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載夕陽的單車

◎ 盛家飛

在一個寂靜的深夜，少年的舊時光忽然走入我的夢境，我騎著單車，追隨在他們身后，夕陽滿天，將我騎車的影子扯得搖搖晃晃。青澀的記憶絲絲縷縷，如珠如玉。小路邊瘋長的草木，氤氳著香氣，仿佛歲月里皆是溫柔。醒來時，黑夜吞沒著夢境的美好，可是心依然在被夢境里的夕陽撫摸。多希望醒來的時刻，我依然是那個十幾歲的少年，伴隨著單純的嬉笑，在狹長的小路上疾行。

過往的歲月猶如一部漫長的電影，一幕幕，那么真實，卻都只能留存在記憶當中。那時，我在離家十里的偏僻小鎮上讀書，交通工具是輛銀白色的二手自行車，起初我還沒去鎮上讀書時，車子便在農忙時充當起了馱運糧食的工具，可能是某次載的糧食太重，后輪的車圈就被壓變了形，車圈不在同一個平面上，導致車子一騎起來后輪就左右搖擺，像一條扭動的長蛇，人們看到后都說，我家的這輛自行車會跳舞。后來等我上了中學，這輛自行車就成了我唯一的交通工具。

對于從小就寄居外婆家的我來說，童年孤獨而單調。開學那天，我只身一人騎著那輛“會跳舞”的自行車前往小鎮報名。到了班級我才驚喜地發現，班里竟然有好幾位曾經的小學同學。我開心地向他們打著招呼，在陌生的環境里突然感到了一絲親切。

最喜歡每周的周五下午，我們相約學校門口，一起騎車回家。那是一條清瘦的路，路兩邊是一片片無垠的田地，蔥郁的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臥在小路兩側，羞澀且謹慎。路的盡頭是一條河流，悠長而神秘，我們不知它來自哪里，也不知它流往何處。雖然在班里因為學習成績我有足夠的自信，可一旦出了學校，我便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我害怕他們會看見我那輛會跳舞的自行車，胸膛跳動著的那顆敏感而羞怯的心，時刻提醒著我，只要跟他們一起回家時，我總要排在隊伍的最后一位。他們在前面說說笑笑，討論著一個星期以來學校發生的種種趣事，我則跟在后面安靜地傾聽。傍晚的田野寂靜無聲，遠處血紅色的夕陽涂滿天際，蕩漾在每個人的嬉笑聲中。我們一會兒不緊不慢地踏著踏板，一會兒瘋狂地相互追逐，和煦的風夾雜著青草的香味，見證著青春的美好。

那時鄉間的小路還是土路，晴天我們是一群人結伴而行，但是一到下雨天就變得滿路泥濘，校門口就站滿了接學生的家長。我深知擁擠的人群中沒有屬于我的那一位，我便只能一個人獨自回家。黏稠的黃泥塞滿了自行車的擋泥瓦，車輪就不再轉圈，我便只能抬著車子艱難地步行，后來為了行走方便，我便把自行車的泥瓦通通卸掉。從此，只能“腳剎”的自行車，如今又少了泥瓦的裝飾，跳舞的車輪顯得格外刺眼。

初三開學報到那天，我發現班里少了很多人，打聽后才知道，原來的伙伴都紛紛涌向了條件更好的縣城讀書，只有我一人繼續留在了偏僻的小鎮，我像被抽去了魂魄般呆坐在座位上。那時村莊已經修了水泥路，路兩邊栽種了整齊的梧桐，無名的草香變得比以前更加濃郁，周五的下午，當我一個人騎行在回家的路上，夕陽依然是那樣的泛著血紅，只是我再也聽不見一群人的笑聲。夕陽的余光均勻地灑在我的臉上，也灑在我單車的后座上。之后的日子里，單車載著我，我載著夕陽，一起穿梭在那條小路。

那段時間，一種軟軟的痛，混雜著孤單和彷徨襲擊著我的內心。下雨天的周五，我騎車回到家，脫衣服的時候才發現，白色襯衫的后背上，滿是拖著尾巴的泥點，像一幅黑白水墨畫。我驚愕良久，車子失去了泥瓦卻變成了一位畫家，我未來又能成為什么樣的人呢？這一刻我突然醒悟，我不應該再這樣渾噩下去，我應該拼命學習，爭取考上縣城的高中，這樣就可以再見到曾經的他們，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縣城讀書了。就這樣，在那段單槍匹馬的日子里，我牙關緊咬，努力向著光亮的方向前進。

終于，我如愿以償，考上了全縣最好的高中。出分數那天，我卻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和興奮，終于明白，原來激揚和吶喊到達了頂點，就只有平靜。那天傍晚，我再次騎上那輛跳舞的單車，經過那條小路。夕陽被我打碎，泄了一地的橙黃，透過斑駁的光影，我努力向路的盡頭望去，眼角流出含笑的淚光，此刻我感到被光亮包圍，沉甸甸的夕陽爬上了我的車后座，被我滿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