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榮榮

父親喜愛讀書,爺爺和曾祖母卻不以為然。爺爺是軸承廠有名的車工,他認為學門過硬的手藝才是正道。曾祖母是個小腳女人,沒什么見識。他們都不喜歡父親,奶奶又過世得早,不受待見的父親郁郁寡歡,暗暗發誓要考上大學,早日獨立。
憑著一口氣和過硬的實力,父親于“文革”前考上了全國重點大學。秋水長天日,孤鶩單飛時,父親意氣風發,拎起書箱,渡江北上。
父親跟母親認識是三叔公撮合做媒。母親說,她第一眼看到父親,就是端坐在三叔公家的堂前讀書。母親沒進屋,在外面等候著,過了約定的時間,父親依然沒有察覺。三叔公覺得不對勁,就從閣樓沖下來,父親這才發現了站立許久的母親。母親回去跟外婆說這事,外婆苦笑說父親是個書呆子,也不知是不是福氣。
果不其然,結婚時,父親除了隨身的衣物,就只有一麻袋的書。書是不少,卻沒地方擺放。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大家普遍不富裕,父母又都沒有長輩接濟,全靠自己起家,自然沒有條件置辦書柜。于是,父親踅摸了一堆長短、寬窄不一的木板條,叮叮哐哐地打了一個“書柜”。木板條拼接得不齊整,也不端正,書立在上面,高低錯落,東倒西歪。
此后,那個簡陋的矮家伙就成了我們家一道別致的風景,來個客人就會問:“干嗎把書擺在鞋架上?”但這絲毫不妨礙父親讀書的興趣。得了空閑,他便會抽出一本,拉過木竹椅坐下,饒有興趣地讀起來,興起時會忘了晨昏,也忘了我們的存在。當我有了自己的書后,就跟父親搶占書柜。書柜低處的幾層被我的連環畫霸占著,父親不得已將這幾層的書壘到了上層。書柜頭重腳輕,斜得更厲害了,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垮掉。
父親開始在母親面前念叨,想做一個大書柜,一人多高,帶玻璃、對開門的那種。念叨得多了,母親就嘆氣。從我記事起,外婆跟著我們生活,沒到月底家里就會周轉不開,日子要靠借錢才過得下去。這月初領了工資,先得把上月借的錢還上,沒到月底錢又不夠用了,只有再借,周而復始。
父親肩負著化肥廠的生產重擔,隨時都得趕赴生產現場。曾經在一個深夜,高度近視的父親因為著急,被一棵樹撞傷了肩膀,至今不愈。父親幾乎以一己之力支撐著生活和工作壓力,正是讀書給了他力量,讓他看起來風輕云淡。他對書柜的渴望,在當時卻是奢望。
心有所念,終有回響。在我小學快畢業時,父親夢想中的書柜終于立在了墻角,看上去高大時尚。它足足有一人高,好幾層,對拉門,但是沒安玻璃。父親將一塊塑料皮割成四塊,裁剪整齊后貼在書柜框上當做玻璃,雖然美中有不足,但是父親很滿足。我也用一個紙殼箱收藏起那些連環畫,開始窺探起父親的書來。
父親的書大致分為專業書籍和文學著作兩大類。化工專業的書我沒有什么興趣,大部分小說吸引著我的目光。我踮起腳,一本又一本地將它們抽出來,再塞回去。如此,我的少年時光總算有了讀書的記憶。
窗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我依偎著溫暖的火盆,將《水滸傳》讀得痛快淋漓。人常說“少不讀水滸”,我至今都不以為然,因為成年后的我既沒有匪氣,也沒有豪氣,不過倒是有幾分躁氣,不知這是不是讀《水滸傳》所導致。讀完水滸讀三國,讀完三國讀西游,唯獨沒有耐性讀《紅樓夢》,至今都是一件憾事。
有一次,我發現父親反復翻看著一本書,還認真寫著讀書筆記,甚至長時間掩卷遐思,這勾起了我的好奇。初中畢業的暑假,我目不轉睛地讀完了它,頓時感覺書柜里的其它書都黯然失色。《第二次握手》讓我激動難抑,心潮久久難平。我急不可耐地追問父親,蘇冠蘭與丁潔瓊的結局為什么是握手?父親沉思良久說:“你還小,不懂!”
是的,在那個年紀,我不懂人生無常。我只是覺得父親像蘇冠蘭,而母親不是丁潔瓊,甚至也不是葉玉菡,我為父親遺憾。而當我經歷了人生的一些時光后,竟也覺得母親也許就是父親最好的遇見和選擇。
源于父親,我也喜歡上了文字,每每拿給父親看,他總說:“還是書讀得不夠,缺少些靜氣。”我俯首聽訓,自知心浮氣躁,讀書不得要義,筆下缺少積淀。父親又說:“是時候未到。”
前幾年,我遭遇了人生的“失”,郁結的心緒反倒促使自己靜下心來讀書。讀書的目的也與往日有別,丟了功利,重在修心。日久堅持,漸覺澄澈涌動,眼清心亮,落筆也少了磕絆。我將心中無時不在的涌動付之于筆端,在一行行文字里起舞,摸索行走的方向和希望。一個個深夜和清晨,我端坐在桌前,就如當年端坐在三叔公堂前的父親,俯首書中真義,仰望靜水流深。
一次,父親因輕度腦梗住院,我將新寫的文章遞給他,父親靜靜地讀完,沒有言語。那一刻,我終于放下心來。
如今,父親老了,讀書看報不再輕松自如,書柜也落灰沾塵。而我,趁著回家的空當,還會時常打開柜門。隨意抽出一本,嗅一嗅夾雜著霉菌氣息的書香,倒成了一種癖好。在我看來,這縷縷書香里,埋藏著無盡的溫暖與感動,這是沒有失去也不會失去的前行力量,足以讓我笑對人生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