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初冬的下午,陽光照耀著一只鳥巢。
還沒有冷冽的風,此刻溫柔。它在鳥巢的左右,飛遠如游子的鳥兒,會記住故土的呼吸?
我曾經目睹過這只鳥巢的搭建。
應該是兩只鳥的共同努力,高高的樹杈間才出現一個巢。
讓家高高在上。
而不是別的。
初冬的下午,陽光延續著秋天的燦爛。
萬頃溫暖,這個鳥巢只取一瓢?
一對鳥兒,攜兒女飛向南方。
等人間換了天氣,它們將再次回來?
我眼前的鳥巢,就是家的等待。
如果鳥兒永遠在南方棲息,這只鳥巢便是新增加的一間老屋。
往日的懷想也是未來的時光。
一冬一夏,一春一秋。
有一天,一對銅號從我的耳朵里長出。
和諧美妙的聲音如樂曲,我的耳朵聽過,真理和謊言,也都曾在耳畔響起過。
當我的左右耳變成銅號,耳朵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包括我的心跳,對人與事的贊美或者憤懣,銅號不再被動地聆聽,它們將自己嘹亮。
有一天,我的眼睛突然拒絕睜開。
雙目里的圖譜自由地組合,黑白的、絢麗的,一切的景象都保留在我瞳孔的膠卷里。
或被曝光,或被沖洗。
誰想知道我目光里的秘密,她要具有足夠的魅力,我再次睜大眼睛,是我自己,我想看天看地,看人間的風云。
身體的變異有時屬于錯覺。
比如我的嘴,它忘記吶喊,只緘默。
比如我的鼻孔,漸漸地學會藕孔那樣地呼吸,污泥狀的物質即使將我掩埋,我依然沒有窒息。
自從我在苦寒的邊陲看見過一株白楊,我開始擔心我的脊梁。
氣候嚴酷,但白楊挺拔。
我的脊梁,它不能彎曲,屈身佝僂。
我想向一塊土地上所有的可能性學習。
稻谷成熟后,謙卑地低下頭顱。小得不能再小的螞蟻,土壤里必有它們的家。
給我一畝。
土地對于我,就不再是一種概念。
我是勞動者,也是主人。
因為春天的扶犁,我要尊重一頭黃牛。
我要善待種子,需要了解它們的脾性和土地的態度。
長出來的苗,將準備雨露去滋潤。
要有正確的辦法去對付害蟲。我自己一定要勤奮,澆水、拔草、施肥。
讓我做司田,我是快樂的。
茁壯成長的禾苗,我會善待它們。勞動者是莊稼的慈父。
莊稼和植物,種類繁多。
我會盡我的所能,讓這一畝田長出的事物豐富多彩。
只是不去栽寒梅,凌霜傲雪的事有我就足夠。
也不會栽下竹子,形式上的氣節,怎能與我體內的骨骼相比?
老葉子只有落下,才能給新芽騰出地方?
初冬說來就來,我把厚厚的落葉踩出季節的聲音,干燥、脆裂。
同行的人,一邊為落葉抒情,一邊擔心枝頭離開的小鳥究竟會飛向哪里?
已經過去的夏天,枝葉茂盛時,待在樹下的人享受著陰涼。他如果抬頭,只是樹冠在上。
有必要換一種方式去看待落葉。
此時抬頭,天空隨時高遠。
藍藍的高處環境,如果有白云幾朵,那是心的寫意?
當為落葉抒情的人做好了過冬的準備,我決定尊重樹枝的簡約。
相信葉子會重回枝頭。
新一代的葉子定會更加蔥蘢。
時間是點名簿。
春天將從樹枝的體內露出臉龐。它說一聲:“到?!?/p>
因此,我拒絕把落葉看成是一種結果。
我從落葉這里,看到新的春天。
這復雜的地理,請給我一次直線的抵達。
與從容的散步不同,我可能要實現真正的曲徑通幽。
曲,表達有誤。
幽,是必須的。
隧道,屬于技術。暗度陳倉的技術。
上面,或許是洪水猛獸,或許是泰山壓頂。
直線的穿越,僅僅是體內的呼喚嗎?
