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0年英法聯軍在掠奪之后又一把大火燒了圓明園。這座被世人譽為“萬園之園”的“世界奇跡”,淪為一片殘垣斷壁,面目全非。此后多年,圓明園屢遭劫掠,成千上萬株名木古樹盡遭砍伐,無以計數的石雕、碑刻、太湖石等被盜賣或運走,散失各個角落。
? 新中國成立后,圓明園遺址受到重視。周恩來總理曾明確指出,圓明園遺址要保護好,地不要撥出去,以后有條件可以作些修復。1976年底,圓明園管理處成立,開始對遺址進行整理和保護。翌年,在著名學者侯仁之的熱心推動下,北京大學同意將散落在朗潤園的五塊觀水法石雕圍屏等石構件由圓明園管理處運回原處安放。這是自圓明園被毀百余年來,首批流失文物回歸。
? 然而,第一批文物的回歸在當時沒有媒體報道,也沒有引起社會的轟動。本文作者是侯仁之之子,退休前也是圓明園管理處的職工,有幸見證了這鮮為人知的一幕。
沉睡在朗潤園的石屏風
? 1977年的一天,我陪父親繞北京大學未名湖散步,正巧北京大學負責校務的王希祜迎面而來。王希祜和藹可親,平時總是笑瞇瞇的。寒暄幾句后,父親開門見山對他說:“我去區里規劃局開會,邊滿堂局長說,現在成立了圓明園管理處,已經開始清理遺址了,打算變成一處遺址公園。我們支持一下。”
? 王希祜聽后很欣慰,“嗯,好事”。父親說:“咱們朗潤園里有幾塊石屏風是圓明園的,要還給人家?!蓖跸l锫犃T沉默片刻,畢竟北大校園里的圓明園遺物多了。父親接著說:“這幾塊石屏風,不是燕京大學拉來的,是貝勒載濤。拉來之后就一直扔那兒了,也沒用上。” 王希祜琢磨了一下,心想也是,就呵呵一樂說:“既然您都發話了,那,行吧?!?/p>
? 當時,我去圓明園管理處上班的人事關系還沒完全辦好,但我經常去盡義務。很快,我就把這個好消息轉告圓明園管理處的總工楊振鐸師傅和新來的張恩蔭書記:“北大王希祜點頭了,咱們可以去把觀水法石屏風拉回來了!”
? 張書記聽后,非常高興。他說:“早就聽老先生說,石屏風流落在北大朗潤園。侯老先生幫咱們把這事搞定了,太好了!”楊師傅也很興奮地說,我安排人把觀水法石屏風的基座清理出來,估計到了秋天就能接“寶貝”回家。
? 這天,我還拿著騰固先生編輯的《圓明園歐式宮殿殘跡》和1933年實測圓明園的地形圖給他們看,上面各有父親的印章“仁之藏書”?!秷A明園歐式宮殿殘跡》中的照片是德國攝影師奧爾末于1873年拍攝的圓明園,也是當時我們所知道拍攝時間最早、最接近西洋樓原貌的影像資料。他們看到資料后,如獲至寶,希望有機會仔細研讀。這本圖冊和地圖就一直留在圓明園管理處。
? 那段時間,我有空就騎車去圓明園,結識了圓明園專家趙光華老先生。他給我講,圓明園雖然在1860年10月被英法聯軍掠奪焚毀,但當時還有相當一部分建筑幸免。畢竟圓明園太大了。趙老說,同治年間,慈禧太后還曾試圖重修圓明園,拆東墻補西墻,恢復了綺春園里的一些殿堂,并改名萬春園。最終因國庫虧空,重修尚未完成,轉為修復頤和園。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時,圓明園已經相當沒落。園內的許多未被英法聯軍燒毀的房屋建筑逐漸被拆、被挪用、被拍賣。圓明園西洋樓觀水法的石屏風也差點就被賣了。
