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弋璇
大學在古代有著不同的稱呼,辟雍、泮宮、國學都是指大學。大學之道就是成人之學,即大人所學的東西,是大德的學問。在儒家思想中又分為“大人之學”和“小人之學”。大人追求的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德行,而尋常百姓則是關切自身的利益,這也是社會階級的區分。在儒家思想中,大學之道的最高追求是圣人之學,而圣人作為儒家人格的最高標準是極難達到的,是比較理想化的。但《大學》中提出“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即“三綱領”,為大學之道即圣人之學的實現確立了一個道德上的標準。《大學》在確立“三綱領”這一道德境界之后,緊接著便立了“八條目”,分別為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就有了邏輯清晰的論證,為儒生提供了一條從修身養性到成為圣人的理論程序。
《大學》的開篇就提出了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這三個核心理念,這不只是對“大學”的概念做了明確的闡述,還深刻地闡述了儒家的道德根基,展示了“仁愛”這一儒家核心思想。人何以能做到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如何能實現最高層次的“止于至善”? “明明德”和“親民”是“止于至善”的前提條件,要想實現“止于至善”這一終極目標,就不得不對其進行理路上的探究。
從“明明德”可以看出,儒家以善良的品質和個性為基礎,從性善論的視角闡述人的本質,這就構成了“三綱領”的基石——明明德。《大學》的這一思想來源于《孟子》,《孟子》中提到當人們看到孺子遭受苦難之時,仁慈的本性就會顯現,這是無法控制的本性。“人之初,性本善。”將這種善端繼續進行,其善良的德行就會發揚光大,而被私欲蒙蔽的心性就會得到凈化,這就是“明明德”的意義,使人光明善良的美德得到彰顯。這里的“明明德”,不僅是一種境界,還是尋歸人性本源的起點。
宋明理學認為“性”分為“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朱子在《大學章句》中注:“天命之性得乎于天而湛然純一,至善無惡,人皆有之。”這里的“天命之性”就是“明德”,即上天賜予人們的善良的本性和光明的品德。但是在后天之中,人們的“天命之性”受到了私欲的蒙蔽。這里自然就要“明”“天命之性”,使本性得到顯現,只有先做到“明明德”,才有“親民”“止于至善”的可能。
“親民”一詞在學界中一直存在著概念上的分歧,分為兩說,一部分人以朱熹為代表認為應以“新”字來替換,而另一部分以王陽明為代表認為仍應以“親”字來解釋,一字之差在文中卻有著不同的含義。“親”字有親切、體貼的意思,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民之所好好之,人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作“親民”解時就是對人民親近、體貼民眾,將儒家所說的心性善外化于人、推己及人,使人們感受到心中的善。作“新民”解是指將人們心中的“惡”進行祛除,發揚光明的美德,直至達到“止于至善”的境界。雖然兩者之間存在理解上的分歧,但不可否認的是,“親民”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先決要求。
“止于至善”作為“三綱領”的核心,是“明明德”和“親民”的最高內在追求,《大學》全文是以人性本善為基礎,不論是“明明德”還是“親民”,都以儒家的“仁愛”為基礎,而“止于至善”則是“仁愛”的最高標準。人們要彰顯和恢復善良光明的德性,祛除私欲;親近體貼百姓,做到胸懷天下;努力修習,完善自身,最后達到最高境界——仁愛,從而實現大學之道的最高標準,即圣人之道。
在“三綱領”之后,《大學》又提出了實現“三綱領”的具體步驟,也就是“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誠意”的含義是心誠意正,指對圣人之道表現出一種執著的追求。“意誠而后心正”,要做到“誠意”,就需要“毋自欺”,對自己的內心真誠。正心的含義是端正自己的本心,不受外物的蒙蔽,時刻保持純潔的德性——“天命之性”。誠意與正心相互補充、相互影響。這是實現“明明德”的前提。
“天子以至于庶人,皆是以修身為本。”核心是“修身”。“修身”的核心是“慎獨”,“修身”的意思是修身養性,要想做到“修身”,就要學會“慎獨”,而“慎獨”則要求我們即使身無旁人,也要小心謹慎,規范自己的言行舉止。慎獨指明成為君子必經的一條道路——知行合一,這也是君子與小人最本質的區別。君子無論是在朝堂之上還是廟宇之下,都能保持善良的德行。這也反映了儒家注重道德修養的品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構成了修行的基本要求,同時也是一種方式,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體現了“修行”的實際效果。
朱熹認為世間有一個最高的理——“天理”,“天理”是萬事萬物的最高范疇,而每個具體的事物都有屬于自己的“理”,即“分殊之理”,“分殊之理”從屬于“天理”。這時就需要“格”物,獲取事物的“分殊之理”。但“窮物”并不是從具體的事物中獲取“理”,更不是窮盡天下之物,而是當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通過類推獲得相似的“理”,通過不斷地還原,我們才有可能接近理解“天理”的內涵。朱熹強調“即物而窮理”,他認為“格物”是“致知”的前提,“格物”在先,“致知”在后。
