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誰及青溪水
——1922 年，陳三立在南京

王振羽

1922 年，民國十一年，南北對峙的中國在五四運動之后，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角力不斷，春潮帶雨晚來急。

已經(jīng)年屆七旬的散原老人（陳三立，陳寅恪先生之父）在這一年曾三次自南京奔赴滬上，各有緣由，或因慶吊訪友，或因女兒患病。但此年人在南京，最為重要的是他的七十大壽，還有他與梁啟超在時隔二十五年后的南京會面，故人相見，物換星移，桑田滄海，太多話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此一年過后，散原老人家故連連。這一年逾古稀之人，喪妻亡子接踵而至，備受打擊。他凄然告別南京，移家西子湖畔，心境更為黯淡落寞，六代繁華春去也。

此年正月八日（1922 年2 月4 日），陳三立次韻他人，有一首七律詠春言事，感慨時事，抑郁不平：

春動枝頭鳥語催，

曉風暖拆雪殘梅。

九垓震蕩留吟幾，

萬象低昂暎酒杯。

藩鎮(zhèn)兵猶乘釁起，

海邦使播歃盟回。

腐儒把玩微陽復，

莫問饑腸破疾雷。

春光明媚，萬物復蘇，百花盛開，爭奇斗艷。且把煩擾國事紛亂喧囂擱置一邊，賞春踏青，放目河山，舒緩情致，淺吟低唱。2 月5 日，陳三立與胡先骕、梁菼、柳詒徵等人相約來到南京東北一隅的太平門外看桃花初綻，草長鶯飛。事后，胡、柳二人皆作詩記錄此事。

陳三立聳立文壇，引領(lǐng)風騷，也不斷有人或致信或登門，求教請益。陳三立就當代文派源流，曾寫一五言詩給袁樹勛之子袁思亮，他在這一題為《贈袁伯夔》的詩中說道：

湘鄉(xiāng)接桐城，雄跨欲無對。

羽翼郭與吳，云龍瞻進退。

……

袁子生其鄉(xiāng)，霑被篤所愛。

壯志逐時杰，從轡忘歷塊。

桐城自然指桐城派，湘鄉(xiāng)則是說曾國藩。郭嵩燾與吳汝綸屬于桐城羽翼，王湘綺卻是獨樹一幟。詩中的袁子，自然是說袁思亮。袁思亮的父親袁樹勛做過山東巡撫、兩廣總督。甲午之戰(zhàn)，他幫助劉坤一抗擊日軍時，與陳寶箴有一定交集。御史胡思敬曾彈劾袁樹勛，御史饒芝祥亦奏稱袁樹勛“設門丁，屬僚晉見，‘未納門包’者‘逾日不面’；猶任用私人，虛報業(yè)績”。這兩位御史均言之鑿鑿要求查辦袁樹勛，以儆效尤，正風肅紀。清廷以袁樹勛已于1910 年開缺為由“從寬免議”。袁思亮小陳三立26 歲，屬于晚輩，他們之間算是忘年之交。

陳三立女兒在滬上生病，他放心不下，前往探視。女兒病愈后，他又去探望陳夔龍這一晚清名臣。不巧，陳夔龍閉門不在，外出去了。陳夔龍在其《花近樓詩存》中有七律一首說到此事：

陳髯往日稱公子，

老臥鐘山歲月深。

過我適成交臂失，

思君聊復撚髭吟。

陳三立長子陳師曾的岳父是南通范當世。陳三立與范當世來往唱和，堪稱知音。范當世的遺孀姚倚云央請陳三立為范當世文集作序，對于親家的這一盛情要求，散原老人當然不能拒絕。他欣然從命，用心為文。他如此開門見山地寫道：

……今歲君配姚夫人始為錄副，將授刊，寄余卒讀，且以君親友如馬通伯、姚叔節(jié)輩皆絕推隆君詩，而未及論列其文，欲余頗加月旦一言綴其后。

該如何評說親家翁的文字經(jīng)營呢？既要中肯切當、恰如其分，又不能給人以故意拔高、信口雌黃之感，陳三立頗費斟酌，深思熟慮，沉吟再三。他并沒有云山霧罩地說太多的廢話套話，而是這樣評價道：