時代的地理也對我提出同樣的要求。
從甲地到乙地,從現在到未來,從苦難到幸福,從蹉跎到希望。
隧道,能夠戰勝這復雜的地理。
是的,我聽到深壑那邊的山峰上傳來了她的歌聲。
我確實想為愛唱和。
我想說明的是,正是愛,讓我的抵達需要一次直線。
迅雷不及掩耳?隧道,是地面上的道阻且長。
暗暗地,鼓足干勁地穿越。
這地下之旅。
這斬釘截鐵的抵達。
此生樂于為奴,因為不知俠為何物。
合上一部史書之后,又到了凌晨時分。披衣走在湖畔,聽到水擊岸的聲音。
冬天了。它只需再多咳嗽幾聲,剩下的鳥將盡飛南方。一層冰會緘默水浪,待冰層繼續厚實,會有人在柔軟之上滑行,快樂而忘情。
史書雖然合上,書里的古人卻沒有離去。
幾個月前讀過友人的一本《十俠》*,突然想要在經歷過的人生景象中,搜尋俠影。
不顯萍蹤的那種,更不是簡單的仗義。
它首先是一根骨頭。
不軟的骨頭。
俠影應該就在骨子里面,它是骨髓一樣的暗物質。
既能被遺忘那般地潛伏,又能核力量那樣地震懾。
精彩紛呈的人間,幸福與安寧正一個接著一個走進規劃。
俠影,不是幼稚的日常實踐。
它暗藏體內,法術無邊。
它蔑視一切的旁門左道,至于滄桑,它中氣十足。
它是丹田里的那股勁,是滄海中的一聲笑。
*《十俠》,邱華棟著。
此刻,只是路途中間的一個停頓。
你停頓在一片落葉上,說明你正處于深秋時節。你停頓在饑餓中,說明還需要更加努力地勞動才能溫飽。也會停頓在一個竹筍前,未來將會生長。
你正在遠方旅行,你告訴我自己停頓在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雕像前,我就知道因盜火而失去了自由。
未竟之渡,許多人把汗水留給了謬誤。
蛾卵在等待它們的父母,飛蛾卻在撲火。
我經常把未竟之渡假設為一次勵志,還在途中,一定不能玩物喪志。
事實上,我看到已經在彼岸的人,圍著篝火狂歡。
紅紅的篝火,只需一渡,我也是狂歡的一員?
你在停頓,我也不渡。
未竟之美,出發地是無法感知的。目的地如果偏誤,不妨讓自己的生命之渡永遠未竟。
未竟,可以是命運的荒誕,也可以是精彩的哲學。
*未竟之渡,好友柴小剛早年的一幅同名油畫。
我邊上的河流,正泥沙俱下。
我站立的地方,郁金香綻放得美艷,仿佛土地剛打印出來的文獻。
可以就此樂享其中,而且,許許多多的人們都在流連忘返。
“從溫柔鄉離開!”
夏天的雷突然炸響。
好,我離開??墒?,新的遠方在哪里呢?
又一聲雷。
一條河流的結果或者現狀,已經是大眾的常識。
要溯源而上,看看這條河流來時的路。
“歷史中為什么要有革命?”
我邊上的河流,是水革命的結果。
我在地圖上,呆呆地看著河流一個又一個的上游。
無數船只駛過,水面也被稱為航道。
群山之間的穿越,揭示著我們已知的排除萬難。
地形的起伏,落差之大,需要義無反顧的粉身碎骨。
河流的根部,也就是歷史的深處,海拔之高,讓我意識到低處的水,曾經會當凌絕頂。
一塵不染的雪,在太陽的勸說下,一點點放棄自己。
它和光同塵,由冰的堅硬變為水的柔軟。
并且,接納更多的泥土,攜帶廣泛的世俗,把水的故事以河流的名義進行到底。
召喚我的是這條河流的高度?
召喚我的是這條河流曾經的一片冰心?
我把地圖卷起,重新召喚我的是一條河的流水,河邊的郁金香綻放,在綻放的郁金香的旁邊,大片的麥子正在抽穗。
我是現實主義中的一個人物,一條河流仿佛生活的來龍去脈,最初的聲音一定會把我招之即來,河流中途的湍急和粉身碎骨,它們也無法將我揮之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