“水法”就是噴泉,源自歐洲,明清以后由傳教士傳至中國,因此又稱“西洋水法”或“泰西水法”。乾隆皇帝非常欣賞傳教士帶來的歐式噴泉建筑,于1751年(乾隆十六年)先在圓明園東鄰長春園之北墻外,命傳教士郎世寧、蔣友仁設計監造了“諧奇趣”“養雀樓”“迷宮”等一組歐式風格庭院建筑;又于1759年自“養雀樓”向東延伸軸線上,建造了“方外觀”“海晏堂”“遠瀛觀”“大水法”“線法山”等歐式庭院建筑。為了觀看“遠瀛觀”前大水法的噴泉秀,大水法的對面還設立了露天觀景臺。乾隆坐在觀水法中心的寶座上,面朝北方。寶座的背后有石屏風環繞。屏風上分別雕刻著西洋軍旗、甲胄、刀劍和槍炮等圖案。屏風之間有石柱,東西兩側各立一座漢白錐形四方塔。在石屏風的東西兩側,各有通向長春園的西洋式門券。西洋樓完工后,乾隆還下旨刻制了20幅西洋樓銅版圖。
? 趙老告訴我,1910年之后,圓明園內的李太監擅自與私商串通,試圖索價五千銀元將石屏風一套出售。而私商只肯出兩千銀元,雙方爭價之際,被光緒皇帝同胞兄弟貝勒載濤得知,于是把太監驅逐出園,并將這七塊石雕運至朗潤園的西門內。
? 朗潤園位于北京大學校園內,與圓明園僅有一墻之隔。其前身是清朝嘉慶時期慶親王永璘的賜園,舊名“春和園”,咸豐年間改賜恭親王奕,并改稱“朗潤園”。奕于朝政傾軋之余在此園居住,園內水榭臨月、煙波渺渺,環境極佳。父親曾在《燕園史話》一書中考證,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奕去世后,朗潤園被內務府收回,一度用作赴頤和園上朝的諸臣召開會議的場所。曾任尚書等職的晚清大臣榮慶的日記中,多次記載在朗潤園開會議政的情形。宣統末年,溥儀將朗潤園改賜七叔貝勒載濤。1920年代初,載濤將朗潤園租給燕京大學,作為教職工住宅。1952年院系調整,北京大學遷址燕園后,將朗潤園買下。此后多年,即便是住在朗潤園的北大教職工,也很少有人知道,這里隱藏著散失的國寶,而失主就是北墻外的圓明園。它們在朗潤園的蘆葦叢里,沉睡了半個多世紀。
? 知道石屏風下落的人還有幾位,但是能決定將石屏風送回圓明園的關鍵人物是父親。當父親從邊滿堂局長那里得知圓明園管理處成立后,就琢磨著如何推動圓明園遺址的保護利用工作。于是,才有了與北大王希祜在未名湖畔達成的口頭協議,這僅僅是第一步。
用“大解放”接“寶貝”回家
? 1977年11月,圓明園的植樹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楊振鐸師傅帶著十幾號工人,浩浩蕩蕩跨過萬泉河,進了北大東門。小岳師傅開著常州牌手扶拖拉機,孫建華師傅開著上海581三輪汽車,拉著撬杠、滾杠、大繩、杉板和絞盤,直奔朗潤園。大家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終于可以接“寶貝”回家了!