蓋君之文……終以出熙甫，上毗習之、子固者為尤美，此可久而俟論定者也。

君始從武昌張先生受文法，尋與桐城吳先生講肄，求之益深……以故終不第，漂泊南北，獨名在士大夫間而已。

馬通伯即馬其昶，被譽為“孤桐絕響”，曾參與修撰《清史稿》。姚叔節(jié)就是姚永概，是姚倚云的哥哥。陳三立曾有《雨中過安慶有懷姚叔節(jié)》：

斬新春樹鷺邊城，

千里寒江澀不晴。

中國少年姚叔子，

為誰費盡短燈檠。

熙甫是說歸有光，子固當指曾鞏。武昌張先生是指張裕釗，桐城吳先生則是吳汝綸，張、吳都是范當世的老師。正是吳汝綸從中穿針引線，范當世續(xù)娶了姚瑩的侄孫女姚倚云，兩人婦唱夫隨，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感情甚篤。陳三立對范當世如此要言不煩的中肯評價，得到了錢基博的呼應與肯定。

錢基博不大同意說范當世是桐城一脈，但特別認可陳三立評說范當世的觀點。他縱論曾國藩與張裕釗、韓愈與王安石，也說到了張謇與范當世的異同，還把陳三立與范當世比較了一番。范當世天不假年，在1905 年就去世了，年僅五十余歲。錢基博說到的盧冀野借書給他，盧冀野就是盧前，他會譜曲，又能寫白話詩，是吳梅的弟子，《夢里花落知多少》曾被誤認為是臺灣一女作家作品，實際上為盧前原創(chuàng)。他著有《中國戲劇概論》《明清戲曲史》等，病逝于1951 年，年僅四十六歲。錢基博在《復陳灨一先生論文書》中又說及陳三立對于范當世的評價：

伯子先生則問學于張武昌，而得其辭句之廉勁。散原老人序所謂“長于控搏旋盤、綿邈而往復”者也。然綿邈而往復，桐城意境之所有也；至控搏而旋盤，則非桐城意境之所有也。

錢基博說到的陳灨一小錢基博五歲，此人與楊士燮、楊士驤、楊士琦兄弟有親戚關(guān)系，他跟隨楊家兄弟左右，多有見聞，后與張學良也有交集，著有《睇向齋聞見錄》等。楊家后人有翻譯家楊憲益、楊苡等。對錢鐘書父親錢基博的宏論滔滔、直言不諱，陳三立自然知曉。大致在此年的七八月間，散原老人致信錢基博，并回復他應錢基博之請為其祖父所做傳記（《錢榕初先生家傳》）一事，全文簡略明了，摘錄如下：“余獲誦先生之孫基博所屬文，通才宏識，條適而上遂……或吾前哲未及窺，然必當有所據(jù)依以成其變化。語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若先生其人者，愈悟垂范詒謀之匪偶然矣。”

陳三立有《簡錢子泉》，錢子泉就是錢基博，散原老人話說得很客氣謙和：

屢讀大著，瑰異優(yōu)渥，不僅三吳之文士，抑亦海內(nèi)之通人也。并世有此才，足警老眼……

不佞學殖荒落，偶于文字有所嬉弄，亦等諸塵糞污人……不意又承續(xù)教，殷拳之意，有加無已。遂忘其丑，倉促綴就，繕呈審定。終恐貽議大雅，不可用耳。伏乞亮鑒。

錢基博《先大父述略》細說拜托陳三立為其祖父留下文字的大致經(jīng)過，還有他對散原老人的推許：“獨念并吾世，不乏雄駿魁宿，而文章高世，私衷服膺者，莫如義寧陳散原先生三立……自以末學小生，幸見稱于當世賢豪長者，其忻榮為何如也！謹乞以傳吾大父。”

陳三立的《散原精舍詩》要出版刊行，應該也是對他七十大壽的一種總結(jié)回顧，一種真切慶賀。他央請鄭孝胥作序。鄭孝胥在此年9 月23 日把詩序寄到石城南京。鄭孝胥的序文如下：

處亂世而有重名，則其言論予奪，將為天下視聽之所系……

散原使余刪其詩，余謂散原：既有重名于天下，七十老翁何所畏懼？豈能以山川風月之辭與后生小子爭輕重哉？使天下議散原之詩非詩而類于《春秋》，乃余之所樂聞也。鄭孝胥書，壬戌八月。

此前，在1910 年，宣統(tǒng)二年，陳三立移家南京十余載之后，鄭孝胥就曾為《散原精舍詩》作序。序文不長，再做文抄公：

伯嚴詩……己酉春始欲刊行，又以稿本授余曰：子其為我擇而存之。

余雖亦喜為詩，顧不能為伯嚴之詩……大抵伯嚴之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

……并世而有此作，吾安得謂之非真詩也哉？噫嘻！微伯嚴，孰足以語此？宣統(tǒng)元年五月，鄭孝胥。

鄭孝胥的這兩篇序文言簡意賅，無浮語虛辭，切中肯綮，堪稱序文典范。1933 年，鄭孝胥前往山海關(guān)外，落水附逆，成一跳梁小丑。陳三立與之絕交，再版自己的詩文集時，他要求刪除鄭的序文，耿介不茍，大義凜然，令人肅穆。

