戈迪汗。在蠻荒部落,洛塔爾一直把命運交付到牧師手里,依賴牧師做的一切決定。而在維多利亞城,洛塔爾(以下用化名夏洛特)的依賴似乎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戈迪汗一直在賣家里的舊書,操心家庭經濟等物質層面,夏洛特則只關注精神財富,不關心家庭開支。夏洛特的形象設定無疑對于“我”,甚至是一般讀者都是一種令人羨慕和向往的存在。這看似美好的生活畫面里,夏洛特的生活其實暗藏了另外的危機:她的過于依賴,使得她的生活不得不依附于戈迪汗,從家庭逃離前的夏洛特,原來一直依附家庭;在阿爾巴尼亞的蠻荒部落和與戈迪汗一起生活,她不是依靠她繼承的財產,就是在財產揮霍之后,完全依附于戈迪汗。
小說《阿爾巴尼亞圣女》中出現的另外一個知識女性是書店老板“我”——克萊爾。作為境遇和夏洛特相似的知識分子,她們的相似性讓兩人走向親密,彼此成為某種程度上分享秘密的知己。她準備的論文的研究對象是瑪麗·雪萊后期鮮為人知的作品,一般人無法達到她的知識層面的高度。但是,夏洛特卻是一個例外:夏洛特清楚地了解瑪麗·雪萊后期小說里主人公的名字,而且知曉其中的情節。“我”認為,“她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不是歷史學家卻知道這件事的人。”兩人類似的境遇與知識層面讓兩人的關系稍稍超越了店主和顧客。在逃離的道路上,克萊爾雖沒有遭遇到夏洛特在阿爾巴尼亞山區野蠻部落里掙扎生存的困境,但是她的生存現狀和夏洛特類似,生活不富足,經常半飽不饑的狀態;她獨自一人自我放逐,孤立無援的處境卻類似于夏洛特(洛塔爾)在阿爾巴尼亞蠻荒部落中的情形。在得知夏洛特夫婦消失之后,“我”的思緒是非常匪夷所思的:我陷入了沮喪之中,比過去一年遇到的所有煩惱都更為嚴重。我失去了支撐,希望有命運可以依從,有某種東西可以掌控。這條路不再是“我”掌控自己的命運,而是屈從于命運。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令以自立為目標的女人感到極其沮喪的是,和她地位相似、最初有著同樣處境和同樣機遇的其他女人,竟然過著寄生生活,對打算依靠自己成功的女人是一種誘惑;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在自討苦吃,竟然走上了最難走的道路[3]。其實歷史上確實有類似的情況存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女性運動的影響已經悄然削弱。女性們大多沉湎于舒適的家庭生活……不再到社會上去干事業……“女性解放”和“事業”之類的字眼聽起來已使人感到陌生和不自在。正如大多數女性一樣,小說中的知識女性書店老板“我”一開始也選擇了這一道路,嫁給有經濟保障的醫生,選擇依附于男性的生活。是什么讓主人翁“我”離開家庭,選擇獨自開創自己的事業呢?除了婚外情的出現,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和某些擁有舒適家庭生活的女性一樣,感到了“深深的失落感和自我實現感的缺乏”,這種發自內心的呼聲促使這些女性覺醒。
小說中的第一種婚姻是夏洛特和戈迪汗平等式的婚姻。在門羅的筆下,這種婚姻是知識女性和進步男性的一種全新的婚姻模式,是處于知識女性婚姻枷鎖的一個強心劑。這份宗教愛戀深沉且令人感動,完全不同于其他以往的宗教愛情故事。牧師與少女的愛情不是以往的禁忌之愛,充滿罪惡與懲罰。他們的關系在兩人走到一起前是中規中矩,光明正大,絲毫沒有逾越一般的正常男女關系。他們逃離后的生活有些窘迫,但卻洋溢著幸福與寵溺。他們的精神層面比一般人富有:房間里卻有很多書,藤椅上也堆著雜志。他們待客的細節透露著夏洛特的家庭地位:客人高腳杯,夏洛特平底玻璃杯,戈迪汗塑料杯;而坐凳子時分別為客人藤椅,夏洛特扶手椅,戈迪汗地上。兩人經濟上雖不富足,但是過得浪漫有趣,高腳杯、藤椅、燈泡上也別著彩紙。即便,兩人的衣服均不合時尚,甚至有些破舊,而夏洛特手腕上卻帶著一大串手鐲,上面鑲著大塊的方形寶石。令人不解的是戈迪汗賺來的收入則交由夏洛特處理,不管是書店買書由夏洛特付賬,還是在醫院出院前戈迪汗給夏洛特帶來的一大堆鈔票,都刻畫出一個以妻子為中心,好得出乎意料的好男人形象。戈迪汗與夏洛特的婚姻不同于當時的傳統婚姻,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社會主義女權主義代表盧賓認為,女權運動的目標不應是消滅男人,而應消滅創造了性別歧視和社會性別的社會制度。在摒棄男權社會的束縛、打破傳統的性別模式、重新確定婦女的角色的嘗試中,門羅這篇小說似乎引入了一種新型的家庭關系。這似乎與20世紀女性主義運動第二次浪潮后出現的進步男性運動相吻合。進步男性運動鼓勵男性公開宣稱他們拒絕男性氣質的傳統規則,轉而分享溫柔的感覺,表達更慈愛、更關懷、較少競爭性和攻擊性的男性氣質。……(其實這種)新型的而非傳統的男性氣質完全有可能由社會和文化建構起來。門羅的這一大膽角色設定,無疑給當時的傳統婚姻帶來了不小的沖擊。
