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人奔現”的網戀奔現師

蘇晨

“你網戀，我奔現，任何時間，限京津，200元一面。良心代見，可拍照、錄視頻，鑒定你的網戀對象真實顏值。誠心經營，為你的愛情保駕護航。”最近，在二手交易網站上常能見到一些提供“代考察”“代奔現”服務的“網戀奔現師”小廣告。

在一些社交軟件上，還有人將網戀奔現師作為新興職業推薦給網友。所謂網戀奔現師，就是專門代網友考察網戀對象身高、長相、年齡等信息的“新職業”。網戀奔現師一般會拍攝對方的照片、視頻等交給客戶。《方圓》記者在某二手交易網站上搜索“網戀奔現師”，發現發布網戀奔現師相關商品信息用戶的IP地址散布各地。一些人還在商品簡介里寫上職業的“價值”：“助你遠離‘照片騙子、殺豬盤等網戀陷阱，避免各種網戀‘翻車事故。”

有需求才有“商機”，網戀奔現師職業的興起反映出年輕人在網戀中對無法判斷對方相貌、身高等信息真偽的擔憂，及想要找人“一探虛實”的需求。

“和照片基本一致，但也隱瞞了重要信息”

《方圓》記者調查發現，網戀奔現師從業者普遍將一次服務標價幾十元至幾百元不等。作為一門“新職業”，在現實生活中，網戀奔現師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方圓》記者在某二手交易網站上找到了網戀奔現師小宇，聽他講了講“代人奔現”的經歷。

“90后”小宇是生活在上海市的一名程序員，2022年6月，他在網絡上發布相關信息并將服務標價128元，成為一名網戀奔現師。小宇告訴《方圓》記者，他是無意間在二手交易網站上“刷”到了別人發布的網戀奔現師信息，由此了解到這份“職業”。“我想著可以利用業余時間賺點零花錢，同時還能‘吃瓜。”小宇如此向《方圓》記者介紹他選擇兼職做網戀奔現師的初衷。

“來找我的人都是‘95后‘00后，他們的網戀對象在上海，而他們卻身處外地，所以需要找我代他們奔現。”小宇認為，現在年輕人普遍對網戀對象的顏值、身材等有一定的要求。而現在網絡“美顏”軟件發達，網戀詐騙案件又時有發生，網友隔著屏幕很難確認對方的真實情況，網戀奔現師便“應運而生”了。

女孩小蕾是一名在校大學生，2022年7月，她通過社交軟件認識了網戀男友阿輝。阿輝自我介紹是一名設計師，他不僅收入可觀，在網絡上展現出的形象也令小蕾十分滿意。從阿輝發布在朋友圈的照片來看，他眉清目秀，還有健身的習慣，練就了一副好身材。

這樣優質的網戀對象讓小蕾感到美好得有些“不太真實”。2022年10月，小蕾通過二手交易網站找到了小宇，要求小宇代她奔現，并拍攝一些對方的照片和視頻給她，以此驗證阿輝的情況是否屬實。

接單后的第一個周末，小宇便開啟了行動。小宇告訴《方圓》記者，一般來講，客戶會直接將網戀對象的個人住址等信息提供給他。然而，小蕾只知道對方住在哪個小區以及對方的電話號碼，并不知道詳細地址。為了打探阿輝的門牌號，小宇也費了一番心思。

“我想送給阿輝一個驚喜禮物，但我不知道他的門牌號。可以查詢一下嗎？”到達阿輝所住小區后，小宇前往了小區內的快遞驛站，謊稱自己是阿輝的朋友，并通過手機號查詢到了阿輝的住址。順利拿到住址后，小宇動身前往阿輝家。

“我是驛站的快遞員，有一個快遞破損了，請您確認一下這是不是您的快遞。”小宇敲了敲阿輝家房門并如此說道。所謂的破損快遞，其實就是小宇從自己家中帶來的一盒面膜。“這盒面膜是‘老演員了。”小宇說，他不止一次地用這盒面膜作為偽裝快遞員身份的道具。