11 月9 日，散原老人七十壽辰，子女、孫輩、諸多好友齊聚南京；未趕來金陵者也多有賀壽詩章，聯(lián)篇而來，盛情高義，其樂融融，并非全是言不及義的無端吹噓，自我陶醉。現(xiàn)摘錄一二，一斑窺豹。

沈曾植《祝陳散原七旬壽詩》：

望望鐘陵幕阜云，

六朝山色接繽紛。

列仙姑射冰雪杳，

丈室維摩金粟芬。

詩句流傳十洲遍，

文心不立一言云。

病夫病榻神游去，

來后諸公介雅勤。

詩人李宣龔是沈葆楨的外祖孫，他字拔可，與陳三立交往頗多。他的《贈散原丈》清新好讀，朗朗上口：

東野高寒未是窮，

斜川況有老坡風。

卅年負謗關(guān)人望，

萬口言詩掩此翁。

入夜星辰應繞座，

平居節(jié)義自稱雄。

多情誰及青溪水，

長照樽前菊與楓。

周達，字梅泉，是周馥、周學熙之后，他詩學鄭孝胥，在上海與鄭孝胥的海藏樓比鄰而居，稱作鷦寄廬。鄭孝胥曾作有《周梅泉五十詩》送給他。注意到周達的《壽陳散原丈七十》，也是因為他在不無應景的詩中巧妙化用散原、鄭孝胥的序文要義而了無痕跡，毫不生硬：“恂恂元季盡儒脩，奧廣平生見太邱。早羨拂衣除世網(wǎng)，真成袖手看神州。甘陵鉤黨余殘籍，寶祐登科屬俊流。亂世重名誰得似，直將詩筆作春秋。”

正在東南大學擔任教職的吳宓《讀散原精舍詩筆記》載：“一九二二年秋在南京叩祝七十壽。”當時的南京與滬上媒體有報道說：“寓公陳伯延前日七十壽辰，京滬遺老詩人，均聯(lián)袂來寧祝賀。”

11 月18 日，陳三立赴梁啟超等人在中國科學社所備壽宴，以新印《散原精舍詩》及《續(xù)集》贈梁。梁啟超《散原精舍詩手記》載：“與伯嚴別二十五年，今歲講學秣陵，始復合并。吾年五十而伯嚴且七十矣。九月晦，同人集科學社為伯嚴壽，而滬上適以此書至。俯仰離合，不能已于懷。壬戌十月一日，啟超手記。”

來而不往非禮也。陳三立在11月21 日席設散原精舍，宴請梁啟超、王敬芳等。梁啟超大名鼎鼎，為人熟知。王敬芳是何許人也？王敬芳，字摶沙，河南鞏縣人，光緒壬寅科舉人，1904 年留學日本，1907 年與秋瑾、姚宏業(yè)、于右任等在上海籌辦中國公學，1919 年又任中國公學校長。他在1922 年任中州大學董事，同年任陜西宣撫使。他還曾擔任中原煤礦公司和福中公司經(jīng)理，也是河南福中礦務學校的主要創(chuàng)辦人。陳三立的《與梁啟超書》如此說道：“摶沙明日下午即行，只得于今夕六鐘，乞代約偕臨小飲，外梅、柳、馬、蕭、楊、胡、熊諸君，并煩飭紀走邀作陪，無任幸禱。任公吾兄先生。三立。初三日。”摶沙，說的就是王敬芳。其他人則是梅光迪、柳詒徵、馬承堃、蕭純錦、楊銓、胡先骕、熊慶來。此次雅集，在《梁啟超家書》中，任公向梁思成、梁思永、梁思順等如此說道：“前晚陳老伯請吃飯，開五十年陳酒相與痛飲，我大醉而歸。（到南京唯此一次耳，常日一滴未入口。）翌晨六點半，坐洋車往聽歐陽先生講佛學（吾日日往聽），稍感風寒，歸而昏睡。”梁啟超說到的歐陽先生是歐陽漸，陳三立這一晚上的雅集他似乎并不在現(xiàn)場，但他有《散原居士事略》提及此事：壬戌，梁任公研唯識學來，嘗相聚于散原別墅。