思想開明的進步男性無疑是知識女性組成幸福家庭的一個重要的出路。而對于大多數在男權中心掙扎的家庭女性,擺脫婚姻枷鎖的出路在哪里呢?女性走出婚姻的悲劇不僅需要社會的干預與生存環境的變化,更需要積極的自我修復[4]。“我”選擇的道路正是一條積極自我調整與修復的路。在維多利亞市經營書店之前,“我”和其他女性一樣,不需要為生計擔心。“我”因婚外情被發現后離家出走,究其根源是對婚姻的失望和自我實現感缺乏。“我”選擇和唐納德結婚,與愛情無關,而是因為戀父情結。而婚后意識到唐納德的偽善、謹慎和冷淡。除此之外,和唐納德在思想上和知識層面上也存在隔閡。婚外情對象尼爾森,雖其貌不揚,卻機智、堅定、老成。他的專業和“我”的研究領域不謀而合。但是,在“我”與尼爾森的婚外情被發現時,兩個男人的態度都讓“我”無法接受。唐納德對“我”的感情是冷漠的:他相當理智地整理了剃須刀和睡衣,態度堅決,直接去了他診所秘書那里,一個年輕寡婦的公寓。他似乎早早地為自己想好了這一退路。而尼爾森雖然嘴上說著和“我”一起離開,但半夜還是決定回自己的房間,離開了“我”。在這人生的轉折點,“我”當機立斷,沒有依靠任何男人,獨自遠走他鄉,開創了自己的事業。不依附任何男人,靠自己生活,開始追求自身的價值。自由主義女性主義代表人物弗里丹提出,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出路可以分為兩階段:“第一階段,走出家庭;第二階段,在男女真正平等的基礎上重塑我們的制度,以使我們能夠生活在對生活和愛的新的肯定之中。”[5]“我”在走出家庭后,所面臨的是決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及全新的生存環境。女性要靠自己獨當一面,需要自己支配金錢,自己解決包括經濟問題在內的一切問題。夏洛特和“我”都擁有自己小份遺產作為經濟基礎。和夏洛特一味地消耗這份遺產不同,“我”是在獨立地經營這份資產,按自己的意愿實現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人生價值。“我”作為書店老板,圖書定位并不是一般通俗圖書,而是小說、詩歌、政治學、哲學、宗教等。書店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個能夠體驗到自身價值的精神港灣[6]。在維多利亞市,“我”已經以全新的面貌重生于世。對于婚姻,“我”也是積極主動地與唐納德和尼爾森聯系,在與唐納德離婚之后的某一天,尼爾森來到了維多利亞成為教員,“我”還是經營書店,兩人的家庭地位不再是依附關系,而是平等的對立關系。這篇小說出版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第三次女性主義浪潮中,后現代女性主義提出“超越性別建立起一種相互尊重的積極負責的關系,建立起一種新型的兩性間的伙伴關系”,以打破“傳統的男性統治女性,女性服從男性的性別模式,把男女關系拉回到零度的平等地位。”“我”所選擇的這種婚姻關系,相比夏洛特的婚姻關系更加現實。知識女性在追求婚姻平等關系的道路上定是充滿了斗爭,有時候會有進步,有時候甚至會倒退,正如小說中提及的“我”的婚姻關系:疏遠與親近周而復始。在這過程中,婚姻中難免有徹骨的孤寂,需要原諒對方的過錯,包容對方,但經過雙方的努力,自然可以在婚姻中獲得幸福。
《阿爾巴尼亞圣女》中對兩位知識女性不同情感道路的刻畫,是愛麗絲·門羅對女性尋求多元化生活,與男性自由平等、和諧共處的生活方式的一種探索,而“我”的選擇還印證了門羅自己的生活選擇。女性只有在男權社會的壓迫中覺醒、反抗,從集體無意識的盲目狀態中解放出來,才能得到人身的自由以及思想的解放。此外,家庭婦女只有經濟獨立,才能在思想上、情感上與丈夫享有真正的平等。《阿爾巴尼亞圣女》在尋求婚姻模式多元化及女性生存方式的多種可能性方面的嘗試,必將引導全球更多女性走向平等、自由、和諧、幸福的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