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雪瑩
《罌粟之家》以青年劉沉草的視角,講述了楓楊樹村地主劉老俠一家的消亡史。劉家的由盛轉衰,既有時代變遷統治階級被推翻的外因,又有家族內部道德墮落、性際關系混亂與血緣危機的內因。《罌粟之家》中的父子關系是特別的,他們之間糾纏的血緣關系、家庭成員間彼此的暴力與沖突是值得探討的。
作為精神分析的先驅,弗洛伊德通過將精神分析理論應用于文學批評,從而開辟了新的批評視野。俄狄浦斯情結的流露、暴力與欲望的顯現是文本的一大特色。因此,本文旨在以精神分析理論為切入點,對《罌粟之家》中的父子關系進行解析,并從父子關系的細節闡述和矛盾中做進一步分析。
弗洛伊德曾在其著作《精神分析引論》中對俄狄浦斯情結作了如下定義:男孩子早就對他的母親發生了一種特殊的柔情,視母親為自己的所有物,而將父親看作爭奪此所有物的敵人。并且,弗洛伊德認為,俄狄浦斯情結雖為實際生活排斥而放逐于稗官野史之內,但終于在神話中有所流露,這一現象足以令人尋味。
在《罌粟之家》中,主角劉沉草與養父劉老俠、生父陳茂的關系,即俄狄浦斯情結的鮮明體現。沉草在名義上是地主劉老俠和其姨太太翠花花所生之子,事實上卻是劉家的長工陳茂與翠花花偷情所生的私生子。作為楓楊樹村中有權有勢的地主,劉老俠為何要認下沉草,讓他成為劉家田產與財寶的唯一繼承人呢?因為劉老俠先前生下的四個孩子先天畸形早夭,唯一存活下來的演義又是個白癡。于是,劉老俠為了劉家香火不斷,只得接受了沉草,并將其視作未來的繼承人。
表面上,劉老俠對劉沉草寵愛有加,但他對沉草的寵溺、包庇都是存在一定前提的。正如劉老俠將代表劉家所有家財的白金鑰匙托付給沉草時,要求沉草起誓——劉家產業會在沉草的帶領下更加興旺發達??梢姡瑒⒗蟼b對于沉草的保護乃至縱容,都是以沉草將來繼承家業、帶領劉家重振輝煌為前提的。
當沉草無法滿足劉老俠的要求時,劉老俠的自私、狠辣便逐步顯現。在沉草質疑劉老俠的復仇計劃時,就遭到劉老俠的訓斥與威脅:“你總是不聽話。當初應該把你溺死在糞桶里?!痹趧⒗蟼b的眼中,沉草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養子一旦無法繼承家產,便失去了價值;而在沉草眼中,劉老俠的粗鄙與暴虐也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劉老俠瘋狂地斂財,粗暴地虐待家中的下人,甚至對親生兒子演義的死和親生女兒劉素子被土匪掠走都可以視而不見。作為一個控制欲極強的封建大家長,劉老俠與接受新式教育的沉草之間必然存在極大的鴻溝;目睹劉老俠暴行的沉草,也對父親存在隱秘的恨意。
然而,由于雙方實力差異巨大,沉草沒有和劉老俠對抗的能力。他知道,如果想要忤逆父親,便會受到父親所施加的懲罰。因此,沉草便按捺住對父親的不滿,漸漸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性格。但弒父的沖動并沒有從沉草心中消失,在得知自己是母親翠花花與家中長工陳茂的私生子后,對養父劉老俠的恨意便轉移到了生父陳茂身上。
俄狄浦斯情結的構成中,父親是男孩所面臨的第一個威脅。在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中,父親享受著社會文化賦予的特權,在家中占據絕對的權威。而在父輩的威勢之下,待時機成熟,子輩潛意識中的這種反抗的本能就會被激發,最終完成反抗父權的過程。
作為劉家的長工,陳茂礙于身份,不能與親生兒子沉草相認。因此,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沉草與劉老俠共享虛偽的天倫之樂。雖然陳茂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沉草二人的父子關系,但沉草潛在意識深處不愿承認自己是家中低人一等的長工與母親翠花花偷情的產物。因此,沉草未與生父陳茂相認,而是繼續在陳茂與劉老俠之間徘徊不定。
