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當代作家李銳的小說《舊址》描寫了幾十年歷史風云變幻中李氏家族的興衰,表達了對家族悲劇命運的觀照,凸顯歷史語境下人的掙扎,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情懷。《舊址》明顯受到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影響,在著重體現家族悲劇的主題、苦難與死亡意識以及語言的“流行腔”等方面有著對《百年孤獨》的借鑒與創新。李銳在小說中對整個人類在歷史嬗變下的生存境況進行深度思考,顯示出他在文學創作上的藝術追求與積極探索。
[關鍵詞] 《百年孤獨》 《舊址》? 悲劇? 苦難? 流行腔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9-0036-04
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馬爾克斯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無疑是巨大且持久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莫言也坦言自己深受馬爾克斯的影響。同樣,作為不斷追求文學創作藝術高度和思想高度的當代作家李銳,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馬爾克斯的影響。因此,本文擬從家族悲劇的主題、苦難與死亡的意識以及語言的“流行腔”三個方面來論述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對李銳《舊址》創作的影響,說明《舊址》的創作雖然受到馬爾克斯的影響,仍然具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
一、家族悲劇的主題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書寫了居住在馬孔多小鎮上的布恩迪亞家族幾代人的興衰和各種富有傳奇性和神秘色彩的故事,記錄了這個家族百年來的命運浮沉,反映了拉丁美洲幾百年來的歷史變遷。李銳的《舊址》同樣以家族歷史命運為題材,以生活在銀城的李氏家族為敘述中心。五十余年來銀城的風風雨雨,都在李銳的筆下通過性格各異的李氏族人描摹了出來,表現了作為當地望族且擁有很大井鹽產業的李氏家族由盛轉衰的歷史,字里行間飽含著作家對李氏家族消亡在歷史長河中的悲痛情感,仿佛看到了曹雪芹在《紅樓夢》所寫的那樣:“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1]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提出:“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2]悲劇往往是用將美好的東西毀滅這種方式來證明其價值,顯示其崇高感。《百年孤獨》與《舊址》都書寫了兩個家族的消亡,表面上描寫了家族日常生活的瑣碎事件,在這背后卻折射出了家族未來的悲劇結局,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崇高力量。小說中,人物不同的人生選擇最終都導向了悲劇的結果,以人的生命長度與歷史的長度對比,顯示了命運的悲劇性。
兩部小說還通過象征隱喻加強了家族命運的悲劇性。《百年孤獨》中的梅爾基亞德斯是一個“先知”式的啟發者形象,在馬孔多鎮陷入失憶泥沼的時候,他帶著淡綠色的解藥喚醒了所有居民,從此就在布恩迪亞家中定居,還帶著一卷寫著神秘文字的羊皮紙。布恩迪亞家族的子孫一直沒有能夠破解其中的秘密,直到奧雷里亞諾·巴比倫看見自己長著豬尾巴的兒子被螞蟻拖回巢中的那一瞬間,他忽然破解了梅爾基亞德斯終極密碼的含義。羊皮卷卷首的那一行字“家族的第一個人被捆在樹上,最后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3],記載的正是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而且在一百年前就寫出來了。布恩迪亞家族沒有人能夠破解預言、改變家族的命運,最終整個家族還是消亡了。烏爾蘇拉從族人之間不斷重復命名的傳統中得出了一個結論:“所有叫奧雷里亞諾的都性格孤僻,但頭腦敏銳,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都性格沖動,富于事業心,但命中注定帶有悲劇色彩。”[3]《百年孤獨》是整個人類的隱喻,通過展示布恩迪亞家族的命運循環,深刻揭示出了人類的宿命感和孤獨感,強調了悲劇在人類生活中的普遍性以及人無法逃脫的命運,表達了對于人的生存困境的深刻思考。
