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蕎

北坡的杉樹林被砍伐了，父親一把火燒出光禿禿的遼闊新土。霜白的草木灰還透著熱氣。一般才燒出的荒土種紅薯和苦蕎最好。草木灰就是最好的復合肥。深秋，天空明澈，微風不涼。父親似乎等不及種紅薯，扎了一個結實的竹掃把，去插蕎。

苦蕎是極容易適應生存的物種。插蕎不像種花生、黃豆，無須精心打穴、播種、施肥，甚至無須將荒地深耕細作。父親斜背一袋蕎種，從上坡到下坡，一路揚撒，我們在后面用竹掃把將土坷垃散漫覆蓋一下，不用半天工夫，苦蕎就插播好了。父親嘴里吧嗒的喇叭煙還在冒火光。他站在坡地邊緣，仿佛看到大片樸素潔白的蕎花像漂亮的碎花格布鑲在群山懷抱之中。

此后，父親無暇再去侍弄苦蕎。苦蕎應該是作物里面的苦孩子。從淺薄的土層冒出芽后誰也不管，風吹也好，雨淋也罷，莖稈瘦瘦地頂著幾片清新的葉子，葉間蕊狀花朵卻開得很堅強。一朵花開并不炫目，一大片一大片花鋪滿山坡就是一道靚麗的風景。偶爾灰色的野兔突地竄入蕎地邊緣，頓住，轉過身子，忽閃忽閃眼睛瞅瞅，瞬間沒在簌簌的蕎花中。

因為是插播，苦蕎生長得并不勻稱，有的地方濃密，有的地方稀疏，遠遠望去，依然一片純白。苦蕎習慣在貧瘠的土地生長，一棵分幾枝，長幾片葉，開幾朵花，搭配成最佳狀態。倘若再施肥，葉片長勢茂盛，反而容易倒伏。葉由青轉黃，花化成瘦瘦的果粒，果粒又由青轉黑，瘦弱得不打眼，但棱角分明，用力擰一下，流出乳白的汁，恐怕再過個把星期就可以收割。

苦蕎收割回去，再曬一兩天，用棒槌或者禾稈猛捶，果粒就脫落下來，稈莖可以用來喂牛，也可以丟在田地做肥料。

苦蕎不是主糧，不入倉，母親用蛇皮袋裝起來，掛在房梁上。下雨天悠閑，母親取出幾升苦蕎，讓我和姐姐去推石磨。磨成粉后便是母親的活了。我不喜歡吃蕎粑，太苦。母親卻很用心，先將蕎粉用細密的籮篩過濾一遍，再摻些米粉，既可以增加蕎粑黏性，又可以減少蕎粑的清苦味。母親有時將蕎粑做成一個一個黑餅，有時蒸成碧玉一樣綠得發亮的糕，用刀劃成一坨一坨，看著像方形瑪瑙，一入嘴，苦到心里去了。其實還有一種蠻蕎，花和果實差不多，只是顏色淡黑，苦味也清淡許多。母親說人吃點苦蕎，會少些火氣。假如我們晨起眼睛模糊生眼屎，她肯定蒸蕎粑給我們吃，果然心清目明。蕎粑不做主食，只做干糧。父親要去深山扛號子，母親就用報紙包幾個蕎粑塞進父親的大口袋。

熟地是舍不得用來種苦蕎的。苦蕎也可種可不種。我離開老家后也再未插過蕎。前日，城里的朋友要我到山里找尋苦蕎。他是糖尿病患者，說吃苦蕎最好，可以抑制“三高”。我也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暗笑起來。

可是，山野似乎很難看到開碎碎白花的苦蕎了。

劉立勇：中學高級教師，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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