梁啟超離開南京已經(jīng)是百年前的1 月25 日，他乘車返回天津，行前向散原老人索要詩句。陳三立寫就《任公講學白下及北還索句贈別》：

辟地貪逢隔世人，

照星酒坐滿酸辛。

舊游莫問長埋骨，

大患依然有此身。

開物精魂余強聒，

著書歲月托孤呻。

六家要指藏禪窟，

待臥西山訪隱淪。

陳三立還就此詩有一說明：任公大師講學白下，及北還，寫句為別，乞教之。陳三立。他們兩人共同提到的蔡松坡就是蔡鍔將軍，年僅三十四歲就赍志而歿。當年都是變法維新中的風云人物，如今也都身處邊緣，只能是心有不甘的看客而已。

1929 年1 月19 日，梁啟超病逝，年僅五十六歲。正在上海的陳三立聯(lián)名張元濟在2 月14 日的《申報》刊出《公祭梁任公先生啟事》。三日后，陳三立與張元濟在上海靜安寺主持梁啟超公祭典禮。有一《靜安寺路公祭梁任公先生記》刊于《新聞報》，文字簡略，要言不煩，如同時下流行的新華體：“任公之喪，海內(nèi)同志痛悼。昨日十七日上午，旅滬寓公與任公雅故者，設奠于靜安寺，舉公祭之典。由陳散原、張菊生二君主祭，陳叔通、李拔可等分任招待。”而《前日商學界公祭梁任公》一文則較為詳細，刊于《申報》，提到了不少人的名字，尤其是一些挽聯(lián)內(nèi)容，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就在陳三立、梁啟超把酒暢談回首往事之際，沈曾植在上海病逝，得年七十二歲。陳三立聞聽噩耗，送一挽聯(lián)：稱雄儒佛護微言，薪盡火傳，道術(shù)未裂；下鑒星辰接孤憤，海空石在，魂魄猶飛。僅送一挽聯(lián)還不足以寄托哀思，陳三立又有一七律《哭沈乙庵翁》：臥疴傳句寵稱觥，歸序仍能腹稿成。十日死生逢絕筆，萬流依倚失長城。亂離殘客元同命，博大真人不可名。留詠荊軻一樓影，哀應終古海濤聲。

這一年，陳三立還應他人請求，為《萍鄉(xiāng)文氏四修族譜》作序，為盛宣懷作墓志銘。說到萍鄉(xiāng)文氏，自然不能不提文廷式，而文廷式已經(jīng)辭世近二十載。文廷式號云閣，是光緒十六年榜眼，所謂翁門六子之一。文廷式的弟弟文廷楷找到陳三立，陳三立盛情難卻，提筆寫道：余友云閣同年，嘗為余稱述其祖壯烈公死事狀，節(jié)概凜凜，追文山矣……與余交尤篤。雖不竟用以死，然固奇杰非常人也。國變后十有一年，其弟法和、頌平及祖孫詔云，以四修族譜成，征序于余。

金壇人馮煦年屆八旬，實屬高壽。他是光緒十二年進士，曾任安徽巡撫，頗有文名，他題成都武侯祠一聯(lián)流傳很廣：此老不攻畫，不善書，不精雜詩，壓倒蜀吳魏中幾多偽士；其人可托孤，可寄命，可臨大節(jié)，算來夏商周后一個純臣。且看陳三立的《馮蒿庵同年八十生日詩》：江海蛉迎蓋世翁，十年長我氣如虹。獨憐夙夜回天原，移誦尪羸續(xù)命功。不朽揚云垂絕業(yè)，扶傾宗澤郁孤忠。列仙儒視人倫表，綽約飄髯酒頰紅。

陳小從在《圖說義寧陳氏》中說，1922 年11 月9 日是祖父七旬大壽，“萬萬沒有料到，不到一年時間，祖母因病逝世，師曾大伯也遘疾誤醫(yī)，遂至不起。散原精舍有如遭到一場折棟摧梁的巨型風暴。六代豪華春去也，這個聚居了二十三年的大家庭也從此解散，親人們流轉(zhuǎn)于杭州、上海、廬山等地。”

兩年后的1924 年夏，南京散原精舍出售他人。陳方恪還在蘇州開了一家“含光閣書肆”，開始售賣陳三立藏書。苦竹齋主《書林談屑》曾記錄其事：

……含光閣書肆，主人陳方恪彥通，江西義寧人，為宿儒陳三立前輩之哲嗣，家藏圖書千余箱，陳列店中……惟彥通出生望族，雅好儒素，不諳商情，店務悉交一伙計主持……不數(shù)年間，即行歇業(yè)。

彥通是陳方恪的字，一伙計據(jù)說是陳家的親戚。如此看來，陳方恪也是不善經(jīng)營管理之人。胡先骕對陳方恪多有微詞，陳師曾的兒子陳封懷是胡先骕的學生，也是植物學家。

百余年前的一個家族，在南京留下如此痕跡，徒留紙墨間，而地理空間上的散原精舍，早已灰飛煙滅蕩然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