“先放在門口吧。”阿輝沒有開門。但小宇也沒有“糾纏”下去，而是選擇將快遞放在門口并默默等待。

小宇告訴《方圓》記者：“如果繼續要求對方開門，就有點‘假了，我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社會人，是不會讓對方感到不對勁的。”

小宇將隨身攜帶的GoPro運動相機夾在了樓梯欄桿上，并靜靜等待著阿輝的露面。不一會兒，阿輝走了出來。小宇隨即將相機別在了領口并迎了上去。

小宇向阿輝確認了姓名和手機號，以此確保他找到的人是“正確”的。阿輝翻看確認后，表示這盒面膜不是他的。然而，阿輝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舉動正在被眼前的“快遞員”秘密拍攝著。

同時，小宇也看清了阿輝的長相。小宇表示，阿輝網戀時使用的的確是他本人的照片，他的身材也大體上和照片一致，“只是他隱瞞了一部分重要信息”。

原來，阿輝有著十分明顯的齙牙。“我翻看了他網戀時使用的照片，要么是戴著口罩，要么是抿嘴。因此，在網上是無法辨認清楚這一情況的。”小宇說。

后來，小宇將視頻發給了小蕾。“對方確認快遞的時間不會太長，一般只有1分多鐘，但也足夠將一個人的外表拍清楚了。”小宇說，他不會向客戶描述其網戀對象的形象，“自行分辨吧，我不做評價。”

小蕾的反應在小宇的意料之內的。收到視頻后，小蕾向小宇一連發送了好幾串省略號，來表達心中的失望。

“照片都有濾鏡，與真人有差別也難免。”小宇安慰道。

假冒快遞員進行考察最“高效”

交付視頻后，這一單的服務就結束了。至于客戶與網戀對象的后續發展，小宇表示：“本著尊重客戶個人隱私的原則，我不會再過問的。”

至于一些網戀奔現師廣告信息中提到的“代分手”服務，小宇表示：“這屬于‘增值服務了，如果客戶有要求，我可以幫忙。但對于網戀，只要刪除好友和聯系方式就能分手，很簡單，沒必要由我來代勞。”

小宇告訴《方圓》記者，在他眼中，網戀奔現師的價值一方面在于幫助客戶花費最低的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驗證網戀對象的形象是否符合自己的要求。

“如果異地奔現，不僅花費高、時間久，而且如果對網戀對象不滿意，也會很尷尬。”小宇說，網戀奔現師也的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客戶避免落入“殺豬盤”等網絡詐騙陷阱。“騙子一般會使用帥哥靚女的網圖、假照片，現實見面后，自然就‘原形畢露了。”

小宇說，到目前為止，他沒有遇到過“照片和本人完全不符”的情況。但是無論男女，幾乎每個客戶都對其網戀對象的形象表示過不滿，覺得對方和照片有差異。對此，小宇認為，這種情況除了有“美顏”軟件的原因外，還受其他因素影響。

“比如，人們發布在網上的照片，肯定是收拾打扮、找好角度并擺好造型后拍攝的。而我是在對方居家且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拍攝的，可能會有一些差異。”小宇說。

關于做網戀奔現師，小宇也總結出了一些經驗。“冒充快遞員進行考察是最高效的。”小宇表示，他第一次代人奔現時，偽裝成了外賣員，但對方取外賣的速度太快，他拍攝的視頻時間過短，拍的畫面也不清楚。

“代人奔現，并沒有網友想象的那么簡單，在實際操作中要考慮到一些現實因素。”小宇說。

對于網戀奔現師能否發展為主業，小宇表示：“我認為是不能發展為主業的。目前來看，市場需求小，我也只接過不到10單。”但小宇認為，類似網戀奔現師的職業在未來會始終存在。

“可能不一定就叫‘網戀奔現師，但會有人一直做類似的事情，比如私家偵探或快遞員等，都可以發揮‘代人奔現的作用。現在網戀的人越來越多了，網上也的確很難分辨網戀對象的真實面貌。”小宇說。

