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即景（組詩）

林宗龍

多裂棕竹

那個聲音指引著我，

我在清晨來到一簇多裂棕竹面前，

它像傘一樣撐開的葉片，

從一個中心向外分叉：對稱而寂靜，

仿佛在收攏所有的聲音：

除了那個指引我的也在指引萬物的。

——我回到房間，

在鏡子前審視著那易朽的肉身，

它長出多裂棕竹的莖葉和樹冠，

然后出現褶皺和裂痕，

中途也閃亮過美麗的細紋，

蔓延在枝蔓和根須的各個角落，

有枚鬧鐘，在內部永遠嘀嗒著

審判著每個遭遇過極晝的面孔。

仿佛那個聲音，也在變得模糊——

它在重構那些陳舊之物，

那個在鏡子面前長滿皺紋的我，

現在是一株多裂棕竹，懷著懺悔之心，

它注視著我，

像那個聲音，

來到混沌和輕雪中間。

你看，塵埃

清晨因一件事，妻子皺起了眉頭。

她沉默著，整理好帆布包的物件，

又從陽臺把曬干的衣服，

收拾到衣柜里。當她打掃房間時，

陽光照射進來時，我曾看見

懸浮在半空中的塵埃，那么

奪目細微，我甚至看得清

它的眼神和皺紋，它的一種現實

正發生在妻子皺眉和沉默的瞬間。

“你看，塵埃。”妻子轉過頭，

拍了拍沙發上的坐墊，那些塵埃

像煙一樣升了起來，但很快就不見了。

鐘聲，這時在窗外響起，

妻子穿上外套，準備出門，

開始她的一天。當我記起這些瞬間，

我剛過完三十三歲的生日，

我總是能聽見妻子回過頭說，

“你看，塵埃。”“多么美，塵埃。”

我在地球的另一側回應著。

丟失的紙

回到家中，我把黃色的漁夫帽

扣在一堆圖書上，圓弧形的帽沿

壓著卡佛的小說集封面。

打印機停止了工作，它曾把我寫出的

秘密，顯露在一張白紙上。

但我找不到那紙了，事實上，

我已經找過好多回，在無數回徒勞中

找到過一張發皺的購物清單。

那生活的紙，羅列著一些我陌生的物件：

內衣3 套、內褲3 條、黑包1 個

洗發水2 瓶、洗面奶4 瓶、牙刷頭3 個

眼影盤2 個、咖啡3 袋、牛奶8 包……

它們像是被折疊好的夜晚和清晨，

在指示那張丟失的紙又回到抽屜里。

我看著擁有過這些物件的女人，

我的妻子，她開著房間的小燈

在給兒子，講一只松鼠回到森林的故事，

窗戶外靜悄悄的，

仿佛黑暗從來沒有降臨過。

湖中即景

某日黃昏的湖面，

波紋順著風勢，像焰火一樣涌動。

釣魚的人，甩了甩魚竿，

將帶著魚餌的魚鉤，拋入湖中。

兩只飛鳥，繞著構樹的樹枝

掠過這個庸常的時辰。

他們究竟在借助什么，來獲得永恒的平靜？

而我，坐在湖畔的臺階上，

望著五十年后我那張蒼老的長滿皺紋的臉。

“你獲得你想要的一生了嗎？”

當什么落入湖中，我向他打了聲招呼。

他沒有回答我，逐漸淹沒在暗下來的天色里。

但我仍然記得，那張倒映在湖中央

沒有任何多余的臉。

樟樹

在某個午后，

我曾躺在一棵樟樹

溫柔的陰影里。

想起過去的一顆雪球

在你把那扇百葉窗關上時

開始慢慢融化。

想起一只巨大的黑鷹

拖著我在夢里的云層滑翔。

我想確認那個讓我死了又復活的源頭

僅僅是為了安慰

你在逆光中遞過來的空杯子

那里面什么都有，

你看見什么就是什么。

我想要強調的是：那個午后

我醒來，向你復述

我見過一座藍色城堡

向著霧氣升起的地方緩緩移動，

我得到過它的照耀，

哦，父親，

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樟樹。

光斑

你忘了什么時候。

一塊光斑

出現在墻壁上。

那是雨后地上的一攤積水，

折射在那空白之處，

耀眼到不會再有任何的可能。

我說“結束吧”，然后在什么時候

撐起一把傘。

我要去那“開始”，

那塊光斑形成的地方。

那劇烈的波紋，

在它的內部，

干凈地晃動著。

此刻，它不再耀眼

圣潔到我們都忘了什么時候，

在那無窮的黑暗中

直到那光斑像一頭大象

度過那雨夜。

那雨夜，我們忘了自己是誰。

海邊的白房子

我到過海邊的白房子。

它旋轉的樓梯，指引我

去往一個秘密之所。

它白色的墻壁，空蕩蕩的

但有一些痕跡，是裝相框時

釘子遺留下來的，有一個

不規則的孔，透過它

你將看到本質的什么。

我們在昨日的沙灘漫步。

在棕櫚樹旁，兩只寄居蟹

纏繞在一起的肉體。

那真的是一種永恒嗎？

當打開那扇百葉窗，

真的可以重新察覺某個時刻？

因重要的部分，你來到

海邊的白房子，凝視著

墻壁上那個孔洞，

你微小的一生，

就在那潮濕的秘室里。

我總是悄悄地闖進來，

然后帶著我的遺物，

悄悄地離開，那一本證明

我們愛過的畫冊。

桉樹

從此在，或更遠的未來

望向過去的一棵桉樹。

它在閃耀，或躲在陰影處

搖曳（那神秘的舞蹈

別于其他的心靈），

它的每一片樹葉

都在回應那陌生的

不明的力量，它始終靜立

在最開始的位置

在柵欄外的一塊空地上

但它從此在的此刻起

發生了變化，

不再是你認識的那棵。

像多年后參加完一場葬禮

我凝視著鏡子里

三十歲后的自己

他對著我默念：理解了這棵——

被母親深藍的夜空

庇護著的桉樹，

也就理解了某種哲學。

生日詩

那些美的時刻，

我看著你在海邊

因一只從巖洞鉆出的寄居蟹

你歡呼了起來，

好像發現了

一塊新的陸地。

那些松木和橡木

在薄霧的清晨，

有著善良的紋路。

你追著一只黑蝴蝶，

問我它要變成什么？

——帽子。窗戶。

——會飛的毯子。

直到那些深沉的傍晚，

南洋杉獲得憐憫。

在兩棟房子之間，

鴿群有秩序地回旋著。

那些像是掌握了

未來的仙人球

會在暗黑處給予你

一個瓷器一般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