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電視劇《平原上的摩西》(以下簡稱《摩西》)改編自雙雪濤同名小說。它以接連發生的殺害出租車司機并搶劫焚車的案件為錨點,講述了跟其中一起殺人案有關聯的兩個家庭的故事。
作為首部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劇集單元的華語作品,《摩西》通過有電影般質感的影像,打造并還原了20世紀90年代內蒙古的景象。在這里,影像的內核不斷被延展與拉長,主人公們就像一粒粒被安放在時代里的灰塵,他們相遇、碰撞又離去,如同一場在夜空里留下片刻印記復又消失不見的盛大焰火。
于《摩西》而言,情節與劇情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氛圍、呼吸與脈搏。
為了查明連環殺人案,一天晚上,警察蔣不凡假裝成出租車司機載客,沒想到上來的是李守廉與李斐父女倆。當時,李斐的書包里裝著一罐汽油,汽油的味道引起了蔣不凡的警惕,讓他誤以為李守廉就是連環殺人案的兇手。蔣不凡和李守廉下車扭打了起來,可后面正趕上了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疲勞駕駛一頭撞上了停在路中的出租車。李斐被壓到車下,失去了一條腿。李守廉為了趕去救被壓在車下的女兒,奪了蔣不凡的槍并殺害了他。
連環殺人案的謎底還未揭曉,意外卻發生了。故事該如何進行下去呢?《摩西》的選擇是深入人物的命運。它編織了一張細密的網絡,將故事里出現的每一個人都悄無聲息地捕捉了下來。
當時,蔣不凡懷疑李守廉,是因為嗅到了汽油的味道,并讓他聯想到殺司機并焚車的必要工具。可這汽油其實是李斐帶來的,并且這牽扯到李斐與莊樹的一個童年約定:意外發生的那天,李斐想用汽油點燃一片枯了的高粱稈,給童年玩伴莊樹放一場盛大的煙火。而為了瞞過父親李守廉去那片荒地,她佯裝肚子疼。李守廉心疼女兒,才攔下了蔣不凡開的車。
除了這起陰差陽錯的悲劇令人唏噓,劇中李斐與莊樹的命運也充滿宿命感。
李斐與莊樹相識于少年時代,李斐文靜寡言,從小就是好學生,家長口中的“天之驕女”。而莊樹小時候性格乖戾頑劣,備受家人溺愛,酷愛打架斗毆,為了兄弟義氣常常出入看守所。有一次,莊樹又進了看守所,遇到了一位輔警。輔警跟他說了很多話,講了很多故事,勸他回歸正常的人生。莊樹記住了他的警號,之后每次打架,他都會想起那名輔警。后來,莊樹去找那名輔警,卻發現他被人報復,死在了自己家的樓下。
這件事徹底改變了莊樹的命運,他拼了命地考上了警校,成了追查當年連環殺人案和蔣不凡被殺案的真相的警察,成了多年后追捕李斐的人。有時候命運的轉變就是這么無常,如果莊樹沒能遇到這個輔警,那他一輩子可能就是一個地痞混混,也不會得知當年李斐事件的真相。
在《摩西》的結局里,莊樹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尋找兒時的伙伴,失散多年的朋友、家人小斐。真不可思議,我們已經長大了。”李斐明知道莊樹已經接近了當年的真相,可她仍欣然赴約,兩個人約在兒時經常乘坐的湖心小船上見面。
在公園的湖心小船上,兩個人開始敘舊。莊樹問起當年的出租車事故,李斐告訴了他真相。她慢慢撩起褲腿,給莊樹看她的假腿,可莊樹讓她不要騙自己。李斐掏出了槍,好似在把弄一個玩具。
可岸上的人并不懂這兩個人的游戲,當莊樹準備從懷里掏出煙盒給李斐看時,李斐被擊斃了。煙盒上是莊樹的母親傅東心畫的李斐的畫像。那時候的李斐十一二歲,笑著、沒穿襪子、眼睛望向半空。