在陳茂投身革命,成為楓楊樹村的農會主席之后,對曾經壓迫他的劉家人實施了瘋狂的報復,對陳茂的恨意也在沉草心中充分催化、膨脹。最終,沉草的這份恨意在陳茂奸污沉草的姐姐劉素子,致使其自盡時達到了頂峰。在沉草眼中,陳茂作為欲望的俘虜,借著革命的名義行著禽獸的勾當,早已失去了父親應有的權威。因此,隨著父輩的神圣性被種種劣跡與丑惡消解,沉草也發起了對陳茂的反抗與報復。最終,沉草用劉老俠交給他的槍向生父陳茂扣動了扳機,完成了弒父的過程。
在槍殺陳茂之后,沉草感到了久違的輕松。然而等待著沉草的并不是自由,而是對于生命的絕望。沉草以極端的方式弒殺父親,實際上也否認了自己的生命,最終,他靜坐在盛放著罌粟面的大缸中等待著革命干部廬方的槍聲,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綜上所述,在劉老俠與劉沉草、陳茂與劉沉草的父子關系中,流露出鮮明的俄狄浦斯情結。劉老俠與劉沉草這對名義上的父子以利益為基礎相互依靠,然而二人的關系中只有利益的糾葛,而無親情的羈絆。而陳茂與劉沉草的父子關系又因為陳茂無法遏制的欲望而走向破裂。最終,沉草以極其殘忍的手段完成了弒父的全過程。在父子雙方激烈的沖突中,子輩完成了對父輩的反抗與顛覆。
在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死亡本能的概念中,死亡本能向外轉化為攻擊和施虐,它是恨的動因,表現為向外部擴展的攻擊的侵略傾向,而當外在的侵略受到抵制時,攻擊的目標就會轉向自我,出現種種自虐傾向。死亡本能所催生的暴力欲望,同樣體現在《罌粟之家》的親緣關系構成中。
《罌粟之家》所構建的楓楊樹村中,暴力無處不在。暴力不僅確認了個體的力量與價值,還揭示了家族乃至整個楓楊樹村的基本存在形式。因此,暴力作為權力的直觀體現,也對《罌粟之家》中的父子關系產生了影響。在楓楊樹村中,受原始欲望驅使的父輩,身上粗暴的特質被無限放大。為了發泄一時的情緒,他們總是對子女大打出手,而肆意施暴的父輩又成了子輩無意識中的模仿對象。一旦有機會,子輩便會模仿父輩,對他人施加暴力。一代代的輪回中,暴力的循環也就此形成。劉老俠年富力強時,出于對權力的病態追求,使用暴力手段迫使陳茂承認自己是劉家的一條狗,甚至教唆沉草騎在陳茂的背上取樂。這種暴力的循環也間接影響了子輩,掌權后的陳茂以更極端的暴力手段折磨劉老俠一家,以發泄自己的不滿。代代相傳的暴力輪回,最終驅使著劉家走向了不可避免的毀滅深淵。
蘇童從角色內心深處挖掘出了人類持久的本能,權力欲和破壞欲等欲望揭示了人類最深處的秘密。盡管令人恐懼,但這種真實的、深層次的欲望和沖動構成了人類生命的核心,以及人類的本性。關于人性、欲望在不同時代的文本中失去了時間的縱深,對本能的探索成為蘇童的哲學命題。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潛意識中有兩種本能,其中欲望本能的升華對人性格的形成和發展以及整個文明的進程具有決定性作用。在《罌粟之家》中,欲望本能成為人和歷史的起源,欲望本能一旦被壓抑,不僅影響生存和命運,還是親緣關系覆滅、家族走向衰敗的原因。
在《罌粟之家》中,陳茂與沉草這對親生父子便是欲望極度旺盛與極度缺失的象征。沉草一出場時,瘦弱纖細、溫文爾雅,與劉家祖上粗野放蕩的男人們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面對這欲望的符號時,沉草本能地感到厭惡,試圖逃避。而陳茂則儼然是楓楊樹村中原始欲望的代表,劉家逐漸失勢后,陳茂更為肆意地發泄自己的情欲,最終導致自己在沉草的手下湮滅。這對血緣上的親生父子,在性欲的極度壓抑與放縱中走向崩潰。
欲望的放縱和壓抑在父子關系的構成中也進行了演繹。在《罌粟之家》中,蘇童打破人們對歷史辯證發展的既有認知,以人的本能來解構歷史的神圣性,將本能的作用無限放大。此時,性和暴力不單單作為敘事的情節和元素,由欲望孕育出的性和暴力也成為家族湮滅的根本原因。 劉家祖傳的血脈到劉老俠這一輩時逐漸紊亂,其最直觀的結果便是“血亂沒有好子孫”,劉老俠無法誕下能繼承劉家基業的健康后代,只能認下沉草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私生子。而沉草是陳茂與翠花花偷情的產物,卻被劉老俠養育成人,即將接手劉家祖輩的產業。關系的混亂是構成劉家特殊親緣關系的重要因素,欲望取代了階級與血緣,將劉家的一個個人物串聯于欲望之網上。