? 不過,回家的路并不容易。朗潤園在未名湖北邊,石屏風陷在朗潤園的西頭,臨近紅湖游泳池,大卡車根本進不去。因此,石屏風、四方塔、石柱只能靠人力,一塊塊從泥塘里拉出來,再用杉板托著,底下鋪滾杠,用絞盤牽引,沿著行人小徑,一段段拉,直至100多米以外的裝運點。
? 這五塊石屏風中,四塊厚63厘米,高220厘米,寬83厘米,約有4噸重。最大的一塊,寬114厘米,估計有5.5噸重??梢韵胂?,搬運的過程異常艱辛。全靠十幾個人鉚足勁兒,推著絞盤,一寸一寸地拉。
? 那時,圓明園管理處沒有自己的卡車和吊車,都是楊師傅走關系向建筑公司借來的。起運時,卡車一次只能拉一塊石屏風。那幾天,我們在朗潤園和圓明園之間輾轉數次??ㄜ囬_在前面,吊車跟在后面,一路繞行未名湖,經過羅鍋橋,出北大東南門,路過清華大學西門、長春園宮門,最后從西洋樓東頭豁口進入圓明園。
? 當年,觀水法的石屏風坐著馬車離開了圓明園。誰也沒想到,50多年后,它們坐著“大解放”回家了。
? 為了迎接它們回家,圓明園管理處的工人提前把觀水法的基座,從2米厚的渣土里刨了出來,并把渣土用手推車運到遠處的澤蘭堂。由于時間緊迫,寶座尚未完全清理出來,還埋在渣土下面。不過,正好可以讓吊車“騎”在乾隆寶座上面,安放石屏風。
? 方錐塔體積相對較小,吊車安放時一步到位。石柱由于早已斷成兩截,我們把下面一截安放妥當后,在接縫處加了一些水泥漿當黏合劑,再把上半截放上去。如果你在觀水法留心觀察,就可以在石柱中間看到這道縫隙。
? 石屏風的安放過程,沒有方塔那么順利。因為解放卡車的承重能力是4噸,吊車的安全載荷上限也是4噸,而最大的一塊石屏風有5.5噸。但當時條件有限,沒有別的選擇,我們只好硬著頭皮試一試。于是,吊車司機先把大臂盡可能立起來,再把石屏風吊起來,然后慢慢地旋轉塔臺。石屏風在半空中,緩慢地切割著空氣,吊車的支撐腳下,不斷發出磚石破碎的聲音??吹竭@一幕,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終于,吊車吊著石屏風,轉到了基座的正中間。但麻煩接踵而來,雖然原位安放的高度是夠了,可距離還差一些。此時,吊車司機把油門收了點,大聲跟楊師傅說:“還差點兒,我再放大臂往前來點兒,您幫我瞧著點兒啊?!睏顜煾迭c了點頭,跟董平波師傅一左一右護著石屏風。接著,吊車司機小心翼翼地下放大臂。眼看大臂越降越低,石屏風也越來越接近預定位置。就在這時,吊車的車頭越抬越高,支撐腳下渣土飛濺,噗嗤噗嗤冒著白煙。我站在一旁看著,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忽然,由于吊車大臂伸出去太多,整車失去平衡,向前栽了下去。只聽砰的一聲,石屏風悶悶地砸落在臺基上,吊車的前輪懸在了半空。一瞬間,空氣都凝固了。楊師傅趕緊查看。沒想到,石屏風和基座都安然無恙,好一個完美的一次到位!大家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 五塊石屏風、石柱和方塔,終于被安放在原來的位置上。這是自圓明園被毀百余年來,首批流失文物回家。
? 值得一提的是,1977年挖掘石屏風基座時,我們在碎磚渣土中發現了觀水法寶座周圍的西洋石雕欄板。由此可見,當年的人們在拆運石屏風時的暴力場面。他們先把鑲嵌在石屏風周圍的磚扒倒,連同寶座欄板一起埋在磚石渣土中,然后將平板馬車頂至石屏風跟前,拉倒石屏風后躺在馬車上拉到朗潤園。寶座欄板沒有放回原位,現在圓明園西洋樓展室院內展出。
? 父親對圓明園一往情深。1930年代,父親以優異的成績從潞河中學考取了燕京大學。他曾稱自己上了兩個大學:一個是燕京大學;還有一個大學,他稱之為“圓明園大學”。
? 圓明園毗鄰燕京大學,父親是學歷史地理學的,他曾帶著圓明園的老照片和測繪圖,一處處踏勘。久而久之,圓明園里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他都了然于心。父親說,當時圓明園已荒廢多年,野草叢生,狐兔出沒;看著昔日的“萬園之園”淪為斷壁殘垣,對帝國主義的野蠻行徑痛恨不已。我認為,父親的“圓明園大學”是他推出的一個理念,就是走出書本,野外調查。
(摘自《北京晚報》侯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