或許李斐會一次次回想起初識莊樹的那個夏天傍晚,她拿手里的冰棍去換莊樹手里的火柴,她凝望著火星一點點躥上來,直到滾燙的火將她指尖的皮膚灼傷。在日后的許多日夜里,李斐都將這個夜晚拿出來回想,漸漸地,這種回想變成了一種練習,防止那個夜晚被自己在痛苦中篡改,不至于像其他的夜晚一樣,消失在黑暗里。
有時候,李斐也會想起年少時,莊樹坐在一旁,她安靜地坐在鴨子船上,困惱著答錯的考試題。父親李守廉在對岸等著她。她想,如果時間停留在那個時間就好了。
同名小說作者雙雪濤在看完電視劇《摩西》后,曾說過一句話:“時代如風吹拂,人在當中搖擺。即使其中的每個人都對另一個人無法忘懷,莊樹與李斐之間依然存有永恒的距離。”
“哪怕最憤怒、最黑暗、最悲痛的藝術也來自愛——如果沒有失去你的所愛,你怎么會如此痛苦,如此絕望?”在《摩西》里,該劇導演張大磊給了莊樹與李斐一個充滿喪失感與無力感的結局,它無限貼近于現實世界——李斐被擊斃,莊樹永遠失去了這位童年玩伴。可好的悲劇總是這樣的,當我們內心在痛的時候,它是被愛所刺痛的,即便“子彈雖比愛略快一些,但愛永比恨稍大一些”。
在《摩西》導演張大磊看來,這些人物的身上并沒有被強加的惡,他們可以是膽怯的人、卑微的人,但絕不是惡人,或許這也是他們不幸與痛苦的來源。他們的很多行為選擇是身不由己的,為了生存,為了家庭,我們很難用分明的對與錯來評判他們。
偉大的藝術作品總是關于人所身處的世界的。賈樟柯說努里·比格·錫蘭(土耳其導演)的電影能讓他看到天氣,“當攝像機去凝視那些與我們共存于這個世界的生命時,其實我們看到的是被我們忽略的自己,我們內心的感受變得如此粗糙。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耐心地聆聽、凝視過這個世界”。
當我們慢慢凝視《摩西》中人們所處的環境,仔細觀察、理解并注視他們,我們似乎能看到劇中人物身上那種孤獨與彷徨的情緒,正在一寸寸地爬上我們的肌膚。
在《摩西》所展現的那個世界里,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南下賺了錢的莊樹父親莊徳增是孤獨的,截肢后終日被困在家中看書的李斐是孤獨的,渴望看見更大的世界卻只能待在小家的傅東心是孤獨的,年少終日打架斗毆的莊樹是孤獨的……可他們的這種情緒并非個人的,而是具有某種時代體征的。
從開篇的那艘帶著冷白色調的湖心小船,到電視機里唱的蘇聯小曲、主人公們居住的一排排帶著煙囪的平房,劇中的每一處置景與環境都參與到了導演的時代表達中——彼時正值國企改革,有的工廠因經營不善關停或重組,一些工人自行謀求出路。有的人追趕上了時代,有的人被時代永遠拋下,還有的人則選擇渾渾噩噩順應時代變化。一些人從出生起就想逃跑,而另一些人窮極一生都在尋求慰藉。他們渴望尊嚴,渴望認同,渴望理解。
張大磊的鏡頭對準了這些人,試圖避免使用電視劇里常用的特寫或人物鏡頭的正反打,而是采用了一系列的中長鏡頭、跟蹤鏡頭和推拉鏡頭進行表達。在這里,工人莊德增和熱愛文學藝術的傅東心相親后結婚。在兩人婚禮中,雖然新娘傅東心是主角,可鏡頭卻把更大的空間給了周圍神色各異的親人和婚禮的儀式上——傅東心將自己的婚姻埋葬在一個只見過幾次面的男人身上。而只有在這樣一片喧鬧的場景中,她極致的孤獨與落寞才得以彰顯。
后來,傅東心生下了兒子莊樹。他們的鄰居是單親父親李守廉和同樣熱愛文藝的女孩李斐。莊樹和李斐在國有廠的家屬樓里長大,一起玩耍、學習,一起在懵懂中見證了工廠的關停,各自的父親面對國企改革與下崗潮作出了不同的選擇。因此,莊樹和李斐的命運走上分岔路,兩個家庭也隨之漸行漸遠。
想要與人相擁,卻發現人與人之間總是存在著永遠無法跨越的隔閡,“他們都是命運相似之人,正在尋找一艘救生艇”,或許這才是《摩西》想要講述的故事。