《罌粟之家》中劉家人性格的扭曲以及劉氏家族的覆滅,與其說是革命的結果,不如說是在性欲的極端壓抑與釋放之間走向滅亡。在《罌粟之家》一書中,欲望不僅是個人走向毀滅的原因,更導致了家族的衰敗和歷史的結束。弗洛伊德認為,本能的“目的”在任何條件下都是為了滿足。本能的活動服從快樂原則行事,正是因為對欲望無休止的放逐,才導致了劉老俠、陳茂等人的滅亡,以及劉氏家族的覆滅。
弗洛伊德認為,父親不僅僅是有血緣關系的至親,這一形象還代表著社會中的法律和權力。對父親這一形象的懷疑,會導致傳統歷史的顛覆與權威話語的反抗。在弗洛伊德的闡述之下,親緣關系的構建已經超出了簡單的親子關系與手足關系,與傳統結合,從而構成復雜的文化與歷史。
在傳統的文學書寫中,子輩在家庭中作為父輩的依附,只能在父權的威嚴之下存活,自身沒有獨立性。而到了五四時期,父權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以魯迅、陳獨秀等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在西方啟蒙思想的燭照下,敏銳地發現了父權制與整個封建制度之間存在的相似性,由此發起了對封建父權的猛烈攻擊。
到了20 世紀80 年代,我國的文學開始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我國的先鋒作家提出了一系列問題,包括對文化秩序、人生意義的反思與質疑。在許多文化問題中,“父親”這個形象作為文化權威的象征,帶有多重文化隱喻色彩。因此,在先鋒作家的創作中,對于父親形象的剖析和解構占據了重要地位。在先鋒作家的創作中,展現了強烈的反叛態度,父親這一形象在先鋒作家所創作的作品中經歷了前所未有的丑化和褻瀆,因此這些先鋒作家所創作的作品成為典型的“瀆父”“弒父”之作,將弒父書寫發展到了極致。
作為其中的代表,蘇童在他的早期創作中流露出強烈的弒父意識。和同為先鋒小說代表作家的余華不同,蘇童并沒有正面描寫父親對兒子的無情戕害、殘酷殺戮,而是塑造了一批下流骯臟、丑陋卑劣的父親形象,例如《1934 年的逃亡》中兇狠殘酷的陳文治、《妻妾成群》中老邁陰狠的陳佐千。在蘇童筆下,父輩昔日的榮耀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的丑惡與卑劣。為了破壞這些父輩的形象,蘇童甚至故意將其設計成生理的殘缺者和心理上的變態狂。父輩早已失去了指引子輩成長的資格,他們的殘缺與丑陋顯示出生命力日益衰退的趨勢。
然而,在《妻妾成群》中,頌蓮的悲劇就起源于父親破產后自殺;在《黃雀記》中,父親的死也導致了整個家庭的分崩離析。蘇童的作品表明,弒父之后,父親角色的缺失也導致了家庭的崩塌,迷茫的子輩仍舊尋不到解脫與自由,反而落入悲劇的循環。這也隱秘地表達了蘇童對家庭和諧的期許,以及對和諧親緣關系的呼喚。進入21 世紀,隨著蘇童人到中年,其筆下的父子之間的矛盾也逐漸出現和解的態勢,父子之間出現了一些溫馨的場景。而蘇童也通過對溫情父親形象的刻畫,進一步豐富了父子關系的書寫形態,同時寄予了對父愛精神的呼喚。
綜上所述,以精神分析學說作為解析《罌粟之家》中父子關系的重要切入點,向讀者展示了俄狄浦斯情結的流露、以暴力和欲望為主的心理誘因,對父權制度的大膽顛覆,對后世的文學創作和父子關系的重構產生了重要影響。在《罌粟之家》中,父子關系的構建承襲了蘇童一貫的先鋒品格,立足傳統家族敘事的對立面,取代了家庭成員間應有的親情,消解了父權的威嚴與神圣性,并以子輩激烈的復仇為手段,對父權進行了批判、解構與顛覆。這種寫作姿態為當代小說創作開拓了全新的藝術空間,也為和諧親緣關系的構建做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