而《舊址》中的李京生在多年以后到訪銀城,“那個舊居早就變成了一個大雜院……在堆放的雜物和晾曬的衣服的空隙中偶爾會露出一點殘存的遺跡”[4]。李氏家族舊居的變化折射出了歷史的巨變,昔日富麗堂皇的李宅已經不復存在,只留下了一塊“古槐雙坊舊址”。在北京長大的他很難想象李氏家族在這塊土地上這么多年以來是如何繁衍生息的,與家族歷史相遇時,他卻對此有深深的陌生感。《百年孤獨》中的羊皮卷預言了一個家族的消亡,而《舊址》中,李氏家族退出歷史舞臺以后,留下了永恒的“古槐雙坊舊址”,靜靜地訴說著這個古老家族曾經的輝煌。雅斯貝爾斯認為:“悲劇能夠驚人地透視所有實際存在和發生的人情物事,在它沉默的頂點,悲劇暗示出并實現了人類的最高可能性。”[5]《百年孤獨》通過家族被命運詛咒的悲劇揭示了人類欲望的荒誕和人生的孤獨,《舊址》通過家族被滅門的悲劇表達了作者對歷史與現實的反思,并叩問整個人類的生命悲哀與靈魂煎熬。
二、苦難與死亡意識
苦難作為一直以來都伴隨著人類的生存遭遇和精神感受,也是作家們長久以來所熱衷的文學母題。《舊址》延續了《百年孤獨》式的對家族苦難的文學書寫,作家著意展現的不僅是個體生命的困頓,更是整個家族成員的苦難結局。在作家筆下,以整個家族在不斷的歷史變化中所遭受的生死苦難作為一個窗口,通過碎片化的敘事方式,揭示出人類共同面臨的生存的困頓局面以及對生命本身的理性思考。《百年孤獨》中,布恩迪亞與烏爾蘇拉近親結合,因為害怕生出長豬尾巴的孩子,兩人并未同房。但某天布恩迪亞斗雞贏了之后被挑釁,憤怒之下他殺死了這個人并且與妻子同房,生下了兩個兒子,回歸了正常的生活。然而近親結婚的詛咒并沒有從這個龐大的家族中消失,到了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七代,無法逃避的命運還是降臨了,他們生出了一個長豬尾巴的孩子。從一開始的僥幸到終究無法擺脫宿命的輪回,布恩迪亞家族終究需要承受苦難,“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3]。而《舊址》中同樣充溢著濃厚的家族苦難意識。李銳在作品創作談中說他的小說“表達了人對苦難的體驗,表達了苦難對人性的千般煎熬”[6]。李氏家族的族長李乃敬盡管坐擁九思堂,但家族仍然處于不可逆轉的衰弱過程中,李氏家族的子弟們都只知道貪圖享樂,白瑞德的大興公司又對九思堂虎視眈眈。面對家族的內憂外患,李乃敬采取了各種辦法想要重振家業,但最終仍然避免不了整個家族被滅門的悲慘命運。
苦難的極致便是死亡,通過死亡能夠將人性最本質的內容表現出來,死亡是文學作品的永恒主題。叔本華認為:“威脅人們最大的不幸和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死亡……人的最大的恐懼是對死亡的恐懼。”[7]《百年孤獨》和《舊址》兩部小說中,死亡意識也充斥著整個文本。《百年孤獨》描寫了許多人物的死亡:第二代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離奇死亡、第三代何塞·阿爾卡蒂奧被槍殺、第三代奧雷里亞諾·何塞在看劇前與長官發生口角被殺、第四代何塞·阿爾卡蒂奧第二因為難以呼吸而疼痛死亡、第五代何塞·阿爾卡蒂奧溺死、第七代奧雷里亞諾被螞蟻吃掉等。《舊址》中也描寫了大量人物的死亡畫面,小說在一開始就描寫了李氏族人被槍殺的場面、李乃之被捕入獄遭受審查并死于大雪飄飛之夜、白秋云吞安眠藥自殺、李之生和冬哥被拋入銀溪溺亡,等等。李銳在小說中反復描述死亡的殘酷場景,不斷地追問死亡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表達了對所有逝去的生命的惋惜與哀憐。烏爾蘇拉和李紫痕都是作者用了大量筆墨描繪的女性人物,但是烏爾蘇拉壽終正寢,李紫痕卻在悲傷中孤獨地離開了這個無情的人間。“李紫痕這位平凡而具有神性的女性,即使不能全部代表作家自身的信念,至少也體現了他對文化價值建構的意向。……如何在精神荒原上重構人文精神,是每一位有道德感與責任感的作家都不想回避的問題。”[8]在兩位女性不同的死亡結局背后,馬爾克斯給讀者留下了最后的一絲希望與溫情,而李銳則干脆將最后一層美好的面紗也揭掉,使小說透露出絕望的悲涼感。正如李銳所說:“我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死了……只是這世世代代永無逃脫的死,這死的意義的世世代代的喪失讓我深感人之為人的悲哀。”[9]李銳正是通過死亡場景的展現與死亡意識的書寫,思考生存的意義,進而對人進行反思。
三、語言的“流行腔”