回過頭看,這個時空里發生的故事,里面有莊徳增,有李斐,有莊樹,而導演張大磊所做的只是“進入那個時空里面,把這些碎片撿起來,這些碎片里面有破案的,也有吃飯的,恰好這幾個人遇上了一個案子”。
雖然《摩西》看起來是由一系列偶然巧合造成的故事,命運的鎖鏈早早地將他們的人生錨定。可這種偶然中又有著必然,在每一個看似偶然的人物命運中,我們能看到他們想要掙脫的嘗試。
傅東心是一個懸在空中的人。在那個年代,熱愛文學藝術的她是不合時宜的。她在工廠里被人欺凌,一個人悶在家里,緊緊抓牢的東西就只有書。
李斐本也是懸在空中的人,書同樣是她唯一寶貝的東西。她常常要人幫她去圖書館借書,一借就是十幾本。鄰居的老教授搬走的時候,也把所有的書送給了李斐,這也是當李斐所有的夢想與愛情都湮滅的時候,她拼命抓住的一些身而為人的證據。
也許是在李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投射,傅東心拼了命地教她讀書學習,讓她抓住眼下這個讀書改變命運的機會。可沒想到,因為一次事件,她被截了肢,從縣里最好的“九千班”退學,從此窩在那家中醫診所里,最終和診所大夫的兒子結了婚。
傅東心一輩子都想要出走,想要自由,她曾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李斐的身上,可沒想到李斐的命運是她更為慘烈的翻版。劇中有這樣一個場景,傅東心和她的姐姐推著載滿大蔥的自行車在路邊走著。姐姐說:“你這個孩子打小就很悶。”話還說著,自行車傾倒,大蔥翻倒在地。傅東心沒有幫忙去撿蔥,而是在路邊突然掩面哭了起來。當鏡頭拉遠,我們可以看到街邊婚紗店的門口,正巧掛著李斐與丈夫的結婚照。我們無從得知傅東心是否看到了照片,但傅東心的這場哭戲是全劇里她唯一一次的情感發泄。
與劇中冷冽而灰蒙的基調,壓抑而悲涼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的,是里面頻繁出現的文學作品。李斐愛聽傅東心講的摩西故事:摩西劈開紅海,使海水一夜退去,一條大道向人們展開,人們跟隨著摩西踏上旅途。這個故事象征著主人公巨大的決心,只要是人的意志足夠強大,連這偌大的海水都能劈開。
傅東心愛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老念叨《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一句話:“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后永遠不要互相遺忘。”她曾經送給李斐一本筆記,扉頁留下了一句話:“誰也不能永在,但是可以永遠同在。”這些語句與箴言,其實就像護身符一樣,一次次在李斐與傅東心陷入絕望的時候,提醒著她們,不能忘記,不要忘記。在那個文學與藝術并不被重視的年代,它們是一種墓志銘:不能腐朽,不能墮落。
在《摩西》這個故事里,盡管每一個人都承受著命運的侵襲,每一個人都沒那么幸運的,可每一個人都在嘗試逃脫著自己的命運,這或許正是《摩西》故事里最動人的部分。

《平原上的摩西》改編自雙雪濤同名小說,講述了由一起出租車司機被殺案揭開的陳年往事。曾經的叛逆少年莊樹成為刑警后負責偵查7年前的舊案,疑犯卻逐漸指向了兒時留給自己美好記憶的鄰家父女李守廉和李斐。隨著調查的深入,一顆煙頭讓案情撥云見日,莊樹悲哀地發現,自己可能也是當年那場慘案的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