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老木

前幾天，母親打電話來，說白雪最近身體狀況很不好，不吃不喝，整天趴在地上不起來，估計時日不多了……

“白雪”是我家的一條狗。

大概是在15年前一個冬天的早晨，特別冷，連續下了幾天的大雪，又刮起了呼呼的北風，真可謂滴水成冰。我的父親出去扔垃圾，在垃圾桶旁邊看到了一條奄奄一息的小狗。它渾身臟兮兮地趴在那里一動不動，身體已經和地上的冰凍在了一起，只有眼珠偶爾抬起，有氣無力地望望身邊的來人。父親看它可憐，就把它抱回了家里，用熱水給它洗了澡并在灶火旁烘干，又抱著它到獸醫站打了針。就這樣，它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小狗渾身雪白，又是在雪地里撿來的，我們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白雪”。也許是應了名字的緣故，它長得很壯，性格卻如雪花一樣溫順，從來不急不躁，連走路都慢慢悠悠。人們常說養狗為看家護院，但我們這個坐落在小山坳里的村子，總共幾十戶人家，可謂雞犬之聲相聞。因為來的人白雪基本都認識，所以從不吠叫。即便有生人到家里，白雪剛叫幾聲，聽到主人說“別叫”，立刻明白了是自己人，乖乖地躲窩里去了。因此，村里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都喜歡逗弄它。有的小孩沒輕沒重抓它的毛皮，它也不發脾氣，反而瞇著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有時候實在被弄疼了，它就甩甩身子，默默走開。

發生在白雪身上唯一的“惡性”事件，是那次東北的表哥來看我母親。臨走時表哥非要給我母親200塊錢，說多年才來一次，必須表表心意?？晌夷赣H又怎能要孩子的錢呢？她硬是不接受。在一旁的白雪，看到身材魁梧的表哥和我那弱小的母親你推我讓，一邊狂叫著一邊飛一般向表哥撲過去。速度之快、力量之大，差一點兒把身強力壯的表哥撲倒在地。我母親趕緊攔住了白雪，怒斥道：“滾，這是自己人，你要干什么！”

白雪看看母親，又看看表哥，羞愧地夾著尾巴走開了。

白雪來到我家的時候，我還在讀初中。它成了我的跟屁蟲，只要看到我，必定像影子一樣跟在我身后——無論我去同學家串門，還是我去找朋友做游戲。我在書桌前寫作業，它就屁股著地，兩條前腿撐著，一聲不吭地瞪著兩眼，守護神一樣望著我。

后來我到縣城去讀高中，因為是寄宿制學校，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到家，白雪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猛地撲過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身體在我兩腿間鉆來鉆去，鼻子、嘴巴蹭著我沒完沒了地聞。

有一年冬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當白雪給我一陣親熱后，衣服上便密密麻麻地留下了它的爪印，任憑我一再撲打，都如膠粘一般。我一氣之下對它吼道：“你干的好事！”并狠狠地踢了它一腳。它“嗷嗷”哀叫著躲到了一邊，用驚恐的眼睛望著我。我的心一沉，趕緊跑到它身邊，蹲下來撫摸它雪白的毛，無限內疚地向它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打你，我只是太心疼這襖了……”

它像聽懂了我的話，用嘴在我手上輕輕地舔了舔，很溫柔，似是原諒了我。而讓我不可思議的是，從那以后，它竟再也沒往我身上撲過，見了我只是瘋狂地搖著尾巴，在我腿上蹭蹭示好。

考上大學那年，父親送我去學校。我們要先到鎮上坐公共汽車到縣城，然后再轉車到省城。父親幫我背著大包小包，剛出村口，就看到白雪一溜煙地向我們奔來。到了我們身邊，它累得身體搖搖晃晃，而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充滿了留戀和不舍。

再次見到白雪這樣的目光，是在我工作之后。那天，我在親友們的祝福聲中坐上了迎接新娘的汽車。車發動后，我回頭跟親友們揮手告別時，突然看到白雪一動不動地站在人群最前面，眼睛里流露出清澈、深邃的目光，就像送別自己的親人。

一路走來，白雪早已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聽到母親說起它的近況，我心情沉重。于是，抽了個時間驅車趕回去。

白雪躺在母親家的地上，我用手撫摸它，它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努力地曲起前腿，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身子沒動，只用頭碰了碰我又躺下了。

我的心像注了鉛一樣沉重。我知道，白雪要離開我們了。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正在上班，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說白雪不見了！我著急地問：什么時候不見的？去找了嗎？

母親說，一早起來就不見白雪，它肯定是夜里出去的。我爸爸和幾個親友找遍了整個村子，都沒見到它的影子。

我又著急又納悶，它如此虛弱，跑出去干什么？又能到哪里去呢？我心急如焚，請了假驅車趕往母親家。就在路上，母親又打來電話說，白雪找到了，它躺在村外一個荒草坑里，頭朝著家的方向……

我心里五味雜陳，淚水奪眶而出。

今天瀏覽網頁時，我不經意間看到一則消息——原來，狗能預感到自己的大限之日。它們為了不讓主人傷心，會找一個無人的僻靜之處，悄然離開這個世界。

我仿佛看到，那個漆黑的夜里，白雪趁著主人熟睡，拼盡全力掙扎著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村外，找到那個僻靜的土坑默默躺下。然后，遙望著它生活了15年的地方，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摘自2023年第2期《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