對于是否有被對方拆穿、識破的風險，小宇表示：“的確會有一定風險，但我目前還沒遇到過此類情況，我覺得在準備充分的情況下，是可以避免‘事故發生的。”

客戶和網戀奔現師均可能涉嫌侵權

正如小宇所說，網戀奔現師這種“新職業”的確有其市場需求，但其中涉及的法律問題也不容忽視，值得思考。比如，將網戀對象信息提供給網戀奔現師是否侵犯他人權利？網戀奔現師偷拍照片、視頻，屬于什么行為？假如有人假借網戀奔現師的名義，實施犯罪行為，提供網戀對象信息的網友和相關平臺需擔責嗎？用他人照片和視頻進行網戀，屬什么行為，需要擔責嗎？

網戀奔現師接單后，客戶將網戀對象的姓名、年齡和住址等信息提供給網戀奔現師。北京周泰律師事務所周泰研究院高級研究員何寶明表示，該行為可能涉嫌侵權違法。

民法典和個人信息保護法等規定，個人信息是以電子或者其他方式記錄的能夠單獨或者與其他信息結合識別特定自然人的各種信息。“代人奔現”涉及的姓名、手機號、住址和職業等信息均屬于個人信息，任何組織、個人都不得侵害自然人的個人信息權益。

“未征得網戀對象同意，擅自向網戀奔現師提供這些信息，違反了民法典規定，一旦給對方造成了人身、財產或精神等損害事實，網友應承擔民事責任。”何寶明說，“代人奔現”活動，可能涉嫌侵害他人肖像權、隱私權，甚至可能觸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

何寶明說：“網戀奔現師從事盈利業務，其收集和使用他人個人信息的行為違反法律規定，應根據民法典的規定對可能產生的侵權損害承擔責任。而且，如果其長久以此為業，必然會大量地收集、存儲和使用他人個人信息，該行為還涉嫌違反個人信息保護法，可能會受到個人信息保護主管部門的行政處罰。”

在何寶明看來，更為嚴重的是，如果網戀奔現師收集此類未經他人同意的個人信息數量達到5000條，或者通過跟蹤偷拍等方式非法獲取他人行蹤軌跡信息數量達到50條，或者提供行蹤軌跡信息用于犯罪的，網戀奔現師將觸犯刑法第253條之一的規定，涉嫌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可能會受到刑事處罰。

“根據民法典的規定，自然人享有肖像權，未經肖像權人同意，不得制作、使用、公開肖像權人的肖像。網戀奔現師的核心業務是偷拍‘被奔現者，以照片、視頻等形式記錄其外貌長相。這種未經肖像權人同意的、用作盈利的偷拍行為，顯然屬于侵害他人肖像權的民事侵權行為。”何寶明說。

網戀奔現師還涉嫌侵害他人隱私權。民法典規定，自然人享有隱私權。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刺探、侵擾、泄露、公開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隱私權。隱私是自然人的私人生活安寧和不愿為他人知曉的私密空間、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網戀奔現師這種偷拍他人生活狀態的行為，顯然會侵害‘被奔現者的私人生活安寧、私密活動、私密信息甚至是私密空間，屬于侵害他人隱私權的民事侵權行為。”同時，何寶明還強調，此類偷拍行為如果造成較為嚴重后果或惡劣影響，還可能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侵權人將會被處罰拘留或罰款等行政處罰。

最早的網戀奔現師是由快遞員和外賣小哥“兼職”的，現在仍有一些網友會拜托快遞員和外賣小哥幫助拍攝網戀對象的照片和視頻，并給予傭金。

何寶明說，快遞員、外賣員利用“職務之便”侵害他人肖像權和隱私權的行為，不僅違反民法典等法律規定也違背了文明、誠信的職業道德。

“企業、行業及主管部門應加強監管，維護行業健康發展。”何寶明說。

一種新型的網絡黑灰產業

許多網友尋找網戀奔現師，是看中了網戀奔現師能幫助自己考察網戀對象的相貌等情況，以此防止自己被騙。對于網戀奔現師的“職業價值”，廣東廣強律師事務所律師吳杰臻認為：“任何職業在提供服務時，都需要遵循合法、合規的原則。人們的需求可能是合理、正當的，但手段是非法的、以損害他人利益為前提的，就不值得提倡。”