王陽明則反對朱熹的格物致知觀,因為他認為按朱熹的觀點來說,“格物致知”與“即物窮理”是不相關的,是不能在一個范圍內進行討論的。所以王陽明發出了“我縱然格得外物之理來,又如何能誠得我自家的意”的疑問。朱熹的思想在當時被奉為官學,是讀書人考取功名的“指路石”,早年王陽明對朱熹思想是較為推崇的,曾遵循朱熹的“格物致知”理論在竹園里對著竹子苦思冥想了七天七夜,但并無所獲,還因此大病一場。自此之后,他逐漸開始對朱熹的“格物窮理”的合理性產生懷疑,并逐漸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最終自成一派,完善了心學的理論體系。王陽明提出,“格物”就是“正事”,把“物”看作是“事”,不是具體實在的物體,從而提出了“心即理”,事物所蘊含的“理”不在于事物的本身,而在我的心里。這時“正心”就顯得尤為重要,只有心正事物才會正,心不正則事物不正。因為“天理”即是我心,萬事必須符合我心中的“理”,即“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但王陽明同時提出了致知需“致良知”,“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這里的“致”就是發揮自己的良心,將“良知”發揚光大,推己及物,將人們心中的惡念清除,將“格物”解釋為“格心正念”。他說道:“致者,至也,如云‘致乎哀’之致。《易》言‘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 “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天理。”“致良知”與“明明德”的要求密切相關,兩者都強調人在實踐過程中的主體作用。
朱熹和王陽明對“格物致知”認識的本質區別在于:一個是于心外之理而格之,體現在對外物的認知上;一個是于心內之意而誠之,是對內心良知的發揚。
朱熹在編寫《四書章句集注》時將“親民”改為“新民”,其依據是下文提到了“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朱熹為其作注:“湯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惡,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銘其盤,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污而自新,則當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間斷也。”朱熹解釋改“親”為“新”時說:“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德,又當推己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君子不僅要保持自身光明的德性,更要推己及人,革新百姓的民德,積極影響他人,使之達到“明明德”的境界。而朱熹將“格物致知”作為八條目的主導核心也是為了與“新民”進行理論上的對照,民眾祛除心中的惡,通過不斷地變革進步,即通過格物來獲取新的認識和目標。這在邏輯意義上比止于至善這一終極目標有更強的說服力。同時,朱熹改“新民”也是為了給宋明理學提供有力的理論支撐,維護理學作為儒家學說的正統地位。程顥、程頤提出的“存天理,滅人欲”也為朱熹的“新民”打造了一個理想的理論框架。
王陽明反對朱熹將“親”改作“新”,其依據是:“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新民”含于“親民”之中,“親民”的意思是親近體貼民眾,更加符合儒家“內圣外王”的要求,與大學之道的主旨相契合。在《大學問》中,王陽明這樣說道:“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夫是之謂‘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謂 ‘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是之謂盡性。”這段話闡明了王陽明對“明明德”和“親民”關系的論證,明明德為體,親民為用,明明德含于親民之中,只有親近父親兄長乃至世間萬物,才能“明”明德。
朱熹曾在“八條目”“格物致知”一處作注解:“致,推極也。知,猶識也。推極吾之知識,欲其所知無不盡也。格,至也。物,猶事也。窮至事物之理,欲其極處無不到也。” 他認為原本有闕,為古本《大學》增補“格物致知”傳,又在傳文中作補傳說:“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他的意思是,當教授《大學》作為起點時,必須引導學子不斷探索天下萬物的道理,并不斷深入思考,以追求達到極致的境地。經過長時間的努力,一旦豁然開朗,就能洞察萬物內外表象的精妙程度,同時心靈也將得到全面的啟迪。這就是物質的本質,也是知識的巔峰。同時為了對自己的哲學思想進行闡釋,將“格物”置于“八條目”的“頭目”,指出格物的主導地位,顯示出“即物窮理”的權威性與合理性。
而王陽明認為“誠意”在“八條目”中占主導,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①王陽明:《傳習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他認為以誠意為基礎,才能進行格物,誠意正心為一體,“意誠心正”方能“致良知”。
朱熹和王陽明對《大學》的詮釋不盡相同,朱熹將“八條目”看作是遞進的實踐路徑,而“三綱領”則是一種道德思想境界,在實現這一境界的前提下,“八條目”的治學次序不能更改,更不能被替代,這是一個自成體系、邏輯嚴密的結構,體現了“知行合一”的認識方法。而王陽明則是以誠意為核心,以良知為認識論指導,體現了“心即理,心外無理”的心學思想。兩者哲學思想的差異,同時也代表了理學與心學之間的分歧。但究其根本,兩者都沒有對外部世界發展規律進行系統化、理論化的探索,而是通過相對主體化的抽象概念來約束和規范人們的行為。
《大學》作為儒家的經典治學篇,其缺乏對社會現實問題的深入分析;內含的理論從根本上來說是以維護封建統治為出發點的,將道德素養層面上升過高,從而脫離了現實,阻礙了社會的發展;思維模式較為固化,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思想的進步。但不可否認的是,其同時也為學子指出了一條實現人生價值、成為圣人的修行實踐路徑,還體現了“內圣外王”的儒家核心價值觀,維護了社會穩定,對封建社會的政治、哲學、思想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