《李銳王堯對話錄》中,李銳曾說:“《舊址》第一句‘事后才有人想起來,1951年公歷10月24日,舊歷九月廿四日那天恰好是霜降,這是一個語言流行病,這是一句流行話,當時大家都在說‘多少年以后‘許多年以后,其實我也不是有意地要去這樣模仿,但這是當時的一個流行腔。自從《百年孤獨》在大陸有了譯本以后,就有了這樣的流行腔。”[10]這一初版的開頭顯然是模仿了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為代表的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的敘述語言。即“通過多種敘述時間的混合,將不同時空發生的事件相互融合,從而促進了文本雜糅性的生成,可以有效地從敘事自身尋找切入口,旋入歷史的宏大性深處,并將其分解”[11]。盡管李銳后來在小說中把“事后才有人想起來”刪掉了,但這仍說明了在當時的中國文壇,和李銳同代的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馬爾克斯《百年孤獨》敘述語言的影響,盡管李銳力圖避免這種語言的“流行腔”,但依然能夠發現這種語言模仿的痕跡。
《百年孤獨》中最著名的句子是:“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3]小說開篇便設置了一個懸念,站在未來的角度回憶過去,預示了布恩迪亞上校的悲慘命運。小說中還多次重復提到了“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3]。比如布恩迪亞上校與馬爾克斯上校產生了政治分歧,馬爾克斯上校被判處死刑的時候,布恩迪亞上校內心也一直在掙扎和痛苦,“自從那個遙遠的午后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他唯一的快樂時光就是在金銀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魚的時刻”[3]。上校發動一場無望的戰爭未果,某一天當馬戲團來村里的時候,“仿佛回到了吉卜賽人到來時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上午”[3]。作者通過重復對這一畫面的敘述,暗示了小說中的人物都逃脫不了歷史的輪回,象征了馬孔多小鎮和布恩迪亞家族無止境的悲劇和命運的糾纏。《舊址》中開篇就描寫了包括李氏家族在內的一百零八個反革命分子接受行刑隊的槍決審判,“后來,這個刑場被改建成了燈光籃球場,可是嘭嘭落地的球聲,和為了搶球而扭成一團的人體,總是讓李氏家族的女人們想起卡賓槍的轟鳴和那一百零八具橫陳的尸體”[4]。這一段話同樣也是站在未來的角度去回憶過去,與《百年孤獨》的開頭有異曲同工之處。不僅如此,李銳對于《百年孤獨》語言的借鑒還體現在有意的改寫上。比如,“這一天,李氏家族中唯一的一個成年男子沒有面對行刑隊”[4]。李銳做出了擺脫所謂“流行腔”的努力,將“面對行刑隊”改為“沒有面對行刑隊”,從反面來敘述,使小說語言得到了一種新的生命力。除此之外,《舊址》中描寫李乃之臨近死亡時的情景也流露出與《百年孤獨》語言的相似性:“李乃之看見自己最后的一點生命,正從藍得發黑的天宇深處紛紛揚揚地撲落下來。李乃之想起來,1936年12月在銀城監獄被秘密槍決的那一天。”[4]通過對過去事件的追憶,作家有意突出了人背后的“不可知力量”。通過重復敘述一些事件和情節,表現死神就這樣貫穿和追蹤了李乃之人生的兩個不同的歷史時期。《舊址》借鑒了《百年孤獨》中人物回憶過去的敘述模式和敘述語言,將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歷史內容,組合在一個平面內,讓讀者在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組合的敘事空間中目睹一個家族的衰亡,感受歷史前進過程中人之命運的必然與偶然。
四、結語
李銳的小說《舊址》延續了《百年孤獨》對家族悲劇命運的書寫,描寫了大量的苦難與死亡,并受馬爾克斯敘述語言的重要影響,不斷地“走進情感的歷史,走進內心的歷史”[9]。實現了對個體主觀世界的挖掘與探索,對歷史與人性的反思。馬爾克斯筆下的布恩迪亞家族的命運是拉美國家幾百年歷史的縮影,從家族出發,進而表達對全人類的悲憫與孤獨情懷。李銳的《舊址》通過李氏家族的興衰反映了中國幾十年來的發展變遷,包含了他對于中國社會歷史的觀察和體驗,表現了中國人的精神和情感歷程,體現了“從個人出發去追問普遍的人類困境”[6]的深刻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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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王滔,安慶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