對此，何寶明也表示，在法治社會，公民個人的行為不能以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為代價。“網戀奔現師雖然在某些情況下可能對某些網友有所幫助，但這種行為不僅本身屬違法，而且可能會間接引發一些侵犯公民人身權利、財產權利的嚴重犯罪問題。”

那么，網戀奔現師能否發展成為一種正規職業呢？吳杰臻與何寶明均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吳杰臻表示：“目前來看，網戀奔現師想合法、合規地獲得他人個人信息非常困難。”何寶明則認為，按照目前的“奔現考察”模式，網戀奔現師的行為明顯違反法律和公序良俗，屬于一種新型的網絡黑灰產業。

何寶明還表示，若充斥著網戀奔現師相關信息的二手交易網站不對此類信息加以監管，則也可能涉嫌違法。“網絡安全法第47條規定，網絡運營者應當加強對其用戶發布的信息的管理，發現法律、行政法規禁止發布或者傳輸的信息的，應當立即停止傳輸該信息，采取消除等處置措施，防止信息擴散，保存有關記錄，并向有關主管部門報告。”

在何寶明看來，電商和二手交易平臺應對此類侵害他人個人信息權益、肖像權和隱私權的“網戀奔現業務”的違法性進行準確評價。“同時，完善信息發布審查機制，對平臺用戶發布的違法信息及時采取消除等處置措施，防止此類違法信息的擴散，否則可能違反網絡安全法，面臨相應的行政處罰。”

網戀奔現師可以輕易地獲取他人住址等個人信息。如果一些不法分子借“代人奔現”之便實施了搶劫、盜竊等違法犯罪行為，那么二手交易網站和購買服務的網友需要擔責嗎？

何寶明表示，對于這種情況，平臺和客戶雖然難以在刑事層面成立共同犯罪，但可能會面臨承擔民事侵權責任的問題。“根據網絡安全法第74條的規定，違反該法規定，給他人造成損害的，依法承擔民事責任。在不法侵害行為和損害后果已客觀存在的情況下，網站違規為此類信息提供發布渠道的行為，客戶提供姓名、手機號碼、住址等個人信息和服務報酬等行為，均容易被認定為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主觀過錯，從而承擔相應的民事賠償等法律責任。”

何寶明告訴《方圓》記者，不僅網戀奔現師的行為涉嫌違法，使用假照片與人網戀的行為也涉嫌違法。

“利用他人形象進行網戀，不僅屬于道德層面的感情欺騙行為，如果造成損害事實，還容易被認定為侵害一般人格權的民事侵權行為。即讓對方選擇戀愛對象的權利受到侵害、人格尊嚴等精神層面受到創傷。雖然該行為本身并不一定能構成犯罪，但如果網友利用虛假形象網戀并實施其他不法行為，如騙錢等，則涉嫌詐騙等犯罪。”

網友選擇雇用網戀奔現師來考察網戀對象相貌等個人信息的行為，屬于既涉嫌違法又存在多種安全隱患的“下下策”。那么，在網戀市場蓬勃發展的今天，如何幫助單身男女提高“網戀安全感”呢？

《方圓》記者調查發現，近年來，部分網絡交友App和小程序設置了身份證信息認證、學信網信息認證等程序，加強對用戶個人信息真實性的把控。

“在依法加強個人信息認證的基礎上，網戀交友平臺一方面可以加強對用戶的普法宣傳，提倡健康、文明的交友方式，增強用戶的安全防范意識和遵紀守法意識，另一方面，應利用技術手段強化維權機制和懲戒機制，以此及時為受侵害用戶提供投訴渠道。同時，可以針對異常行為用戶進行監控和風險提示，還可以爭取主管部門的幫助，聯合各大網絡交友平臺，針對違規用戶建立黑名單，以加強準入管理。”對于建立清朗的網絡交友空間，何寶明提出了自己的期待。（文中小宇、小蕾、阿輝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